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防護鏡摘下的那一瞬間,
原本紛紛擾擾嘈嘈切切的人群,
忽然就靜止了。
時間仿佛被摁下了暫停鍵,寂靜的空白幾乎要比那光滑的冰麵都要停留不住時光。明清毫無遮掩地將臉龐露在了體育場所有人的視線之中,水靈靈的眼睛加上那一雙深邃的小酒窩。
若一個人隻露出臉的上半部分或者下半部分, 還是很難被辨認出的。
但整張臉都完成清晰呈現……
江北打架出事的時候, 各大媒體爭先恐後報道明清的“光輝事跡”, 最初那兩天,可能也是趕上了那段時間沒什麽國家大事, 社會安定人心平淡, 大家都在按部就班, 所以一點點極為細微的小事情,都能給無限放大。
況且短道速滑國家隊, 向來都挺惹人矚目的。
那段時間明清的照片,報紙上黑白的網絡上彩色的,比比皆是。抓不到現場最新,就用吸引人的噱頭做標題, 幹脆將明清在WGH比賽奪冠的照片貼上去, 生怕老百姓看不到這篇報道主人公究竟長什麽樣。
再加上後來的報道從單純打架鬥毆事件,逐漸演變成不太雅觀的桃色新聞……
喜愛溜冰的冰上運動愛好者,基本上多多少少認識明清那張臉。
“……”
全場屏息凝神, 沒有任何人發出一絲絲的聲音。鴉雀無聲的沉默, 讓目光都變得有些不太友好。
明清摘下帽子後, 頭就沒再抬起來。
又是熟悉的窒息感。
其實她並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麽突然想要去摘下防護裝備, 讓大家看到她的臉。這張臉現如今對於廣大社會群眾而言, 究竟有多麽的肮髒與不堪, 多少人看到了隻要是她明清, 就開始用蔑視藐視的語氣說著她的種種。
就像是那天在小賣部店, 在快餐盒飯的櫃台前。
成年人未成年人,一個個無一不是,知道她就是明清後,下意識罵出來的話。
本應該安安穩穩離開,什麽都不做,將這光輝的成績就保留在冰場,讓這次看比賽的觀眾們有一個很美好的回憶,知道是看了場精彩的比賽,一道誰也不認識的“黑馬”憑空出現,留下足以震驚世界的戰績後,又悄無聲息離開。
這才是,暢快淋漓卻又不會糟人心的做法。
她摘下頭盔就等同於做好了挨罵準備,肯定會想到的,因為這五個月但凡出現在眾人視線中,她明清就會被人砸了數不清的唾棄。這絕對不是明智理智的選擇!
然而……
你知道嗎,每一次站在冰場上,身穿帶有國旗標誌的防切割服,馳騁於冰麵最終衝向終點後,隨著歡呼雀躍的慶賀聲,每一名選手接過國旗,都會披在肩膀後,取下頭盔防護鏡,拽著國旗兩角,在賽場上讓全世界都看到她們的容顏,
看到她們是中國人,身披國旗,為祖國爭光!
露出臉那一刻,應該得到最真摯的祝福。
一秒、兩秒、三秒。
一分鍾、兩分鍾……
冰場,依舊是,
沉默死寂。
和震驚、摻雜著輕蔑、憤慨的目光。
原來,終究,
她還是罪人。
明清苦澀一笑,抱著頭盔,將冰刀滑行到了防護墊中間開門處。每雙冰鞋都會配備保護冰刀的冰刀套,這個東西在遊客隨意溜冰的商業開放冰場裏是要自己想辦法保管,專業運動員訓練時直接放到旁邊的防護墊台麵上。明清的在周衡手裏,比賽開始前她讓周衡給她拿著的。
刀刃卡在防護墊出去的通道前。
看到了穿黃衣服的曲教練,依舊跪在防護墊上,明清接過周衡遞過來的冰刀套,手壓著墊子邊緣,彎腰穿刀套,防護鏡和頭盔被她放在台麵上,整個過程一口氣合成,也沒跟任何人說一句話。
曲教練臉色相當複雜,眼神裏像是有一萬種情緒,他當然是知道明清這個人的。
同行,現如今除了最親密的國家隊隊友,
恐怕早就對她避之不及。
“……”
明清穿完刀套,直起身去拿頭盔,頭盔和護目鏡放的地方跟曲教練跪著的位置很近,明清是下意識往前伸了伸手。
旁邊的曲教練,卻往後一退。
這個不經意的舉動,到底還是被明清給注意到了。
複雜、難以言說,往往最自然的動作,最是能反映出一個人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教練怔了一下,明清大大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那個,”
“明、明清……”
明清轉過頭去,把頭盔抱在胸前,
低著頭,汗水沿耳朵後,悄悄留下一道很涼的痕跡。
“……”
“不是正規比賽。”
“……”
“曲教練,國家體育總局隻是禁了我國內外的正規大型賽事。”
“……”
“這點兒小比賽,”
“連累不了你的。”
……
……
……
應該是說中了曲長華心中的擔憂,
曲教練的瞳孔裏,稍稍做了舒散。
明清閉了閉眼,往一側一撇頭,那是一種怎樣的蒼白與落魄,現如今她甚至要為了比了一場不算賽事的小比賽,都怕連累到他人。
大家對她都是,避之不及。
走到第一層台階下方的通道,一隻白皙的手忽然伸了過來。
明清隱忍著眼底的酸澀,抬頭看了看,大大的眼睛邊緣泛起了點點紅,淚水悄悄浸潤了瞳孔。
周衡什麽都沒說,
幫她接過頭盔,
然後遞給了她一副墨色的一次性口罩。
“……”
明清戴上口罩,額頭的劉海散落下來,用力去遮住了雙眼,她蒼茫地往退場處走著,飛快地走著。
原本站在通道裏看比賽的遊客,
紛紛側身,
給她讓出一條道。
進入到後場那一瞬間,喧囂、竊語,全部被摒棄到了腦後,那些像是看瘋子似的的目光,那些能把人給撕扯了的言語,她果然還是沒那麽大的承受能力,可能有足夠的堅強已經習慣了的麻木。
但,
她才剛贏得了比賽啊!她的心還在為冰麵激動、顫抖。
輿論的利劍,緊接著就穿透了她的心髒。
周衡跟在身後,這一場全程他就跟個空氣似的,意外沒炫他那些有的無的,吊子都給收了起來。
明清彎下腰,雙手扶著膝蓋,
大口大口喘著氣。
周衡給她拍了拍背,
“……”
“換衣服吧?”
“……”
“帶你去吃飯。”
*
更衣室的牆壁被漆成墨綠色,綠油油一片。
這個時間點兒也沒什麽人,一排排紅色的鐵皮箱子立在室內。明清取下手腕上的號碼牌,找到了來的時候放衣服的小箱子,箱子在第二排,從上往下數第二行。
明清先是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冰刀架在鋪著塑膠網格的地麵上,胳膊肘支著膝蓋,肩膀微聳,頭低的很深。手套已經摘了下來,放入冰場工作人員給她的收納盒裏。
留著很多被劃破過又愈合了的疤痕的手指,用力壓著眼角。食指悄悄抹過下眼瞼,一道很淡的水痕在指腹轉瞬而逝,
嘴角緊抿,邊緣處近乎發白。
開開心心的,
人總要開開心心的。
……
換好自己的衣服,明清收拾了一下箱子,將冰鞋手套護目鏡等等都給整整齊齊擺在盒子裏,來的時候給她的盒子裏麵是什麽樣,她就給恢複成什麽樣子。
啪,!
鐵皮箱的蓋子給合上。
明清提著箱子就要往門口出,頭頂的白熾燈打在墨綠的牆壁,刮出蒼茫的反光,遠處似乎有流水的聲音,這些跟運動相關的場地後台一般都配備有公共淋雨地點。
大門閉著,旁邊還有個可以測量體重身高的稱,明清走的很慢,像是剛剛滑冰已經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雙眼平視著前方,看了看那體重秤,白色的支架,後麵是綠色的牆。有些東西很冷,光是看著顏色,都想讓人蹲下來抱住腦袋,
縮成一團。
木門忽然被“砰,!”的一聲推開。
原本荒涼淡無人煙的更衣室,瞬間湧入一陣刺耳的笑聲,嘰嘰喳喳,是女孩子邊走路邊八卦的聲音。
聲音挺耳熟,明清扶著櫥櫃的鐵門。
抬頭看向對麵敞開了的門。
“……”
“呀!”
“這不是,大名鼎鼎的,”
“明、清,嘛!”
……
是鍾悅。
“明清”二字,她咬的很重,目光譏誚,手裏拎著衣服,停下腳步,囂張立在門口,
完全沒有之前那般的柔順甜美。
在鍾悅身後,還跟了幾個短道速滑專業運動員,其中就有剛剛才跟她比完賽、並且輸給了她的小選手。
一群人,盛氣淩人,目光裏充滿了尖銳刻薄,就是那種讓明清最最熟悉、麻木了卻永遠也沒辦法坦然掠過的嘲諷神色。
按理說專業運動員的更衣場地肯定是會專門分配的,就算在公共冰場借地方,工作人員也不會讓運動員跟遊客共用一間更衣室。
明清不知道鍾悅是不是以遊客身份進入時的衣服還放在這兒,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她不想再節外生枝了,所以沒有理會鍾悅剛剛挑釁的喊聲,點了一下頭提著箱子想要換個方向離開這裏。
剛轉過身去。
腦袋後麵的鐵皮櫃忽然被人用鑰匙“嘩啦,”一下敞開。
明清側了側身,給她讓出地方,準備繼續走。隻聽見身後的鍾悅像模像樣從箱子裏拿著東西,像是拿出了一打報紙。
紙張抖開的聲音在空氣中嘩啦嘩啦響,異常的刺耳。這邊的溜冰場休息室配備有專門放每日晨報的鐵架子,給遊客們提供充足的休息娛樂服務。
那些報紙肯定已經積攢了不少事日,一個架子五六排的橫杆,夾著數十份報紙,都不知道是從幾月份開始就在這裏堆積。
鍾悅拿著報紙,抖了抖,
忽然從明清的身後,
將報紙伸向了明清的臉前。
明清看到了那熟悉的字樣,標題都是噱頭,放大了的照片無一不在往她心裏捅刀子。
【國家短道速滑隊江北打架事件,身為隊長的明清有失隊長職責,被國家隊開除!】
“……”
明清閉了閉眼,匆匆繼續往前走,沒必要,不要去在意,真的,離開這裏,回去。
周衡還在外麵等著,說帶她去吃好吃的。
見明清完全不理會她,揭傷疤都沒能讓其憤怒,本來比賽輸了就很羞恥的鍾悅,又被無視,心裏瞬間就生氣了恥辱的怒火。她輸了比賽,輸的那麽狼狽,即便是輸給了曾經自己最愛的偶像,
但那個偶像,現在早就已經……
鍾悅抖著報紙,唯恐天下不亂,對旁邊的朋友們大聲譏笑諷刺起來,
“哈哈哈!你們看!這就是奧運冠軍!”
“嘖嘖嘖,奧運冠軍有什麽用,贏了全部比賽又有什麽用?”
“人品不行,品質太差,動不動就出手打人,啊呀!做人失敗啊!”
“……”
那些小姐妹,估摸著跟鍾悅關係相當好,也不禁紛紛給鍾悅說話,
嘲諷至極,
“就是就是!”
“能力再強有什麽用?做人做不好,根本就是一團垃圾!”
“這不就跟拿著國家的錢出國留學,結果學成後卻留在了國外、祖國培養的人才全部送到國外人的口袋中,一樣啊!給國家抹黑!這可比崇洋媚外還惡劣!”
“嗬,誰知道她有沒有也崇洋媚外?萬一再是跟哪個國外運動員睡了呢?哎我不是騙你們,你們難道就不知道明清她居然還跟國家隊主教練的老公有一腿!天涯的帖子都給扒出來了,明清跟徐教練的老公睡了!有婦之夫啊!撬師父的老公!”
“臥槽,睡了教練的老公,我怎麽沒看到,你給我找找……”
砰,!
跟朋友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陰陽怪氣編排明清的鍾悅,正肆意猖狂接著另一個小隊員的話,笑得相當開懷。
麵前的人忽地驟然轉身!
還沒等鍾悅反應過來,肩膀猛地被人壓製,步伐連連後退,一道巨大的力氣抵擋著她的胸口,迫使她後輩“啪!”地下子撞擊在了鐵皮櫥櫃的牆麵上。
一陣疼痛在肩胛骨裂開。
鍾悅“啊呀,”一聲,淒厲且慘淡,足足可以說明剛剛那一下有多麽痛。旁邊傳來好朋友們的驚呼,鍾悅吃痛地閉了閉眼睛,想要再次睜開眼,發火。
下一秒,脖子卻被人狠狠掐了下去。
呼吸被鎖住,鍾悅整個人被迫仰頭,那隻大手就像是要捏碎她的骨頭般,夾著她的下巴,狠了命地把她的臉往上懟,
指甲都陷入了她的皮膚之中。
“鍾悅,!!!”
“鍾悅!”
“你、你要幹什麽!放開鍾悅!!!”
“姓明的!你你你,你住手!這裏不是打架的地方!快快快,快出去找人!就說明清又瘋了,她要殺了鍾悅,”
磅,!
對麵的公共長椅驟然被踹翻 ,轟然倒塌,站在長椅後方的隊員全部被嚇傻,硝煙彌漫。
明清一隻手掐著鍾悅的下巴,就是要把她給掐死般,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極盡將鍾悅的下巴和嘴角臉蛋往死裏捏,鍾悅整個臉都快被捏變形。
“鍾悅,”
暴怒的女孩,眸子冷冽,聲音裏含滿了比冬天還要嚴寒的冰碴子,
手腕青筋暴起,血管可以肉眼看見地在小胳膊上往下蜿蜒。
一字一句,咬碎了般,
說道,
“我和徐音的老公,沒有任何關聯。”
“那篇新聞報道,原本是發出來用於澄清江北打架事件裏、我不在場的證據。我,明清,在打架發聲之時,正在、和、徐教練她本人、以及教練的老公,在一起,吃飯!”
“……”
“我沒有做任何、喪失倫理道德的、喪盡天良之事!”
“……”
“你要是再給老子說一句,不屬實的話。”
“今天這個更衣室,”
“你就別想,”
“活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