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這猝不及防的一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裘召前一刻才勾起來的誌在必得的笑隨著那半顆龍息的變化逐漸僵硬,崩裂,最後刷的一下,像陡然收起的扇麵一樣合攏,臉色在狂暴的雷電下蒼白得可怕。


    他呼吸急促起來,下意識去看裘桐,聲音艱澀:“皇兄,這是——這是怎麽了?”


    裘桐也不知道。


    他黑沉沉的眼眸罕見的露出一點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茫然之色,直到清楚地看到龍息上那道裂縫,他一顆心倏而收緊,瞳孔震縮了下,驀的看向身側站著的方士,聲音中全是難以抑製的震怒之色:“怎麽回事?”


    執法堂的張長老和孫長老對視一眼,幾乎同時上前,閉眼凝神感受那顆龍息下蘊藏的生機,睜開眼時,頓覺滿嘴苦澀,其中一個斂袖朝裘桐拜下去,道:“陛下,龍息吸收血氣時最不設防,璿璣出手,抽走了龍息中的一縷生靈精華——”


    “直接告訴朕結果。”裘桐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重重起伏顫動了兩下,他看向跪拜下去的人,逐字逐句道:“龍息這是怎麽了?”


    “龍息,恐怕暫時沒用了。”兩名長老同時垂眉順眼躬身,保證道:“臣等必盡心竭力,尋求補救之法。”


    聞言,饒是裘桐這樣堅韌的心性,也不由重重握了下拳,手背上青筋疊起。


    十幾年的心血,臨到頭了,眼看著終於見到曙光,竟遭遇這樣的重擊。


    補救之法,這樣稀世罕見的東西,能遇見都算強求,能有怎樣的補救之法?

    即便是有,他又還有幾個十年可以耗進去?


    璿璣。


    裘桐一下接一下轉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心想,他今日算是知道,何為逐年家打雁,卻叫小雁鵮了眼。


    而更為離譜的是,麵對如此重大的變故,失誤,他甚至不明緣由,不知是哪一處環節出了錯。


    沒有給他們平複心情的時間,白訴很快捏著拂塵噠噠喘著氣跑上高台,語氣急促,看向裘桐,低聲道:“陛下,聖地那邊的人來搜府了。”


    “知府守衛呢?”


    裘桐瘦削似竹節的手指撫上龍息表麵那道裂縫,即使身為凡人感受不出珠子內正在經曆的翻天覆地的風暴,他也撫摸得認真而細致,動作不敢太用力。


    指腹與那顆龍息接觸的刹那,他的眼前走馬觀花般掠過許多畫麵。


    為了這顆龍息,他小心翼翼,步步為營,花大代價,大手筆在遠離皇城的筠州,螺州,宿州等地構建連通皇城的傳送陣,除此之外,他蘊養鬼嬰,為離生出靈智始終差一步的天機圖傾瀉了如流水的天材地寶,甚至,為了瞞過薛妤,他被迫建了自己的陵寢。


    結果呢。


    功虧一簣,滿盤皆輸。


    荒唐得可笑。


    白訴嘴唇幹裂得起了皮,飛快道:“陛下,知府守衛快撐不住了。來的人遠遠超過我們預計人數,且個個身手不凡,馬上要越過兩重阻攔陣尋到這邊來了。”


    “你說什麽?”裘桐終於抬眼,似乎沒有聽清般一字一句問:“他們哪來的人?”


    麵對陰沉得像是要刮刀風下劍雨的眼神,白訴肩頭抖了抖,屏住呼吸不敢再出聲。


    “欺人太甚。”裘召憤然開口,頭發絲幾乎根根豎起來,他猛的吸了一口氣,拔過身側守衛的佩劍就要衝下高台,咬牙道:“我去跟他們拚了。”


    裘桐漠然抬眼,看了看玉匣中的龍息,又掃過高台之上眾人淒風苦雨的神色,視線最後落在衝動不已的裘召身上。


    顯而易見,若是沒了他,朝廷,人族都將散成一堆亂沙。


    在裘召負氣衝出去的前一刻,裘桐拔出一柄嵌著寶石的劍,猛的朝高台的木板上一擲,劍尖受力,入木三分,劍身搖顫著釘在裘召跟前一步處。


    “鬧夠沒有?”裘桐與裘召對視,因為氣血上湧,他掩唇低低咳了幾聲,出口的聲音輕得令人毛骨悚然:“鬧夠了就給朕滾過來。”


    裘召張嘴欲言,又礙於他的臉色,悻悻將話原路咽回肚子裏。


    “白訴。”裘桐深深地轉頭看了眼螺州濃黑色的天穹,氣息尚未平複下來,頒布下去的命令卻一條條恢複了冷靜:“抱上龍息,開啟傳送陣,回皇宮。”


    “皇兄!”裘召滿眼悲痛,他隻覺得一股氣在胸膛裏亂躥,憋屈到了極致,“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你告訴朕,不然能怎樣?”裘桐猛的看向他,譏諷道:“用你手上那把破劍去和聖地傳人拚命嗎?”


    “你信不信,你今天一旦被他們發現,明天在金鑾殿上坐著的,就不再是裘氏皇族的人。”


    裘桐負手而立,眼裏風暴滔天,說出的話不知是在安慰裘召,還是在安慰自己:“修不了仙,難不成從此不活了?”


    他閉了下眼,幾乎又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無懈可擊的人皇陛下,聲線又穩又輕,不容置喙:“回宮。”


    ====

    真正的飛天畫卷內,別有洞天,暗藏玄機。


    進入畫中後,肆虐的風雨便停了,受飛天圖真身的影響,整座畫中空間成了一片騰騰火海,火舌躥起半人高,舔著如岩漿般滾熱的氣焰,凝成龍蛇般狂舞的鞭影,一道接一道毫不留情地抽打過來。


    那些鞭影還未近身,便被縱橫切割的劍氣從中蕩開,蒲柳一樣壓下去,洶洶熱浪矮了大半截。


    一雙玉足於他們身前十步處落下,輕飄飄踏進火海中,璿璣甫一出現,整座動蕩的空間便像迎來了主心骨般,風雨再起,火勢漸大。


    璿璣一身嬌嫩的鵝黃色衣裙已完全變了樣子,窈窕一握的腰肢上鈴鐺掛了半圈,眼尾拉得長而直,若說從前是不施粉黛,現在則是精心描了妝容,濃墨重彩的無數筆細節,令她完完全全現出絕色妖姬該有的一麵。


    璿璣於火海中側了下頭,淩空點下一指,她手指落下的地方,火海暴起,形成一個巨大的火焰旋渦,吞天噬地地將兩人包圍起來。


    “講不通,飛天圖真身遭受無以複加的損傷,她理智完全喪失。”薛妤皺眉看向他們方才進來時的那道口子,想起螺州城內無數受飛天圖影響的百姓,當機立斷道:“活捉她。”


    溯侑了然頷首,手中劍意陡然一變,在淩厲的劍花中疊出精妙絕倫的角度和力道。


    說起來,這是薛妤第一次真正見識他的實力。


    他信步閑庭般逼近,每一劍都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劍勢因此拔高,一盛再盛。


    看到斜著綻出第九劍時,薛妤眸光微閃,即使不合時宜,也仍喟歎般垂下了手,十根筆直修長的手指間亮起的無數根雪絲隨之黯淡下去。


    她無需再出手了。


    勝負已分明。


    這人,當真是厲害。


    溯侑一步步踏入火海中,整個畫卷空間像一張蠢蠢欲動的大嘴,貪婪地想大口吞食血氣,卻被一股膠著的力道黏合在一起,心有餘而力不足,急促又躁怒地震顫,地動一樣翻江倒海。


    璿璣最終被困在方寸之間的劍陣中。


    縱使有千年底蘊,可她的誕生屬於被裘桐強行拔苗助長,十年間,招式全靠自己瞎胡鬧似的摸索,即使有海量的妖力做支撐,在真正大開大合的殺招麵前,也不可避免地走到難以為繼,捉襟見肘這一步。


    隻是這場戰鬥結束得遠比薛妤想象中的快。


    她站到璿璣跟前,與那雙因為生機消逝而顯得灰暗下來的眼對視,很淺地皺了下眉:“璿璣。”


    璿璣眼珠驀的動了一下,一會犀利,一會迷蒙,半刻鍾後,才緩慢眨了下眼。


    她身上妖異的火炎開始逐層褪去。


    “她與臣過招到後半段,突然收了力道,將多數力量藏於體內。”溯侑望著這一幕,默不作聲收劍,清聲補充道。


    薛妤了然,她看著璿璣那張嬌俏鮮嫩的臉,抿唇開口:“裘桐燒毀了飛天圖。”


    真身都毀了,圖靈必死無疑。


    璿璣看著她,指尖突然凝出小而薄的一片布帛,布帛像是被小心從古畫上裁剪下來的,邊緣十分工整,上麵描著一隻湖藍色的蛺蝶。


    薛妤看著那一片布帛,一時失語後,眼中現出一兩分淺淡的笑意,道:“還算留了一手,不笨。”


    像飛天圖或字畫這樣的靈物,生命和本體休息相關,可跟別的精怪不同的一點是,他們能化為畫中的任何一個完整生靈,或一棵草,一株樹,亦或者是一隻蝶。


    比如那隻在薛妤麵前堂而皇之出現又消失的月狐,亦是畫中的一部分。


    此時此刻的情形,璿璣提前裁下真身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除卻靈力驟減,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虛弱期外,也算夾縫中逃生,留了一線退路。


    璿璣眼神幾乎黏在薛妤臉上。


    她生得這樣好看,說話聲音還這樣好聽,玉一樣,又冷又溫柔。


    相比之下,裘桐那些強行擠出來的溫柔都褪去了顏色。


    璿璣的移情別戀,來得快而迅猛,並且很快不滿地皺眉,想起她真身被燒毀這件事。


    裘桐答應過她,即便是死,也會讓她如盛開的明豔的花朵般退場,保證她闔上眼的前一刻,都是漂漂亮亮,天仙般的耀眼勾魂。


    他讓她失控,然後騙了她。


    璿璣略有些冷淡地伸出隻手,從傷口上淌下來的血捏了團真假參半的血氣出來,用體內殘存的力量包裹著送下去。


    果真,一路毫無阻攔。


    龍息很活躍,很開心,裘桐好似也很滿意,嘴角蘊著勝券在握的笑,璿璣於是出手抽了龍息的一縷精華。


    啪嗒一聲,龍息裂開了。


    這下,璿璣也滿意了。


    出手做完這些,璿璣體內的妖氣如潮水般退卻。


    很快,她腰肢軟下去,衣裳沒了骨架與皮肉的支撐,隻剩個空殼,從那盛大的華服中,一隻纖細的湖藍蛺蝶翩然振翅,徑直落在薛妤的發絲上,趴著不動了。


    薛妤微愣,伸手觸了觸鬢邊那隻隻有指尖大小,靈光熠熠的蝶,感受它萎靡的沉寂下去的氣息,道:“要陷入沉眠了。”


    像是聽懂了她的話語,靈蝶動了動翅,整個空間的靈力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飛快聚攏,而後化為兩道流光,一前一後點入薛妤和溯侑的眉心。


    光團氤氳,煙霧團團炸開,一層厚重的霧氣在薛妤麵前撥開。


    那是兩百多年前的人間。


    六月驕陽似火,空氣中熱浪滾滾,湖畔路邊,垂著的楊柳枝上,知了一聲接一聲地叫,蕩出悠長而綿久的回聲。


    一座小城池的鎮上,因為山那邊的山上連著建了兩個小門小派,周圍還算有點人氣,住了十幾戶人家,和大城池有聲有色的富庶生活比不了,好在鄰裏鄰居相處和諧,很有一番平淡的滋味。


    一日,兩個像是經曆了長途跋涉的人停在山澗間,其中一個不耐煩地抹了把臉,因為天氣太熱,忍不住露出了頭上的犄角,他看向抱著半大孩子的幽靈鬼魅似的女人,極為不滿地道:“讓你將他丟了,原本以為是多純淨的血脈,結果呢,半妖半鬼,我們自己都是怎樣的處境了,還管得著他?”


    “煩死了,六月天,一個什麽用也沒,一個連太陽都見不了,東躲西藏的什麽時候是個頭?”


    女子有些遲疑地抬頭,露出臉上大麵積的鬼紋,她皺眉看向懷裏不吵不鬧,睜著一雙圓溜溜眼睛的孩童,到底心軟:“可畢竟都說好了。”


    她頓了頓,頗有顧忌似的四處看看,壓低了聲音含含糊糊道:“畢竟,這都說好了,是……是我們的孩子。”


    “他才半歲不到。”


    男妖麵色嫌惡地擺擺手,高聲道:“你別咒我,我能生出這樣的雜種?!”


    女鬼被他吼得身軀一震,卻見下一刻,男子對上她懷中孩子那雙目不轉睛的眼,頓時一陣火氣,說不出是惱羞成怒還是什麽,一把見他奪過來隨意丟到溪邊的草叢中,拉著女鬼揚長而去。


    半晌,女鬼又跑回來,她神色不忍地給雪膚烏發的小孩唇上沾了點水,又使了個聊勝有無的小術法,將一塊錦布似的東西一股腦塞到他小小的衣裳中,狠心道:“別怪我們,我們也沒辦法。”


    沒過多久,一對相伴前來砍柴洗衣的夫婦發現了男童。


    他們踟躇不敢上前,因為男童周圍圍繞著一團淡淡的光暈,那光並不純粹,死氣森森的,邪得很。


    一看便知不是人族的孩子。


    興許女子天生心軟些,眼看他哭啞了嗓子,不由壯著膽子上前看了一眼,一看,心便顫了顫。


    “這孩子,模樣生得好。”梳著婦人發髻,麵色隱現溫柔之意的女子拉著身邊丈夫的衣袖,道:“怪可憐的,這世間怕是隻有那些東西能幹出這樣的事了。”


    “走罷,走罷,別看了,這孩子我們碰不得。”男子謹慎地看了看四周,柴也不挑了,一心要拉著妻子回家。


    “誒。”


    女子一步三回頭,在聽到身後孩童啼哭時忍不住地轉了下身,又拎著裙擺上前,試探性地放了根手指到小孩跟前,下一刻,粉雕玉琢的娃娃伸手抱住了她的手指。


    那一刹那的心軟,女子將他帶回了家。


    說是家,其實也不過是小兩間的茅房,家中破爛,但收拾得整潔,女子給酣睡過去的小孩喂了兩碗米湯。


    時間一天天過去,小孩的存在很快瞞不住鄰裏,別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很快長大,長高,開始念書啟蒙,唯有男孩幾年如一日不變模樣。


    他是格格不入的怪胎。


    男孩在七歲這年,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溯侑,這是夫婦兩生女兒時一時高興給他取的,什麽意思都不知道,隻聽人隨口一提,便拍板定了這個名字。


    而在這之前,他被人叫做妖怪。


    隨著流言蜚語如雪花般飄進家門,夫婦兩的女兒也連帶著受了周圍玩伴的排擠,通常回家哇哇一頓哭,對著他動輒便冷言冷語,讓他在寒冬臘月的天滾出家門。


    夫婦兩對他從漠然,變成了厭惡,動輒打罵,不開心了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男孩眉眼一日勝一日精致,性格也一日比一日孤僻,唯有被隔壁那位寡居的蘇大娘拉進院子裏時,眼中才會露出一點暖色。


    大娘為人豪爽,因為自己曾夭折過兩個孩子,於是將鎮上孩子都看做自己孩子,哪怕是被看做異端的溯侑,她也會從屋裏端出兩盆煎得鬆軟的蔥餅來撕給他吃。


    大家都叫他妖鬼,連溯侑都叫得少,唯有蘇大娘,她叫溯侑十九。


    “你可別聽那些人瞎說,溯侑這兩個字是有講究的,你爹娘撿你回家時,你身上有一塊帕子,我看得清楚哩,那帕子前頭繡的就是溯侑,後麵跟了個十九。”


    “你爹娘起先不敢給你用這個名字,怕不吉利,後來想想,都養了這麽多年了,無名無姓的像個什麽樣子,這才告訴你本名。”


    大娘告訴溯侑,人要懂得知恩圖報,要知善惡廉恥,她常說夫婦兩的好話,語重心長地說,他爹娘並非親生,卻勝似親生。這樣的世道,他們能養著他,實為不易,需要莫大的勇氣。


    溯侑前半生所有的禮與義,對這個世界那點懵懂的憧憬和向往,全部來源於隔壁那間小小的屋子。


    日子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過了十三年,溯侑等來了人生中最為痛苦難捱,急轉直下的轉折點。


    夫婦兩那個自幼被捧在掌心的女兒參加山頭門派的試煉,被一位長老看中,收為了弟子。


    她大義凜然,學著除妖。


    外麵的妖凶橫危險,一旦對上,動輒會就受傷流血,可家裏的溯侑不會。


    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張比女孩都精致的臉常年陰鬱。


    他不告狀,或者說,他無人可告狀,誰都不會站在他這邊。


    就好像他再怎樣乖乖收斂爪牙,偽裝假象,想要得到愛與溫暖都是惘然,仍然會有無數人在他耳邊惡意地詛咒,說他天生就是低賤的,該死的,惡劣的東西。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些謾罵變本加厲,從未止歇。


    少女樂此不疲,將門派中所有拿來對付妖的,鬼的東西全往溯侑身上砸,除妖杖,攝魂鈴,捉妖罩,花樣層出不窮。


    溯侑身上舊傷未好,新傷不斷。


    夫婦兩恍若未覺,鄰居們冷眼旁觀,孩子們拍手稱快。


    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玄蘇隔著一層窗,將一瓶散發著刺鼻味道的藥液劈頭蓋臉澆在他身上。那藥真疼啊,他手背上,胳膊上開始潰爛,冒著劇烈的白氣,很快露出森森白骨。


    他疼得蜷縮下去,蹲在門檻上匍匐著連門都進不了,而裏麵,一家三口卻無情地關了燈。


    溯侑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看著雪中家的輪廓,在天光破曉時,一點點將心裏那些天真的,不切實際的希冀親手掐滅。


    他沒有再踏進那間屋,而是毅然進了城。


    一隻尚未成年的妖鬼,混在魚龍混雜的城池中,既要生存,又想變強大,這注定不是一條簡單的路。


    溯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吃過無數種苦,終於漸漸有了點名氣,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膽擔心性命不保。


    百年後,又是一年冬天。


    溯侑與玄蘇狹路相逢,彼時,她已經是小門派的大師姐,距離掌門首徒僅有一步之遙。


    他披著一身大氅,眼皮耷拉著,無精打采的樣子,身邊是兩三個衣冠楚楚,溜須拍馬的狗腿子,那樣一襯托,他真如畫中走出來的人一樣,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矜貴氣度。


    四目相對,玄蘇竟然被那樣攝人的氣勢驚得退了兩步。


    隔年開春。


    溯侑收到了來自那個小鎮的第一封信,信上的署名是玄蘇。


    “真稀奇。”他將信紙夾在指尖,笑得懶散又漫不經心,看了看後沒興趣一樣地丟給身邊的小囉囉,不耐煩地道:“念。”


    小囉囉便鄭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邊觀察他陰晴不定的臉色,一邊磕磕巴巴地念下去。


    念完,溯侑自己一個人坐了許久。


    信是玄蘇寫的,她破天荒的叫了他一聲“阿兄”,後半截則是玄父玄母的口吻,這些年,他們依仗著玄蘇帶回來的靈寶靈丹,續了百餘年的壽命,可凡人終究是凡人,撐到現在,身體已經衰竭,說不好什麽時候就要歸西。


    他們想見見溯侑。


    他們喚他為孩子。


    不是妖怪,不是天生孽種。


    多麽溫暖的字眼啊。


    縱使溯侑表現得百般不以為意,將那張紙丟在窗前一丟就是大半個月,可至六月,他看著一日比一日毒辣的太陽,到底還是不由得還是想起了百年前。


    那兩人將自己帶回了家,一張可以安睡的床,兩口足以續命的米糊。


    他回了那座小鎮。


    可還沒到地方,他便在叢山峻嶺間遇到了埋伏,那不入流的小門派幾乎出動了全部的掌門,長老中途圍剿他,所為的,是他身為大妖,體內孕育的妖珠。


    什麽都是假的。


    那句“阿兄”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情真意切的懺悔,句句滴淚的想念,全部都是騙人的。


    隻要立下了這個功,玄蘇便能將夢寐以求的掌門首徒收入囊中。


    為了要他的命,他們聯合起來,編造了個以“親情”為名的巨網。


    溯侑殺紅了眼。


    誰要他死,他便要誰死。


    他偏要,偏要活著。


    可最後,他拎著染血的劍,一步一步走到瑟瑟發抖的一家三口跟前時,劍尖也隻是斬斷了玄蘇的經絡,他看向垂垂老矣,似乎眼睛都睜不開的夫妻兩麵前,聲音危險得令人毛骨悚然:“既然這麽厭惡我,當初,救我做什麽?”


    玄蘇目光怨毒,歇斯底裏地大喊:“你等著,你等著,你膽大包天,屠戮人族,師兄已經接到消息,上報執法堂和聖地了。”


    溯侑確實沒逃過聖地的圍剿,他在一年中天最熱的時候戴上枷鎖,被押入羲和聖地的私牢裏,又在天最冷的時候上了審判台。


    他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結果有人於高高在上的王座上,點了他一下。


    畫麵在此時戛然而止,薛妤從大段大段回憶碎片中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尋溯侑的身影。


    他在不遠處站著,身段高而孤拔,唇低低地壓著,睫毛垂落著覆蓋眼底那些濃烈的,翻湧的情緒,在眼瞼下掃出一團深重的沉鬱之色來。


    薛妤的體內有鄴主親自設下的禁製,璿璣無法窺探她的記憶,於是在那短短半個時辰裏,溯侑跟著薛妤一起,回顧了自己過去兩百年的經曆。


    在他最想在她麵前展現自己優秀而耀眼的一麵時,他昔日所有的不堪,狼狽,那些瘋狂與失控,像揭開一層紗布後藏無可藏的腐爛膿腫,如此直白而明晰地擺在她眼前。


    溯侑抵著劍尖站著,每呼吸一口,都是驚人的涼意。


    薛妤幾步到了他跟前,他連呼吸都微微屏住,睫毛像是凝在半空中一樣,既不上,又不下,維持著一種僵硬而不自然的平衡姿態。


    薛妤喚了他一聲,音色如玉石般清透:“那個玄蘇,還活著沒有?”


    溯侑沒想到她開口說的第一句竟是這個,他頓了頓,喉結滑動著落出一個嗯字音節來,低而悶的一聲,止不住的便讓人想到那個摁著被腐蝕的手腕,默不吭聲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的半大少年。


    “過兩天。”薛妤道:“等螺州的事處理完,我陪你回去一趟。”


    溯侑終於抬眼看向她,瞳仁裏是深而重的一筆墨色,散得極開。


    昭昭豔陽中,她一雙眼與初見時並無不同,話卻軟了,輕了許多。


    “十九。”薛妤喚著過去那個唯一能讓他露出幾分笑意的名字,不習慣地頓了頓之後,道:“過去便過去了。”


    “別去想從前的事。”


    “現在,你在我身邊,背後站著整個鄴都。”


    “沒有人敢再這樣對你。”


    溯侑追著她眼尾那條明明滅滅的光,那一筆好似天生薄情的小勾,想,怎麽就那麽晚,晚到他已經走完了所有彎路,幹過所有錯事後才遇見她呢。


    若能早知道,他寧願再等兩百年風霜,也幹幹淨淨,如白雪一樣懷著滿袖風月等她到來。


    可即便如此。


    溯侑也依舊在下一刻,聽到了自己心中某根弦徹底崩裂的聲音。


    他所有的遲疑,驚怒,那些刻意又別扭的心思,通通碎為齏粉。


    他心甘情願沉入海底,步入懸崖裏。


    溯侑眉梢眼尾慢慢蘊入一點笑,他看向薛妤,這段時間君臣有別,別扭的生疏在這一笑中泯然散去,他好似又成了十年前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的少年,一抬眼,一挑眉,全是生動又撩人的風韻。


    “好。”


    他道:“我聽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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