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入畫,夜幕頓時流光大溢,整片天空靜止,街道上行人呆滯,腳像是落地生根了似的釘在路麵上。佛女主持的大陣掐著精妙的時間點騰空而起,交織成無數道金光,像一張包羅萬象的巨網,罩住了那道危險而巨大的豁口。


    路承沢和鬆珩迎風而立,一個半蹲,一個眯著眼去捕捉天穹上那樣盛大而詭異的一幕。


    某一刻,知府後院亮起一點不起眼的微光,緊接著,那張放大了無數倍,像帷幕一樣牢牢鎖在頭頂的飛天圖驟然爆發出成倍的光芒。


    路承沢視線在兩頭來回轉了轉,佛女的調令在掌心中翻了個麵,他腳尖碾著地上的一顆碎石,沉聲道:“到時候了,強搜知府。”


    鬆珩頓了頓,麵色凝重地開口:“現在搜,隻怕時機不妥。”


    他有些顧忌地低了低聲音:“妖族蠢蠢欲動,人族和聖地之間的關係不該受到衝擊,這樣堂而皇之搜府,百姓見了,明天就能流言四起。這事若跟朝廷沒關係,人皇那邊,怎麽交代。”


    路承沢瞳仁裏迎著那張圖上越發盛蕩的光,說話時,令牌已經甩了出去,同時緊跟著厲聲吩咐:“沉羽閣的人跟著朝年去執法堂,無須扣人,堂內人員,逐一登記。”


    做完這些,他才回過頭來,衣袖拂風,收斂了平時那種萬事隨意的笑色:“沒有時機妥與不妥。聖地有祖訓,平時當低調謙遜考慮時局,可大事上無需瞻前顧後考慮其他。”


    “聖地存在的意義是保衛生靈,守護山河,平時我們麵對朝廷,固然可以退一步,退兩步,可若有一天,令黎民不安,人心惶惶的恰是朝廷,那這一步,我們再退,能退到哪裏去。”


    說起來,鬆珩和路承沢認識上千年,這樣大義凜然的話,還是頭一次聽他說。


    他動了動唇,被眼下的局麵弄得頭皮發麻。


    路承沢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道:“妖都,朝廷,聖地,這樣的劃分是千萬年前扶桑樹親自定下來的,該如何就如何,我們隻有如實上報,決定不了具體走向。”


    “走,跟我去一趟執法堂。那些不純粹的東西要麽戴上烏紗帽滾到金鑾殿上去,要麽就都弄清立場,好好給我做事。”


    鬆珩看了眼天上凝滯的畫幕,罕見的遲疑了半晌,路承沢順著他視線看過去,頓時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了然之意,問:“擔心薛妤呢?”


    “快把你的心放回肚子裏去。”


    路承沢嘖的一聲,道:“你擔心她還不如擔心擔心我和佛女。她有朝華和愁離兩個左膀右臂,平時的場合又多是小打小鬧,你是沒見她親自出手正兒八經跟人較量過。”


    “上次三地盛會你不知道,聖地總共七個傳人,除她自己外,剩下的六個有一個算一個,都嚐過她手下冰凝陣的滋味。”路承沢擺擺手,一副不願再回首的模樣,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一下:“走了走了,處理完那邊回來,他們這邊估計也差不多結束。”


    結果他們腳步才動,天上那幅精美絕倫的畫卷便一點點斂去了光彩,黯淡著收了神通,不過眨眼的功夫,薛妤和溯侑便到了眼前。


    鬆珩下意識朝前走去,路承沢很是被這樣的速度驚得欲言又止地頓了頓,接著朝身後的從侍擺手,道:“去去去,你也跟著去,執法堂不著急,去問問知府那邊,搜出什麽名堂來了。”


    見狀,善殊也斂著裙擺出了陣心,她看向薛妤,問:“飛天圖那邊,解決了?”


    薛妤微不可見頷首,摸了摸鬢邊發絲上掛著的藍蝶,簡單撿了幾句重要的說了,之後轉身瞥向沉入夜色中的西南角,皺眉問:“知府那邊呢,裘桐在不在?裘召呢?”


    “還在搜呢,這才過去半個時辰,估計得再等上一會方能出結果。”


    薛妤點了點頭。


    她小小的一張臉清媚脫俗,處處精巧動人,經得起任何吹毛求疵的考驗,隻是眼常常往上抬著,唇抿出一條恰到好處的直線,幾乎是刻意地現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冷意,顯得十分不近人情。


    就比如此時,她心情看著不怎麽好,在場的氣氛便慢慢的冷了下來。


    薛妤心情確實不怎麽好。


    不論是鬆珩,還是溯侑,將人從審判台帶下來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訴自己,前事不論,既往不咎。前麵他們再如何十惡不赦,喪盡天良,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她隻看以後。


    現在想起來,薛妤總還清楚的記得頭一次相見,溯侑被迫仰著頭看她時,不論是嘴角嘲諷的冷笑,還是眼裏驚人的戾氣和寒意,都明昭昭的亮著尖刺。


    當時,她隻當他生性桀驁,天生對這世間抱有惡意,又或者被鮮血和肆虐的快感一步步引向了罪惡和放縱的深淵,才有了那樣的性格。


    直到看完飛天圖的那段記憶,她才想起來,當時他那樣的神情,跟他離家前摁著傷口不斷惡化的手腕骨,站在半人高的雪地裏時是一樣的。


    哪有什麽壞事做盡的天生惡種,那不過是亙古的虛無中剩下的最後一點倔強與不肯和解。


    明明,他小時候那樣乖,那樣聽話,能為了一點旁人的善意和關心,委屈求全到那種程度。


    一直以來,薛妤都知道,羲和作為聖地之首,裏麵的人傲氣比其他聖地更重幾分。可沒想到,他們麵對妖與鬼,已經到了隻聽一麵之詞,不分青紅皂白便定死罪的程度。


    但凡設身處地想一想,薛妤甚至覺得,妖族和人族這一仗,幾乎是無可避免,早晚要發生的事。


    鬆珩認認真真將她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確認沒有受傷後鬆了一口氣,緩聲問:“沒出什麽事吧?”


    “誒,你這個人。”朝年一看他又將眼神落到薛妤身上,條件反射地站出來,道:“你就不能換個人關心?”


    鬆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索性無視他,隻看著薛妤,道:“你知道,我沒什麽別的意思。”


    他長相溫和清雋,凝望著一個人時,透著一種天生的情真意切,含情脈脈。


    從前,薛妤看著他,覺得他是脾氣好,性格好,前幾天看,又覺得蒙著一層紗,背後實則虛偽而自負,直到今時今日,現在,他眼中是螺州城闌珊的夜色,她卻無端想起了溯侑那個眼神。


    隱忍又委屈,最後不得不將所有脆弱的,容易被人看透的情緒一一融進天明的亮光中,自此露出一股囂張的,不好欺負的張牙舞爪的勁。


    “十九。”


    薛妤沒有再看鬆珩,她喚了溯侑一聲,側身朝後看了眼,隻見男子的影子修長,漆黑的瞳仁裏綴著一點猝不及防的驚訝,緊接著浮起一層光點般亮閃閃的細碎笑意。


    不過是一句兩個字,一個稱謂。


    這人,承受過那樣的惡意,仍這樣好哄。


    溯侑摁了摁喉嚨,微微一頓後應:“女郎。”


    “我不放心,去知府看看吧。”說罷,薛妤當先轉身,長長的袖邊如流水一樣劃過鬆珩的手背,又毫不拖泥帶水地抽了回去。


    “好。”溯侑垂著眼,連帶著被鬆珩那一兩句激起的陰霾戾氣也稀疏平常地暫時壓下去。


    他脖頸如暖玉,白而修長,微微朝下看時,是一段亮而筆直的弧度,被燈影打出團曖昧又斑駁的深影,很難想象,在外一言既定,手段果決的新晉指揮使,褪去成熟穩重的外衣,竟能於人前現出七八分全然的乖順和聽話來。


    兩人一高一低相攜而去,鬆珩被這一幕刺激得動了動喉結。


    他記得,薛妤一向最注重在外的儀態和形象,從來清清冷冷,即使在一起的那百年間,她喚他,開心了是鬆珩,不開心了就是一句冷而直白的天帝。


    一隻滅人滿宗的妖鬼。


    她叫他十九。


    因為知府在任務中占了重要的一環,善殊放心不下,想了想後,也跟著抬步朝前跟了上去。


    知府建得莊重,牌匾被火光一照,熠熠的兩個字簇新發亮,穿著僧衣的佛師進進出出,麵色肅然,動作整齊劃一,很快,便有三三兩兩灰頭土臉的人被押著送出來。


    最後出來的那個腳步踉蹌虛浮,兩鬢斑白,因為劇烈的掙紮喘起氣來,披頭散發,可眼神並不沮喪頹唐,反現出一種炯炯的光來。


    “殿下,這是螺州知府,他都認了。”為首的那個佛師看向善殊,又朝薛妤,路承沢兩人分別點頭做禮,道。


    “都認什麽了?”善殊聲音稍提高了些,問。


    “他說飛天圖圖靈吸收血氣一事與他有關。”佛師一五一十地複述:“他偶然得到飛天圖古畫,有幸得見圖靈璿璣真容,一眼驚為天人,奉為至寶,可圖靈天生有缺陷,活不長久,必須用陰損之法吸收血氣續命。他身為知府,為色所誘,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妄圖瞞天過海,這才釀成大錯。”


    “我們問過府裏的人,都說這位知府確實於年前開始沉溺女色,為此甚至休棄了糟糠之妻。”


    “除此之外,搜查的人在後山發現了一座傳送陣,聽說通往皇城,但在裏麵沒看到人的蹤影。”


    一派胡言。


    薛妤撫過鬢邊那隻徹底陷入沉睡的藍蝶,想,裘桐可真是行事周到,將所有的後路鋪得明明白白,坦坦蕩蕩。


    按照他的想法,隻要將飛天圖燒毀,璿璣必死無疑,後宅搜不出來他人,又有一個自願替死的知府出來頂所有的罪,加之朝廷和聖地之間互相製衡的關係,即便所有人懷疑到他裘桐的頭上,也無可奈何。


    何為死無對證,這就是。


    至於傳送陣,那就更好解釋,螺州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為了加強掌控,建個傳送陣不足為奇,而且這陣,也不隻螺州有。


    他算得確實準。


    璿璣陷入昏睡,沒有其他有力的證據指向他,明日,乃至未來數十年,他仍是坐在金鑾殿上那個威嚴凜然,不可一世的人皇陛下。


    薛妤眼神沉下來,深深看了眼地上狼狽跪著,卻自挺了腰杆,頗為大義凜然的知府,道:“押進執法堂大牢,我親自審。”


    佛師領命押著人退下。


    “所以,這四星的任務,算完了?”路承沢回過味來,仍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不是真的吧,我雖隻做過一次四星任務,可那次真被攆得四下而逃,足足用了四個月才投機取巧勉強完成。”


    “這才幾天?”


    他比了比幾根手指,訝然道:“五天。”


    “十二天。”善殊笑著糾正:“聖子遲到了七天。”


    這話說得,路承沢尷尬地眯了眯眼睛。


    “這次未必不是投機取巧。”薛妤眉心微微皺著,想起璿璣昏睡前出手的那一下,總覺她當時像是碾碎了什麽,無形中解了這個任務中最困難的一環。


    善殊展開天機書看了看,隻見小小的卷軸上,四顆星隱隱跳動,明明滅滅的,像是要臨時更改難度似的,路承沢當即開口:“不會還有任務做完了改難度的事情發生吧?”


    善殊溫溫柔柔捏著卷軸的一邊,也跟著道:“天機書好歹是兩大聖物之一,應當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那個“應當”,真是說得十分微妙。


    薛妤輕飄飄掃過去一眼,道:“它若是敢,下次靈物榜排名,第一我投給扶桑樹。”


    “哢噠”一聲,天機書上閃爍的光像是被摁了開關一樣立刻停止,隨後任務那一行的小字在幾人的眼中,漸漸碎為流光。


    路承沢心滿意足地鬆了口氣。


    正在此時,善殊身上的靈符燃起,她看著上麵顯示的來處,長指在半空中點了點。


    “兩個消息,也說給你旁邊幾位聽。”另一邊,佛子伽羧的聲音沉在如水的夜色中。


    “一,羲和聖地選出了新任聖地傳人,季庭漊任聖子之位。”


    “二,飛雲端提前開啟,時間在兩月之後。”


    這兩個消息如平地煙花,炸得在場幾位一時失聲,半晌。


    善殊看了看天色,聲音裏頭一次起了波瀾:“兩月後?可距離飛雲端五百年之期尚有百餘年,提前也沒通知,怎麽這樣突然?”


    “不知內情,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伽羧聲線寡淡,道:“佛主發話,讓你處理完螺州的事,盡早回來,注意安全。”


    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薛妤和路承沢,乃至溯侑腰間掛著的靈符逐一亮起來,五顏六色的靈光交織在一起,煞是好看。


    旁人或震驚或著急,唯有薛妤,心中竟生出一種果真如此的感覺。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將他們三人送回來,既促使著他們接有關朝廷,有關幾百年後動蕩的任務,又迫不及待地推著他們朝前,補全實力,甚至主動將天大的機緣提前送來,趕時間似的匆忙。


    她記得清楚,上一世,飛雲端是規規矩矩到了五百年時限才開的。


    而羲和聖地,一直到她和鬆珩鬧掰,兵刃相向的那一刻,也沒選出個聖子聖女來。


    溯侑接了一道靈符,冷聲應了幾句後切斷,走到薛妤身側,凜聲道:“女郎,沉羽閣那邊也得到了消息,他們有點急。”


    何止有點急。估計現在整個螺州城,最輾轉反側,心急火燎的便是才簽下天價契約,結果還沒開始動工就收到飛雲端開啟通知的沉羽閣。


    在他們眼裏,現在過的每一刻鍾,都是白花花丟進江裏翻不出一個水花的靈石和銀子。


    薛妤抿了下唇,應了一聲,示意溯侑去忙自己的,她則隨意找了個掉光了葉片的大樹底,背靠枝幹,跟同樣聞訊而來的鄴主聊了幾句。


    “既然忙完了那邊的事,就早點回來,飛雲端非同小可,裏麵機緣遍地,是許多人一飛衝天的契機。”鄴主語重心長。


    “知道,再過幾天回。”薛妤頓了頓,應得淡而淺。


    切斷和鄴主聯係的靈符,薛妤垂著眼,靜站了片刻,半晌,又點開靈符,朝下劃了一會,選了個名字點了出去。


    溯侑捏著手中朝華點燃的靈符來找薛妤時,她正背著燈站著,背影纖細筆直,聲音被輕靈的夜風送出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


    她道:“知道,已經聽說了,恭喜夙願得償。”


    季庭漊十分謙遜,連著道了兩聲哪裏,頓了頓之後,忍不住又開始說起族人投票和另外幾人對戰時驚心動魄的情形。


    “季庭漊。”薛妤聽了幾句後打斷他,道:“我找你有正事說。”


    “我就知道,鄴都公主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季庭漊意猶未盡地止住話頭,道:“什麽事,你說。”


    “一,羲和近年來行事越發不講規矩,高高在上,罔顧人生死,希望聖子上任後嚴加看管下屬,該送到鄴都的妖鬼精怪,一隻不能少,要麽從此之後,這項重任就全交給你們來。”


    “二,十年前的一樁舊案,屬於錯判,你修改一下,讓人將卷宗送到鄴都來。”


    “……”才上任就挨了一頓批評的季庭漊頓了頓,道:“說實話,薛妤,這是我聽你說過最長的一段話。是誰惹你身上去了?”


    “舊案重改倒是沒問題,隻是時間太久,該知道的人都已經知道,其實沒什麽意義。”


    “有意義。”薛妤言簡意賅,吐出一個字:“改。”


    燈光下,溯侑腳步徹底停下來,須臾,他捏著那張靈符,筋骨分明的手背失力般地覆在眼睫上,線條鋒利的喉結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上下顫動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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