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從九鳳那邊出來,薛妤徑直踏入了自己的房間,她喜靜,要了三樓最裏側的一間房。


    小南山此時正值初春,窗牖半開,外麵三兩株杏樹枝丫上開滿了花,像壓著層層綿密的粉霞,一陣風拂過,又宛若下了一陣纏綿悱惻的杏雨,溫柔紛紛藏入眼底。


    書桌正對著外窗,薛妤站在一團柔和的光影中,眉目秀麗,她用指腹摁著那堆紙,站了片刻,像是做了某種決定,對朝華道:“去通知其他聖地傳人,讓他們都來一趟。”


    朝華點頭應了聲好,愁離看了看四周,親自動手整理了一片可供六七人商議的地方出來,並且依次擺放上凳椅,忙了半晌,她捏著閃爍起來的靈符,輕手輕腳抵著門出去了。


    半個時辰後,聖地傳人齊聚一堂,那份有關人皇作亂的資料從善殊手中,傳到了陸秦手中,若說來時幾人臉上還帶著點散漫的笑,看完之後,就徹徹底底,一分都看不見了。


    “朝廷瘋了嗎?”音靈想了想,發現自己對現任人皇沒印象,於是垂眼翻到資料最後一頁,看到那個名字後壓著唇道:“裘桐這是要做什麽?挑釁妖都,是有意要引發兩地大戰嗎?”


    論起和裘桐打交道,除了薛妤,就是被坑得一個多月沒臉見人的陸秦,此時新仇加舊恨,他咬牙控訴道:“我當時就跟你們說,這人心思歹毒,且極能隱忍,喜歡一個接一個地給人下套,你們還不信。看看,現在證據確鑿。”


    說起裘桐,說起那個四星半的任務,簡直是陸秦畢生之辱,不可提及之痛。


    在最後一人麵色凝重地放下那疊資料時,薛妤看向陸秦,道:“人皇裘桐生來病弱,全靠湯藥養著,這事你可還記得?他所做種種,是為了激活龍息,解開自身靈脈。”


    陸秦怎麽不記得,當年他就是被那病懨懨的樣子騙得毫無防備,傻子一樣團團轉,他曲起指節,問:“那這事,妖都那邊怎麽說?”


    塵世燈和螺州飛天圖的任務是薛妤和善殊一起接的,當年那些異樣,回憶一遍,仍曆曆在目。善殊放下手中的茶盞,搖頭道:“妖都以九鳳為尊,越是純淨強大的血脈,越是難以孕育子嗣,曆任九鳳族嫡係基本隻出一人,人皇這樣的舉動,與斷九鳳家後路無異。”


    音靈倒是看得開,她握著墨筆在紙張上畫了個圈,幹脆道:“人皇謀害在先,想必做好了承受後果的準備,既然這樣,那便打吧。”


    “看看這些年,為了人族,為了朝廷,我們明裏暗裏擋下妖都多少回,結果在人皇眼裏,我們反正是別有用心,另有所謀。對,反正將天捅個骷髏出來,那也是聖地去接妖都的茬,他隻用坐收漁翁之利,聰明啊,全天下就他最聰明。”


    善殊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若是真要打起來,人間生靈塗炭,誰又能獨善其身。


    在場諸位,多數皺眉沉思,音靈昂首生悶氣,唯有路承沢嘴角溢出苦笑。他和薛妤是真正感受過那種亂鬥情形的人,遠比想象中殘酷慘烈百倍,而那還隻是個開端。


    可以想見,若是這次,妖都打頭陣,人間妖物必然順勢而起,像捉住救命稻草的人,爆發出積蓄的所有能量。


    “憑這幾件事,裘桐人皇之位保不住。”薛妤一件一件將事情說清楚:“裘氏皇族由古至今,延續萬載,朝臣不少,根基頗深,此事一出,即便證據確鑿,‘聖地和妖都聯手對付朝廷,想要扶持傀儡皇帝’這樣的說法仍不會少,因此,我們要有應對之策。”


    路承沢別有深意地看了看薛妤,開腔問:“你的意思是,要把當年扶桑樹欽定另一支有資格繼承人皇之位的家族找出來?”


    “這是唯一合理的,能解決問題的辦法。”


    路承沢看她無動於衷的模樣,不由有七八分確認,她不知道鬆珩的身份。


    “第一,他們未必願意。第二,若是找到時,他們修為不俗,已成氣候,如何坐上皇位?”他問。


    “真到了那時候,隻能六聖地主君聯合,上奏羲和,喚醒扶桑樹神靈。”薛妤坦然回應:“我們現在要做的,有兩件事。”


    “說服九鳳將人族修士放回。”她說完,皺了下眉,思忖半晌,又說:“玉青丹跟鄴都關係不淺,我需要查明真相,以絕後患之憂,這件事我去和他們說。”


    說完,薛妤定定地站了一會,而後伸手,從溯侑手中接過幾份卷宗,她微垂著眼,睫毛掃下來長長的一排,襯出點陰影,“人族乃至聖地對人間妖物的偏見越來越重,導致他們難以生存,能活下來的有不少成了氣候,他們隱忍,伺機報複,致力於與人族,修士作對。”


    “這樣的情況,你們不是不清楚,我和主君都不是第一次提。”


    “說白了,鄴都隻是行代管之職,人間妖物最後還是要交到妖都手中,而現在這樣,妖都根本不接手。”


    聽到這,音靈忍不住道:“妖都那種德行,說是因為我們錯判亂判,但講真的,我們也不是神,每天那麽多事等著處理,偶爾的錯判根本無法避免。他們根本就是不想接手,天機書的任務,他們不也沒當回事?”


    算來算去,就聖地傳人過得最辛苦,什麽都要管,什麽都要做,還經常夾在中間兩邊不是人。


    薛妤罕見的在眾人前嗤笑一聲,將那疊卷宗甩到她和路承沢跟前,聲線冷而淺,一字一頓道:“聖地中,就赤水和鄴都接觸妖鬼最廣,聯合辦的案子最多,你們自己看看,去年赤水移交給鄴都的八百多個案子裏,有四百三十五件屬於錯判。”


    “說錯判都算好聽的,隨意來個人一看都知道孰對孰錯的案子,筆一勾,印一蓋,馬上顛倒黑白,成了人無過,妖的錯?”


    音靈神色立變,她抓起其中兩頁看下去,眉越皺越緊,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其拍到路承沢跟前,劈頭蓋臉問:“全是你負責的東西,怎麽回事?”


    路承沢一頭霧水。


    是,不可否認,他跟所有修仙門派,世家貴族一樣,存了私心,總覺得人族聰慧,識大義,真算起來,還和他們是同源,所以往往有所偏袒。


    可親自見過前世妖族如此反撲,見過血流成河,山河凋敝,隻要是個人,都會有所動容,有所反思。重來一次,他雖然做不到和薛妤一樣用雷霆手段整肅下屬,強行扭轉他們的思想,可在處理人妖糾紛這一塊,他是真用了心,說是三令五申也不為過。


    怎麽就八百件錯了一半以上的。


    路承沢納悶地捏住那不薄不厚的一疊卷宗,看著看著,眼也沉了下來。


    這都是他交給鬆珩處理的。


    這些年,鬆珩修煉,用的一等的資源,路承沢認為是朋友間的意氣,無所謂,但族內總有非議,再加上鬆珩自己要求,他便想讓他做點事堵悠悠之口。鬆珩日後是要出去自立門戶的,一些核心的重要的事交給他又不妥,於是就將這一塊給了他。


    他是天帝,這點事不至於幹不好。


    這方麵,路承沢還是很相信他。


    結果呢,當著這幾個人的麵,路承沢一目十行掃下去,看到最後,胸膛裏的一股氣撐得快要爆炸,手指都在微不可見地顫抖。


    什麽東西。


    什麽狗事情,這都能錯。


    如果不是相識千年,光憑這一疊紙,他都認為這是自己的仇敵在暗算他。


    太華的公子抵了抵眉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音靈,又看了看臉色陰晴不定的路承沢,淡聲道:“最近人間各種怨氣,惡氣齊齊增長,太華忙得腳不沾地,若是聖子真連斷個案都做不到,可以跟太華換一換,我去斷案,我樂意至極。”


    “我真是受夠了。算我請求兩位,不要添亂,謝謝了。”


    音靈被說得臉一陣紅一陣青,自家做錯了事,連累了兩家,怪不了別人,她看向薛妤,凜聲道:“抱歉,這事是赤水的不是。”


    說完,她視線如刀,割在路承沢的臉上,後者深深吸了一口氣,也跟著道:“這種錯,不會再有下一次。”


    眾人心事重重從薛妤的房間中離開,唯有路承沢磨磨蹭蹭,遲疑了又遲疑,最後還是沒忍住走到薛妤的案桌前。


    結果還沒說上半句話,便被溯侑側身不動聲色地擋住了。


    昭昭日光中,他眼中的警惕和敵意不加掩飾,幾乎要化成水流淌傾瀉出來,卻並不刺眼,反而現出一種豔麗的張揚之意。路承沢不由得提了提嘴角,頗為無奈地道:“鬆珩沒來,我和你們女郎說正事。”


    “要說什麽。”薛妤對他根本沒什麽好臉色,她閑閑地掀了下眼,惜字如金:“說。”


    “這次的事真不是我幹的。”說起這個,路承沢頭大如鬥,他硬著頭皮道:“我交給鬆珩處理了。薛妤,大戰我同樣不想看見,能避免就避免,我知道該怎樣做。”


    薛妤撂下筆,道:“我不管誰處理的這件事,赤水失察是事實。”


    “是,這我否認不了。”


    路承沢噎了噎,猶豫不決地站了半天,最後握了握拳,抬頭,下定決心似的開口:“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


    “鬆珩應當沒跟你說過。”他實在沒幹過這種出賣好友的事,可如今形勢使然,再不說,等他十年後出關,天地都變了,“上古時,扶桑樹欽定兩支有資格坐上人皇之位的家族,裘家是一支,還有一支姓元,後避世而居,中間幾次更名,到了這一代,分成兩支,分別姓沈,鬆。”


    聽到那個鬆字,薛妤動作微頓,她抬眼去看路承沢,後者給了她肯定的答案:“是,鬆珩就是他們那一脈的後人。”


    “鬆珩前世,今生,在飛雲端獲得的機緣,還有那本十分契合他的天階秘笈,都來自他的先祖。”


    “這事,我也才知道不久。”


    璀璨的光線似乎在眼前荒唐地躍動了兩下,路承沢見她沉默不語,硬著頭皮往下說:“你們之間的事,我也不好說,但撇開私事,我們同為聖地傳人,身上有不輕的責任,未來之時局,非一人所能改變。你有什麽事,不必憋著,可以與我提前商議。”


    “畢竟很多事,隻有我們知道。”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薛妤的房間,跨過門檻時,還順手帶上了大門。


    薛妤伸手抵住太陽穴。


    一千年的栽培,不論私情,那些流水的靈丹妙藥,天材地寶是真的,那些處事之道,耐心教導也是真的,而今時今日,她卻得知,他從來別有用心。


    那麽多的不解,在此刻得到了解釋。為什麽鬆珩的好隻對人族,為什麽他視妖族為眼中釘肉中刺,為什麽他會毫不猶豫地封了鄴都百眾山,因為他的身份,注定了她說什麽,做什麽都無濟於事。


    他是皇權正統,自然隻會向著自己的子民。


    這一刻,饒是薛妤知道這樣太過絕對,也仍忍不住用最大的惡意去揣度鬆珩這個人。


    她想,所以他跟裘桐一樣,既渴望站在權力之巔,又舍不下長久的壽命和一身修為本事,所以他處心積慮待在她身邊,用種種假象騙她出鄴都,陪他建立天庭。


    現在想來,他那一聲接一聲的阿妤,每一字,每一句,都早有謀劃。


    一千年。


    被人蒙在鼓裏的滋味不好受,被人徹頭徹尾利用更不好受,薛妤靠在椅背上,緩慢地闔眼。


    須臾,她睜眼,站起身來提筆落字,半晌,將紙張對折,喚在外守著的朝華,吩咐道:“跟我們的人聯係,照上麵說的去做。”


    朝華立刻應了。


    等做完這一切,薛妤擱筆,看向自始至終站在不遠處的溯侑。他在她的眼前,一步步成長成現在的模樣,容貌,氣勢,實力齊聚一身,他遠比鬆珩更出色,更優秀。


    可有一瞬,她卻覺得,他們何其相似。


    溯侑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她什麽也沒說,可那一眼,冷冷淡淡,那些好不容易被他磨出來的些微縱容,親近,信任全斂收回去,隻剩一層薄薄的透著冰的外殼。


    他行至她跟前,眼尾的線條收得幹淨利落,唇線緊繃著,低聲喚她:“女郎。”


    聲音是難得的忐忑。


    薛妤揉了揉眉心,默了默,道:“我一直未曾問過你,為何你覺得自己是妖鬼?”


    自從他聲名鵲起,極少有人在他麵前提身世,可見她問起,他仍答得詳細,近乎將自己剖析在她眼前:“我對從前有點模糊的印象,記得當年一直抱著我的人是怎樣的氣息,後來離開雲西鎮,見過一隻凝成實形的厲鬼,她們給我的感覺一樣。”


    “我被抱回玄家後,有個鎮上出名的老修士曾來看過,說我就是一半妖一半鬼的血脈,確認無疑。”


    薛妤接著問:“可有看過自己的原形?”


    溯侑抿著唇,低聲道:“沒有。”


    他對這個,從來避之不及。


    薛妤頷首,將自己的想法細說:“鄴都妖鬼,我見過許多,即便是窮奇家的嫡係二公子,論修為悟性,也不及你。這不是一般的種族能做到的。”


    更遑論他還是半妖半鬼。


    這種事,懷疑歸懷疑,話卻不能說得太過絕對。


    薛妤思量半晌,看向溯侑,開口道:“我看看你的翅翼。”


    她好似對誰說話都這樣,淡淡的疏離,沒什麽大的情緒波動,可溯侑仍一下就聽出來,不一樣的。


    她在刻意冷著他。


    因為路承沢說的那幾句話,因為鬆珩。


    那個同樣被她栽培起來,卻極有可能給她帶去了莫大傷害的男人。


    溯侑安安靜靜地站著,鴉羽似的長睫垂落,在陽光下掃出一片沁人的陰翳。


    他良久不說話,薛妤見狀,便道:“算了——”


    “好。”溯侑極輕地吐字,道:“女郎想看什麽,都可以。”


    薛妤揚著下頜,揮袖甩了個結界出去。


    下一刻,溯侑不再控製,他肆意催動氣息,妖氣濃稠得化為了潮水,一陣陣往兩人身上撲,那雙翅翼流光閃爍,在薛妤的眼底不安地微微動著翅尖。


    比十年前大了許多,上麵的花紋也複雜了許多。


    風一吹,眼前仿佛滿麵碎金流動,像一朵朵鑲著繁雜金邊的花,羞澀地悄然綻放在眼前。


    漂亮得令人目眩神暈。


    薛妤凝神細看,許久,沁涼的食指徐徐捏住他翅骨中斜斜抽長出最長的那根翎羽。它在一片絢爛奪目的光亮中格外惹眼,上麵的古老紋路像是刻進了每一片絨羽中,像是流淌著灼熱的岩漿,摸上去卻是冰涼的,金屬般的質感。


    就在她沿著紋理寸寸往下時,溯侑卻繃著指尖,輕輕地抖了一下,從喉嚨裏發出難以克製的,悶悶的氣音。


    薛妤遲疑地停下動作,問:“疼了?”


    溯侑搖頭,被那一陣接一陣鑽心的,惱人的癢意逼得手足無措,他捏著劍鞘,輕聲道:“沒事。”


    薛妤見過的妖有無數,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奪目的一幕,她甚至覺得,即便是九鳳真身展露出來,在他麵前,也隻是平分秋色。


    她勾著那根翎羽尾端,一下一下摩挲,搜尋著記憶中那麽一兩個有些許牽強相似的種族。


    溯侑覺得自己像一團火,要燒到她的指尖,又覺得自己成了一灘水,被她拘起來,又澆回去。


    他清瘦的身軀無聲無息順著劍鞘滑落下去。


    薛妤怔了怔,才要說話,便見他微微側首,目光追著她的眼尾看過來。


    四目相對,隻見他悄然變了副模樣。原本極為深邃勾人的眉眼中描出一根鮮豔的翎羽,眼尾兩端無聲延出兩道深鬱的胭脂色,像是高燒氤氳出的紅,又像是開出了朵旖旎的花,唇色濃鬱,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忍耐,還是甜蜜的難捱。


    薛妤若有所覺,看向安然攏在自己掌心中的翎羽。


    溯侑唇角翕動,眼裏像是蒸騰出一點點難以描述的熱氣:“女郎,我跟他不一樣。”


    “女郎讓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我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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