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金裕樓位於鄴城東南方向,緊鄰王宮,遙望百眾山。


    這樓建得極高,雕梁畫棟,明燈百盞,甫一入夜,條條街亮起來,這樓便成了璀璨星河中最亮的一點,格外引人注目。


    薛妤去得不急不慢,沿途將街道看了一遍,問朝年:“四月初六,百眾山的妖出來玩,沒出什麽岔子吧?”


    “沒,殿下放心,殿前司看得死死的。”


    薛妤若有似無地頷首,才走近東南街,就見披堅執銳的鄴都宮衛開道,從頭到尾,浩浩蕩蕩站了一排。宮衛們見薛妤到了,皆垂下眼,模樣恭敬,不敢直視。


    在金裕樓門前等候的內執事急忙迎上前,朝薛妤做禮,道:“臣引殿下進去。”


    出了這樣的事,主君親臨,金裕樓自然沒再接客,是以從上到下,安安靜靜,鴉雀無聲。


    薛妤是掐著時間來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但這點時間,夠鄴主施法將薛榮喚醒了。


    果真,才拐入三樓,兩道門一推,隔著十二扇山水屏風和幾張琴架案桌,薛榮悲憤到無與倫比的哽咽聲清晰傳入耳中:“叔父,我日後,與修煉一途無緣了。”


    旋即,是鄴主沉沉壓著火氣的聲音:“小榮,你別多想,先養好傷,修煉的事,叔父來想辦法。”


    聞言,薛榮卻無半分開心之意,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他明白,以鄴主的身份都沒辦法給他保證什麽,隻說個“日後”,這便代表著,就這樣了。


    他這輩子,就這樣了。


    薛榮驀的閉了下眼,眉眼間一片死氣沉沉,聲線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似的:“叔父,那群亂賊——”


    恰在此時,內執事引薛妤進來,打通了三間廂房的內室十分寬敞,跪在床邊冷汗涔涔的醫官們直起腰身朝薛妤的方向躬了躬。


    薛妤朝鄴主見禮,麵無波瀾地道:“父親。”


    鄴主雙手負於身後,他像是氣極,又不得不顧忌著薛妤的麵子,臉色沉沉朝跪了一地的侍從和醫官擺了擺衣袖,道:“起來,都去門外候著。”


    醫官們如蒙大赦,一個接一個提著藥箱塌著肩魚貫而出。


    大門嘎吱一聲閉上,偌大的內室熏香嫋嫋而起,除卻薛妤父女兩人和躺在床上目光怨毒的薛榮,便隻剩幾個垂眉順眼充當木頭人的內執事,一時之間安靜得可怕。


    鄴主深深看了薛妤一眼,點了點床榻上麵無血色,氣息萎靡的薛榮,別有深意地道:“看看你兄長。”


    “兄長”兩個字咬得格外重,似是在刻意提醒什麽一樣。


    薛妤上前一步,與薛榮那雙怒火萬丈的眼對視,視線旋即落在他流暢的眉鋒,英挺的鼻脊上。


    不得不說,單論這張臉,跟她記憶中肅王侯的樣子有五六分重合。


    兩百多年前,她伯父與父親被稱為鄴都雙驕,他們意氣飛揚,珠聯璧合,皆是一等一的出色,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後來發生意外,她伯父與早年受過嚴重內傷的祖父雙雙離世。


    至此,她父親登位。


    曾經的肅王侯風華絕代,風姿無雙,手下效力的能人異士不在鄴主之下,兄弟兩各占一壁江山,感情卻十分不錯,於是愛屋及烏,當年的肅王侯對薛妤,便如如今的鄴主對薛榮。


    十分之疼愛。


    那是幼時薛妤對肅王侯唯一的,僅剩的印象。


    薛榮迎上薛妤的目光,腦袋裏像是嗡的一下炸開了鍋,他忍耐了再忍耐,咬著牙根,顫著唇啞啞地笑了一聲,開口道:“不知我做錯了什麽事,竟能讓你派出朝華來殺我。”


    麵對如此質問,薛妤卻沒什麽反應,她隻是垂眼思索了瞬息,而後問:“出了事,你第一時間疑的是我,為什麽?”


    “以往次次,看在伯父的麵子上,我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你肆意妄為,成為鄴城一霸,結下仇家無數,不過是因為上回罪有應得的一百棍,你就覺得我要殺你。”


    說到這裏,她掀了下眼,得出結論:“薛榮,你拿我當你最大的仇人。”


    她一字一句擲下來,像寒光熠熠的刀刃,幾乎是往薛榮心坎上戳。


    他確實常怨天不平,既生他到了這樣的家族,為何又要發生那場滔天之禍。


    他同樣是嫡係,且年齡在薛妤之上,可謂占了嫡,又占了長,憑什麽薛妤跟他說話,能用上如此高高在上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話語中全是施舍和恩賜。


    薛妤能有機會得到磨礪,春風得意,鄴主親自教她權謀之術,這父女兩的手段一個比一個狠決,一晃兩百多年過去,曾經的肅王侯一脈早已分崩離析,大多投向了新主。


    而他呢,因為祖父一句語焉不詳的遺旨,從金尊玉貴的嫡係傳人,成了邊緣化的“二公子”,二公子,聽著都諷刺。


    他隻能在金裕樓一場接一場大醉,憤懣不平,鬱鬱寡歡,沉醉在光輝舊夢中,荒廢了修煉,懶怠了心性。


    薛妤搶了他所有東西,自然是他眼中釘,肉中刺,是他此生之敵。


    “我手下的人不說如何厲害,至少都是鄴都精英翹楚,卻個個不敵那些衝出來的蒙麵人,為首的那個掌法無雙,我都不敵他。”


    “天下誰人不知你左有朝華,右有愁離。”


    薛榮說著說著,看向鄴主,氣音悲慟:“彼時,我的車架才出鄴都不過百餘裏,方圓遠近千裏,無門派駐地,除了自家人,誰能,誰又敢如此行事。”


    “天下能人異士頗多,你做過什麽,遭了什麽人惦記,自己也該清楚。”


    薛妤兩條細長的眉一動,幾乎就在薛榮以為她要一條條否認,靠推脫說辭脫身時,她卻倏而笑了下,聲音低得近乎帶著點嘲諷意味:“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


    “鄴都屬地內,旁人不敢放肆。”


    “那些人,確實是我派出去的。”


    鄴主霍然抬頭,薛榮不敢置信睜圓了眼,身體旋即因為滔天的憤怒哆嗦著顫抖起來。


    好似應景似的,恰在此時,門外傳來內執事小心翼翼的聲線:“陛下,朝華大人求見。”


    鄴主深深看了眼麵色白如鬼魅的薛榮,又看向薛妤,道:“出來。”


    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女兒的性格了,如果平時對一個人能忍則忍,發作時不是數罪並罰,而是直接取人性命,大抵隻有一種情況——這人觸碰到底線了。


    何為底線。


    謀逆,叛國,勾搭外界。


    朝華此來,必定帶著證據。


    外間,另起一座待客的包廂,薛妤從朝華手中接過一枚令牌和三張白紙,轉手遞給鄴主,後者神色說不出的複雜,他摩挲著那令牌的紋路,視線卻不錯眼地落在那三張雪白的紙張上。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曾經大伯一派專有的聯絡方式,需要獨特的法門才能查看紙後真跡。”薛妤道:“父親看看吧。”


    鄴主早已不是當年的錄王侯,身為聖地之主,許多詭秘之術自然知道如何開解,其中就包括眼前這用來告知密事,卻看似無一字的術法。


    隻見他指尖燎出一團紫火,那火凝而不散,顏色妖異,釋放的不是熱力,而是寒冰般的溫度,於是很快,那三張紙上便現出密密麻麻的字跡。


    鄴主一看,神色頓了頓,點在半空中的長指僵硬了一瞬,旋即閉了下眼。


    薛妤接過去一看,整整三頁,仿佛將薛榮滿腔不滿,怨恨盡數展現,不僅如此,他還提及了當年肅王侯逝世一事,說了自己的猜測。


    在他看來,這毫無疑問是薛妤父親幹的好事,前一張說他父親的冤,還有他如今處處受排擠,打壓的近況,後麵洋洋灑灑兩張寫的全是自己的計劃。


    “造謠名聲,籠絡人心,離間君臣,勾搭外姓由內而外瓦解鄴城。”薛妤看過之後眼微微往上抬,琉璃似的眼瞳顯得冷漠而疏離,話卻依舊是輕的,聽不出什麽怒氣的意思,她甚至有心點評:“就這幾個謀劃,薛榮確實長進了。”


    “信是寫好寄給徐家的。”薛妤嗤的笑了一下,道:“若是我記得不錯,這個徐家,是實打實的肅王派,當年伯父出事身死,死因卻久不公布,成為鄴都之秘,許多人疑心重重,眾說紛紜,他徐家第一個請辭,出鄴都,自立門派。”


    “叛出鄴都是死罪,父親登基,見他忠誠,又念及他與伯父的情分,借口新皇登基隻打了他兩百靈棍便放他出山,今日看來,竟與這位二公子常有來往。”


    鄴主似是想起了什麽,腦中又躍出這三張紙上的字字句句,他神色頹然下來,隻覺心寒不過如此。


    不是那孩子滿含怨恨卻稚嫩的籌劃,也不是他訴苦如今的處境,隻是那一句願他們父女生不如死的詛咒,便足以讓一顆心徹底冷下來。


    那個孩子啊。


    是他兄長唯一留下的子嗣。


    他兄長驚才風逸,郎豔獨絕,擔了嫡長子的擔子,相比之下,薛錄便可以說得上是率性而為,放蕩不羈,他長衣縱馬,馳騁天地,染了一身紅塵。


    他從未想到,那次被急召回來,會得知自己可能要被冊立為鄴都皇太子。


    他父親提起薛肅,氣得近乎跳腳,他茫然詫異,拒不肯受,想等兄長回來便立刻走人,誰知等來的卻是雙重噩耗。


    風流瀟灑的二公子不得不在一夕之間收斂起吊兒郎當的做派,戴上鄴主的冠冕,日複一日坐在萬象殿的寶座上,擔起了父兄的擔子。


    說實話,薛榮心性太差,這個孩子,他不比薛妤冰雪透徹,不比薛妤天資悟性,他心胸狹隘,處處要爭,而且尤為致命的一點,他沒有底線。


    這樣的孩子,眼裏隻有自己,沒有子民,他做不成鄴主。


    也因此,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兒,尚年幼時便被他嚴加要求,學規矩,學禮儀,學帝王心術,他讓她以人為本,心懷蒼生。他眼睜睜看著她常年奔波,處處勞累,看著她漸漸手握大權,能獨當一麵,也看著她性格一點點淡下來。


    可原本,他抱著才出生的她時,笑著說的是,願我的女兒,一生幸福無憂,肆意人間。


    而薛榮,他給予了這個孩子更多的關心,疼愛,他可以如曾經的薛錄般瀟灑,熱烈,過得隨風順意。


    捫心自問,他做到了極致。


    “這事,父親是如何打算的。”薛妤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直白了當地問。


    鄴主那手在桌沿點了又點,似是下定了決心,又遲遲落不下來,良久,他仰了下頭,聲音嘶啞地道:“震碎神府,斬斷經絡,圈禁金裕樓,終生、不可出。”


    他看著薛妤,什麽話都沒說,卻又好似在說:阿妤,除你之外,父親隻有這一個親人了。


    薛妤點了下頭,才要說話,便聽門外傳來朝華難得凝重的聲音:“殿下,有了新發現。”


    “進來。”


    朝華進來後,將手中燒得隻剩半封的信件呈上,道:“這是在昔日肅王侯府上發現的,殿下預料不錯,二公子常住的府邸幹幹淨淨,什麽也搜不出來,肅王侯府上倒是搜出了不少東西。”


    鄴主一看,臉色頓時差到了極致。


    薛妤後將信件接過來,隻見上麵缺失大半,僅剩了寥寥幾句,赫然寫著:一千鬼怪已調出,望君信守承諾,牢記今日之約。


    落款是鄴都的大印,時間在四年前。


    鄴都最不缺的便是鬼怪妖精,可薛妤對這塊抓得極嚴,殿前司執法分明,薛榮沒有那麽大的權力調動一千鬼怪。


    唯獨有一塊地方,不歸薛妤管。


    那便是被真正判了死刑,罪無可赦又心無悔改之意的妖鬼,會由鄴主的人帶走,前往絞殺台。


    這種鬼怪,一旦放出去,人間必然大亂。


    “四年前,薛榮確實來找我討了個職位,押送前往絞殺台的妖鬼。我見他難得起了心思想管事,想磨練磨練他,於是便應了。”越說,鄴主的臉色越不好看,及至最後,咬字都重了不少。


    四年前。


    四年前。


    薛妤在閉關,殿前司忙的事太多,絞殺台也不歸他們管,哪怕是鄴主,也沒料到薛榮能有這樣的膽子敢做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因此真讓他做成了。


    薛妤幾乎是避無可避地想到了三年前的人間皇城。


    那麽多的鬼怪,個個凶悍,她一個一個捉回來,卻還是死了許多人,鮮血仿佛成了淌不完的小河。


    難怪。


    難怪裘桐能在人間尋出那個多窮凶極惡的鬼。


    “人皇。”薛妤捏著那張紙,一字一頓道:“薛榮他竟敢跟朝廷有勾結。”


    說罷,她推門而出,攜著一身凜冽寒霜進了薛榮的屋裏,她將幾頁白紙劈頭蓋臉砸向他,音色是說不出的冷:“你瘋了是不是?”


    薛榮一看,便知事情敗露,他也不怕,原就麵露死色的臉反而綻出個滲人的笑意來:“對,我瘋了,早在我父親無故身亡,你父親登上鄴主之位的時候,我就已經瘋了。”


    他看著薛妤,一字一句道:“憑什麽?”


    “他口口聲聲說清者自清,我父親的死因卻遲遲不公布出來,既然不是他暗中謀害,那太子之位呢,他培養的為何是自己的女兒,而不是本來就該是嫡係正派的我?”


    像是自知死到臨頭,薛榮聲音無所顧忌地大起來,他眼裏像是燃著火團一樣,道:“薛妤,你告訴我,為什麽?”


    “我不蓄意謀劃,為自己考慮,又當如何,認賊作父嗎?”


    薛妤靜靜地看著他發泄不滿,半晌,啟唇道:“太子之位,讓給你,你能行嗎?你坐得穩嗎?”


    “你會對鄴都臣民負責嗎?”


    “你爭奪地位的方式不是勤奮刻苦,努力修煉,不是潛心學習,做仁善之君,你唯一的方式是什麽?”


    “是勾搭朝廷?你以為裘桐是什麽人?他能讓你玩弄股掌之間?”


    薛妤抖了抖手中的紙張,像是知道此時爭辯毫無意義,她冷靜下來,道:“你告訴我,你和裘桐的約定是什麽,我今天可以饒你性命,甚至可以從輕發落從前肅王侯一脈。”


    “哈哈哈哈。”薛榮像是聽到什麽笑話般笑起來,他眨了下眼,露出眼皮上一條深深的褶皺,像是陡然蒼老了下來,“我如今,與廢人何異,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至於那群縮頭縮尾的東西,丁點用也沒有,給我和父親陪葬也無不可。”


    說罷,他用不知何時握在手裏的鋒利刃片重重壓向自己頸間,鮮血噴湧而出,刃片吸滿了血,變成一種甸甸的紫黑,那一刹,他將自己至死的心聲傳遍每一個昔日肅王侯一脈的當家人耳中。


    “——我要你們,生生死死,與薛妤作對,此仇至死方休。”


    薛妤在原地看了會他的屍體,神情有片刻怔然。


    極偶爾時,她也會記得從前,無拘無束的小時候,想起父親那時環胸倚牆的瀟灑模樣,想起他牽著小小的自己,用極欠揍的語氣對大伯說,忙碌是你父子二人的事,我和我家小阿妤啊,天生就是享受的命,也會想起薛榮一次又一次輕拍她腦袋,說她長得像雪娃娃時含笑的語氣。


    她其實也沒什麽親人。


    沒什麽愛。


    一點熱鬧,便可以讓她記上許久。


    薛妤靠著床沿站了會,沉沉閉了下眼,卷翹的長睫烏壓壓落下一層濃鬱陰影,再轉身時,已經是一副平靜無波的模樣:“給二公子收拾收拾,以王侯禮葬。”


    緊接著,她頓了下,吩咐道:“審昔日肅王一脈,朝華,你去調看四年前的資料。”


    “讓愁離帶人去螺洲,說二公子病重垂危,請徐家家主回鄴都探望。”


    ====

    這件事最後在鄴主不再留情的雷霆手段下結束,君王一怒,伏屍千裏,整個鄴都由內而外的排查了許多遍,唯獨那份“一千鬼怪”的約定無法得知全貌。


    薛妤雖然猜到跟裘桐有關,可一看不到人皇的大印,二沒有裘桐的名姓,誰也說不好,不好說這事,於是便不了了之的擱置下來。


    時間一晃到了五月,驕陽似火的天,天機書再一次蹦了出來,小小的卷軸拉開一條大的裂縫,這次滾動的靈字沒有一行一行成排成隊,而是簡短的兩個字,言簡意賅。


    ——罰款。


    清算的時間到了,薛妤的任務沒有完成。


    薛妤不太愉悅地往下繃了繃唇,問:“今年交多少?”


    天機書上驀的蹦出一串天文數字。


    恰逢朝年找薛妤稟告事情,見此情形,像是福至心靈般記起某件事來,連聲道:“殿下稍等。”


    說完,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沒過多久,卻見他抱著一口小玉匣跑進來,當的一下放到案桌上,挑開上麵的小鎖,露出裏麵亮燦燦的十餘種丹藥,道:“這還是溯侑進洄遊前交給臣的,走前特意算了算折算下來的數額,剛好夠女郎這次繳納罰金。”


    儼然是從人皇和昭王手裏訛來的“賠禮”。


    薛妤聞言,側目望過來,沉默了片刻,問:“他沒帶進洄遊?”


    朝年老實地搖了搖頭。


    洄遊裏是什麽樣子,薛妤再清楚不過,沒有療傷的丹藥,意味著難度會更上一層樓,那個敢貿然獨闖昭王府的少年,在踟躇著說“知錯了”之後,仍再一次幹了這樣的事。


    那百來遍“留得青山在”,也都白抄了。


    說來說去。


    他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天機書收足了罰金,才要督促薛妤完成往後一年半的任務,便聽她提前開了口:“我要告一段長假。”


    天機書警覺地顫了顫身軀,吐露出兩個大字:多久。


    “五到十年。”薛妤道:“傷上加傷,修為也要突破。”


    天機書無奈地記了下來。


    因為修煉閉關原因,薛妤他們不可能年年都抽得出時間來東奔西跑,於是會有告假這種說法,不過罰款還是得交,隻是相比完不成任務,金額少了許多。


    ====

    歲月倥傯,時光如流水,眨眼便是十個春秋在眼前晃過。


    一年秋分,薛妤出關,處理完鄴都政務後開始輾轉人間,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殿前司在三日後收到了薛妤的傳信,在靈符光芒熄滅之後,朝華晃了晃腿,從桌上一躍而下。


    “姐,怎麽說,殿下那邊是不是缺個趁心的幫手?”朝年見狀,立馬湊過來,拍了拍胸脯頭一個發話:“我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朝華生得玲瓏小巧,站著還沒朝年高,她踮起腳用指甲戳了戳朝年的眉心,斜著眼道:“你去,你去什麽去,你看看自己的修為,不給殿下添亂都算我天天燒香求你了。”


    朝年嘿的一聲,被罵慣了似的撓撓頭,仍是一副不死心躍躍欲試的模樣。


    說罷,朝華看向愁離,正色道:“螺洲出現不明原因的妖怪聚集,有形成小波獸潮的架勢,殿下這個任務高達四星,身邊需要多人幫襯。”


    “這樣,你去。”


    愁離是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女子,皺起眉,說起話來如春風一樣:“可我一走,殿前司的事物與百眾山上那些難纏的角色全都得落在你身上,你分身乏術,顧不過來。”


    朝華咬咬牙,正要說“你去,別管我”這樣的話,就聽殿前司的門由外向內被一陣風拂開。


    腳步聲停下。


    男子倚門而立,聲音是說不出的清雋:“我去。”


    朝年轉頭一看他,乍一眼隻覺得氣質相差太大,直到真看向那張臉,那雙眼,才驀的反應過來,他像是見了鬼一樣,驚叫道:“你!你——你怎麽——”


    男子轉身消失在殿前司門前。


    朝年這才像回過神來一樣去搖朝華的手臂,震驚道:“姐,姐,我沒看錯吧,那是溯侑嗎?”


    他聲音壓抑般低下去,整張臉的表情都亂了似的:“這才多少年,他怎麽,怎麽出來了啊。”


    “你問我,我問誰。”朝華深深吸了一口氣,沒好氣地拍開朝年的手,問:“他進去幾年了?”


    朝年反應過來,飛速算了算時間,臉色精彩紛呈,喃喃道:“十年。”


    他茫然地看了眼自己姐姐,道:“十年零七個月。”


    朝華像是要把心裏的震撼和驚訝都融進一聲歎息裏,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道:“不愧是殿下看上的人,這潛力,果真是——”


    旋即,她收拾神情,一巴掌落在朝年的後背上,道:“還不快跟上去。”


    朝年頓時什麽情緒都忘了,他仿佛一下活了過來,歡歡喜喜就要跨出殿前司的大門,朝華在此時又喚了他一聲,她撇了下嘴,不情願地提醒:“做事別沒規沒矩的,從洄遊出來,他便不叫溯侑了,見了麵記得喚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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