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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離別

  那人自桃林走來,輕衣綬帶,腳踏木屐,竟讓他有一瞬的恍惚,仿若隔世。


  道妄言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皺起眉道:「阿弦,你這段日子是怎麼了?總是走神,難道是有了少年心事?」


  他這樣說著,心裡卻是咯噔一下。就這麼幾天,徒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找了人?算算年紀,也的確到了識得少年愁滋味的時候。只是這般想著,心裡卻愈發難受。


  墨錚已經回神,喚了句「師尊」,便不再多言,他心上又漫上了那種感覺,更深,更重。


  道妄言見他這幅樣子,眉間刻痕更深,沉默良久,忽的問道:「你的忘情道修到哪了?」


  墨錚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這是以為他修行出了問題?

  見墨錚不答,道妄言縱使心焦,也沒有什麼辦法。這種道修的是心境,而他,看不懂他這個徒弟的心。


  望著道妄言臉上愈發凝重的表情,墨錚卻不由勾起了嘴角,站到師父跟前扯了下他的袖子,他現在只比他矮了半個頭,然後說出了那句說過了無數遍的話——「師尊多慮了」。


  「師尊一天到晚想這麼多,莫不是年紀太大,思慮太多。這樣可不大好,世人都說想的太多,算的太過的人,都是短命相。」


  道妄言突然覺得有些手癢,恨不得在他這人腦袋上來一記,這是準備造反了,居然敢光明正大地詛咒他早死!

  但看到他眼底比之前更為鮮明的笑意,他心頭髮軟,放下曲起的食指,在他腦袋上揉了兩把,但力度太輕,便成了溫情的撫摸,溢於嘴畔的喝罵也成了毛毛雨,「你真是愈發放肆了。」


  墨錚輕笑:「那正是師尊管教的好,徒弟我自認還沒達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地步。」


  道妄言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看來這不僅是放肆,還是得寸進尺。自從他為他取了字后,他看的分明,他的徒弟對他開始的那點依賴便放大了,現下便是那依賴所帶來的東西。


  他捏了下他頰上未消去的少年姿態,忽的嘆了口氣,感慨道:「阿弦,你也就仗著我寵著你了。」


  這句話尾音繚繞著一下子勾在了墨錚的心上。


  他笑容一滯,眸色漸深,緩緩道:「阿玄,又何嘗不是呢?」


  一字一句,敲在兩人的心間。


  折了半名贈你,可並不是什麼尋常事。


  他們對視一眼,彷彿有什麼東西自其中翻滾著,似要溢出,但最後還是沉了下來,日積月累。


  正如墨錚那日上山時所感受到的,他對他影響太大。


  但,同樣的,這種影響從來就不是單方面的。


  道妄言喚了句「阿弦」,便不再說話。


  沉默瞬間蔓延開來,潮水暗涌。


  「師尊,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墨錚望了眼道妄言,自無聲中劈出一條路。


  是要給時間好好想想,還是決定就此離去?


  道妄言忽地想到,然後指尖便陷入了掌心。


  他一時有些恍惚,神色漸深。


  是什麼時候明白這份感情並不一般的呢?從一開始便被那種截然不同,脫於人間而又立於人世的姿態所吸引,然後便像是食了一味讓人上癮的□□。


  自杏下初見,他便發現他對他有種異樣的熟悉和依賴。


  依賴,忍耐,親昵,一切都很新鮮,讓他忍不住把自己再放大一點,便看到了他對他的包容,他又忍不住去試探這底線,卻發現這底線遠比他想象的深,然而他已經試探不下去了。


  他知道,他在他心裡是不一樣的,這點不一樣讓他上癮,讓他瘋魔,讓他忍不住把自己在他心裡再扎的深一點。他要像一根刺狠狠扎在他的心頭,讓它連著血肉生長在一起!

  然而,他這個徒弟遠比他想的更敏感,還沒做完,便被發現了。


  他不由啞聲笑道:「阿弦,你太聰明了。」


  那聲音又低又磁,活像把鉤子,細想之下卻覺得那是毒蛇吐信,下一瞬便要咬上你的脖頸。


  墨錚看阿玄這幅樣子便將他想的摸到了個大概,他神色無奈,還是決定安撫,畢竟他不想沒出山便被弄回來。


  他是明白的。


  這半年沒下山,並不是他要閉關修鍊至真武,而是他師尊不喜歡他和那些人湊在一起。再加上他送的那枝桃花,大師兄幾次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哪還能不知道阿玄是什麼心思?他的確不太懂這些風花雪月之事,但他又不是傻。


  不挑明是因為阿玄既然想和他玩下去,他又怎麼好打斷阿玄的「雅興」?雖然從未想過摯友會變成這種關係,但連師徒都不在乎了,這隻不過是更進一步罷了。


  他不否認阿玄對他的影響,不否認他對阿玄有情,但具體是哪種,他還分不大清。他這一路和阿玄呆的時間太長,幾乎沒有分開的時候,太過親密,太過依賴,反倒迷惑。


  他此番出去是為了紅塵劍,也是為了明白自己的心。


  所以他將他指尖自他的掌心掰開,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師尊,我必須要去尋那件東西。」


  那眼神溫柔又堅定,又滿含懇切,讓道妄言不由伸手覆住他的眼,他突然有些後悔治好這雙眼了,因為他剛發覺這雙眼裡的東西,他拒絕不了。


  被蒙住雙眼,墨錚沒有動作,只是不適地眨了眨眼。但良久地沉默讓他不由用指尖輕輕劃了兩下他的掌心,提醒道。


  道妄言登時便覺得心頭一燙,瞬間反手抓住那隻「使壞」的手,但看著徒弟一臉無辜的樣子,他又覺得自己想太多了。只得暗自想到,以後看來不能帶徒弟去看話本了,沒看幾本都成這樣了,如果再看點,他恐怕就得對他言聽計從,不捨得拒絕他的半點要求,那他到時候可真是半點籌碼都沒有了。


  又是沉默,墨錚很耐心地望著他的師尊,他在等一個答案,他知道阿玄是不會拒絕他的,只是一個早晚而已。


  「……不能帶我一起?」道妄言在做最後的掙扎。


  「阿玄,我知道你不會不明白的,對嗎?」墨錚緩緩道,眼底流光璨璨,眼神溫柔地彷彿要滴出水來,撩的道妄言一時心顫。


  他正努力回想,這種級別的大招,徒弟是怎麼學會的?

  「阿玄。」


  彷彿情人間的呢喃,密密麻麻地響在他的耳畔,一字一句把他心融化成一灘水。


  他恍惚間只聽得自己應了句「好」。


  墨錚:「……」


  既然答應了,你就先放開我的手啊。


  ……


  已近深秋,漫山遍野盡成枯黃。有雨絲自遠山飄來,三兩相逢,便成了場煙織霧斜。


  地處殷商邊界,出了邊界便是荒原與大漠。缺了油水,這裡的官道自然也顯得冷清,雜草叢生,一路也只剩一個茅草封頂的茶棚和一個燒著水的老婦和少年。


  「噠噠噠」——


  馬蹄聲混雜著馬鞭抽在身上發出的悶響朝這邊來了,略顯急躁。少年不由探出頭去看,這裡一天沒幾個來人,但他這年紀正是跳脫的時候,這會兒瞅見了不尋常,總想湊湊熱鬧。


  當然,這個熱鬧僅限於看而已。


  很快,一匹渾身被黑甲包圍的馬出現在少年的視線里,看清那盔甲的模樣后,他心下不由一蹬。


  生活在邊塞苦寒之地還要及時避開那些塞外來的強盜,他有一副好眼力。他認得出這馬身上的黑甲可比那些守城的將領們還要好的多,能騎上這匹馬的人必然是個大人物。


  而大人物的另一個意思就是麻煩和危險。


  他壓低了聲音,對一旁的老婦道:「大娘你待會去灶台那邊,聽到動靜也別出來。」


  大娘聞言,立刻焦急地比劃了幾個手勢,那意思是「廚房有刀,你去拿著。」


  少年哭笑不得,道:「還沒嚴重到那個地步,只是先以防萬一而已,大娘,你快去呆著吧。不然待會逃起跑來,你又拖我後腿。」


  大娘立刻豎起眉頭,白了他一眼,以她平常的潑辣脾性這次也沒說什麼,徑直往灶台後面去了。她也明白,她年紀大了,還不會說話,但那些人可不會同情她,的確是個拖油瓶。


  灶台那裡有他們挖的地道,平常遇到兇狠傢伙也是靠這個地道才順利逃脫的。


  看著那馬和馬上的人踏破秋雨,輪廓愈發明晰的模樣,少年愈發緊張起來,右手一扒拉,正好摸到什麼東西,又硬又涼。


  正是大娘說的那把廚房的刀。


  刀成長方,握手處是纏著紅帶的圓木柄。


  說白了,就是一把普通菜刀。


  恰好此刻,馬的主人到了,鐵蹄一頓,那人自馬上跳了下來,頭戴斗笠,身著蓑衣。


  少年眼中愈發凝重,他看的分明,這人跳下來,沒濺起半點雨!


  斗笠一掀,一張被疤隔成兩半的臉現於人前。


  他斜瞥了少年一眼道:「準備用菜刀來殺我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少年先是一愣,然後垂下頭望了眼手畔的菜刀,突然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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