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偌大的城主府驟然陷入某種難以言喻的死寂中。
其中心情最複雜的,當屬跪在最前頭的悟能和陳劍西。
悟能隻知道這個任務涉及九鳳,可能需要年輕人來解決,可再怎麽說,這個任務隻是找東西,不必跟九鳳硬碰硬打起來,各項疊加起來,頂多也隻是三星難度。
天機書即使派人來解決,也不該是這種年輕一輩的頂尖人物。
陳劍西比他更懵。
六聖地中,赤水,北荒,羲和,昆侖都是由族人選出天賦高,實力強,品性好的人登傳承者之位,唯有鄴都和太華,千萬年來都是嫡係相承。
當今鄴主無子,隻有一個女兒,雖然還未正式冊封皇太女,可這其中的含金量,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看得明白。
聖子聖女可以換,可以被後來居上的新人頂替,而眼前站著的這位,即使鄴主再生一個,人家也是長女,嫡長女。
換句話說,真得罪不起。
就連陳劍西最引以為傲的城主身份,都是朝廷和聖地聯手封的。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薛妤居高臨下望著陳劍西,道:“陳淮南到底在哪。”
陳劍西一臉頹唐,說了,從今而後身敗名裂,一輩子心血盡悔,不說,可能今晚就進鄴都大獄了,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回事。
幾番掙紮之下,陳劍西在薛妤越來越冷的神色中黯然開口:“在霧到城城南山上,一處小院裏。”
“押著他,前麵帶路。”
很快,浩浩蕩蕩一行人到達陳劍西說的地方,那是城郊一座荒山,無數藤條纏繞在樹上,隨著天氣的轉暖開始冒出綠色,像一條條奇形怪狀的巨蛇,將整座山密不透風地包圍起來。
人從遠處一看,視線全被遮蔽,根本發現不了山腰上不知何時坐落了間小小的屋子。
院子不大,前後都密密實實的紮了上籬笆,一處小小的通道,僅夠一人通行。院子裏隻有三五個伺候的仆婦,見一下子這麽多人闖進來,驚慌得要命,張嘴啊啊啊的說話,卻一個字都蹦不出。
“被毒啞了。”溯侑默默壓下體內翻湧的氣勁,抬眼看著這一幕,輕聲道。
薛妤臉色更不好看,“先進去看陳淮南。”
想起上次見時他那病懨懨隨時斷氣的模樣,薛妤進門前,讓悟能等人通通在外等著,而她自己嘎吱一聲推開了門。
在進門前,薛妤已經做好了見到滿地血腥的心理準備。
出人意料的是,陳淮南的屋子很幹淨,窗子正對著後山的風景,一小塊湖泊澄然映入眼底,屋子裏充斥著淡淡的藥味,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擦得幹幹淨淨,上麵還擺著精致軟糯的糕點。
屋裏隻有一個人,背對他們坐著,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聽了動靜也沒回頭,更沒有說話的意思。
比起那天,現在的他身體狀態無疑好了許多,至少能坐起來了。
薛妤曲起指節,在木桌上不輕不重敲了下,音色如銀鈴:“陳淮南。”
被喊到名字的人身體陡然一僵,像是遇到某種令人不可置信的情況,他頓了一會,才慢慢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映入薛妤眼簾的,是一張白得幾乎帶上沉沉死氣的臉,因為太瘦,顴骨高高顯露出來,像是很久沒有沾過水,唇上有好幾處血跡斑斑的幹裂。唯獨那雙眼睛,是溫潤而和平的,因為這一點亮處,襯得他整個人都很有一股書卷氣。
他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即使摁著喉嚨說話,也透著一股沙啞之意:“陳、陳、”
沒被毒啞。薛妤提起的心悄然鬆了一半。
“東窗事發,陳劍西已經被押起來了。”薛妤知道他想問這個,耐心頗足地告知了基本情況,“現在輪到你說說,這麽多年,發生了什麽。”
聽到這句話,陳淮南愣了愣,旋即露出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半晌,像是終於從一場延續上千年的荒唐夢境中掙脫出來。
他看著薛妤,一字一句道:“我,比陳劍西小十歲,今年一千三百四十二歲。”
“可我隻是個普通人。”
一個普通人,活到了一千多歲,本身就是件令人難以想象的事。
“說說。”溯侑勾了把凳子放在薛妤身後,脊背微傾時,一雙眼全然落在她身上,話卻不緊不慢的:“你的遭遇。”
陳淮南終於挪了挪身體,如竹枝般幹枯瘦長的手端過床頭邊已經放涼的水,動作斯文地抿了幾口,幹得冒煙的嗓子才有了繼續說話的力氣。
“一千多年前,在距離皇城不遠的一個小城中,我父母生意做得很大,是城中出名的富戶,後來因為各種天災人禍,幾乎到了快撐不下去的程度。”
“我就是在家中最困難的時候出生的。”
陳淮南說得很慢,咬字卻很清晰,一字一句的,很有一種說書人講故事的意思:“自我出生之後,家中瀕臨絕境的生意突然起死回生,兄長也終於被仙門看中,父母揚眉吐氣,幾乎將我供起來養著。”
“可我生來病弱,注定活不過十五。”
陳淮南陷入某種沉重的,難以掙脫的回憶中。
那個從出生起就給人帶來驚喜的孩子,被陳家夫婦看得格外緊,冬怕冷著,夏怕熱著,就連喝下去的藥,每一味藥材都是精挑細選過後才熬好盛到他跟前。
因為身體不好,他不能多見日光,不能出門玩耍,不能跟著兄長練那些令人心馳神往的招式。
他的天地隻有是小小的一片,一座富麗堂皇的屋子,就是他的全部。
他是父母口中的小福星,家裏因為有他,處處都是盎然向上的氣氛。
這樣的日子一年一年過去,眼看著陳淮南十五歲生辰將至,他的身體卻肉眼可見的一天不如一天,那種生命流逝的速度,看得人膽戰心驚。
陳劍西膽大,陳淮南儒雅,兄弟兩性格南轅北轍,連長相都無一處相像,可感情卻很好,甚至在大人們沒注意的時候,陳劍西總會禦劍飛行,帶陳淮南去遠處看看,看看熱鬧的集市,月下的燈火以及暴雨天晴後的山巒。
陳淮南偶爾也會看見父親愁眉不展,在書房中走過一圈又一圈,也見過母親眼眶紅紅,靠在父親肩頭垂淚,哽咽著說:“沒了淮南,我們怎麽辦,劍西怎麽辦。”
父母珍視他,比關心兄長還關心他。
他見過陳劍西被父親揍得上躥下跳的樣子,見過他被母親揪著耳朵恨鐵不成鋼訓斥的樣子,可這些,在他身上,通通沒有。他們對待他,總是小心翼翼的,連一句重話都不曾有過。
甚至於,陳淮南不止一次覺得父母看他的眼神中,總含著沉甸甸的虧欠,愧疚。
終於,陳淮南的身體撐不過十五歲那年的寒冬,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他昏了三天三夜,氣息一點,一點弱下去。
他以為他會死,可他沒有。
再次醒來時,陳淮南每月都要喝一碗藥,那藥顏色濃鬱,紅得像血,就連氣味也透著血液混雜的腥和臭,別說喝,就連湊近聞一聞,都令人難以忍受。
他第一次捧著那碗,茫然地左顧右盼。
他看陳劍西,陳劍西狠狠握了下手中的劍,不敢看他,他又看向自己的母親,她臉上尚且掛著淚,臉色是一片青灰的無地自容,唯有陳父還算冷靜,端著那碗藥輕聲跟他解釋:“淮南聽話,這藥是父母花大價錢從你哥哥的仙門中求來的,十分管用,每月隻喝一次,喝了之後病就好了。”
這些年,因為他的病,父母一再神傷,陳淮南不欲讓他們擔心,咬著牙將那碗血乎乎的藥喝了,喝了之後吐得稀裏嘩啦。
他那孱弱的身體,也果真維持在一個平穩的虛弱狀態,不再接著惡化了。
可這世上哪有令人不死的藥。
到了後來,每次喝完那種藥,他都會陷入昏睡,昏睡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到了後來,動輒數十年,他的身體還是避無可避的在漫長的時間中一點點流失生氣。
此時,陳劍西終於闖出名堂,在修仙界聲名鵲起,每次總帶回許多延年益壽的丹藥。也是依靠著那些,陳淮南在睡夢中斷斷續續過了許多年。
“十年前,陳劍西將我從沉睡中喚醒,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陳淮南撫了撫自己這張臉,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從小到大,我能出門的機會不多,每一次,都是家中出現困難,或陳劍西失意之時。”
陳淮南自知時日無多,想,若自己真是個福星。
他願意幫兄長最後一次。
“他帶我來了霧到城。”陳淮南看著溯侑漫不經心的眼,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世間那樣大,花可以開那樣好,樹可以長那樣高。”
“他沒時間管我,就將我安排在了靠海的一個村子裏。”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陳淮南停下來,慢慢地緩了幾口氣,才接著道:“那段日子,是我這一生僅有的一段肆意時間。”
他捧著書在樹下躺著,倦了就閉下眼休息一會,或者看一看天上的飛鳥,聽一聽耳邊澎湃的潮聲。尋常的人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令人欣喜而好奇的。
“我這一生,從頭到尾都是個笑話。”陳淮南閉了下眼,像是想起了什麽荒唐至極的畫麵,話語字字錐心,可因為他生性溫和,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病弱之氣,這話便失了幾分氣勢。
陳淮南說話的時候,溯侑垂著眸,現出一種有棱有角的散漫之意,等他說完,才掀了掀眼睫,道:“你身世有問題。”
“他們給你喝了妖血。”
“在海邊村子裏,你遇到了大妖,她幫了你,你才活到現在。”
“你發現身世真相後,陳劍西囚禁了你。”
“十年來,那隻大妖一直在找你。”
少年的聲音好聽,每說一句,陳淮南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聽到最後,他全然安靜下來。
薛妤靜靜地坐著,在溯侑話音落下後,忍不住抬眸掃了他一眼。
這是她審案審得最輕鬆的一次。
無需她一字一句問,他所表達的意思,恰恰是此情,此景下最恰到時宜的話。
她不由又想起了鬆珩。
當年威風凜凜的天帝,也曾跟著她東奔西跑,當年他尚未長成,心智不穩,在二星和三星任務裏蒼蠅似的暈頭轉向,束手無策。
她隻能冷著臉一邊完成任務,一邊教,很多時候,他仍懵懵懂懂的跟不上節奏。
但一看更懵的朝年和梁燕等人,她想,人總有一個適應過程,誰也不是生來就會這些。
可溯侑,他確實很令人意外。
像是察覺不到她的視線,溯侑行至陳淮南跟前,瞳色幾乎現出一種美好的甜蜜的深鬱,他稍稍彎腰,喉結上下滑動幾下,問:“你呢?你現在想不想去見她?”
陳淮南驀的握了握拳,蒼白的臉陡然湧現出兩抹紅暈,他艱難道:“我要去見她。”
“我還欠了她東西,一直沒還。”
見狀,溯侑滿意地直起身,朝薛妤看過去。
後者端坐,一雙蒙著冰霜似的眼落在他格外有韻味的眼尾,半晌,扯了下嘴角,露出一個十分淺淡的笑。
似鼓勵,又似讚賞。
像是被人撥動了弦。
溯侑心頭驀的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