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文鳳真麵上仍是風平浪靜, 良久,呼吸平複, 緋紅漸退。


    茶樓下, 迤邐一道身影,軟白長紗垂落,微風時拂, 玉輕花柔。


    馮祥認出來了,這不是遼姐兒嗎?遼姐兒和宋公子出現在一處茶樓, 怎麽會是巧合呢。


    文鳳真撫了一下佛珠,靠在椅背, 眉眼淡淡, 神情恢複如初,似乎什麽也未發生過。


    馮祥急著給他擦汗,上回寧王僅僅給遼姑娘拂了一下雪, 那隻手掌便被一箭射穿。


    這回, 他卻平靜得可怕, 愈是這樣愈異常。


    馮祥不由得小心伺候,卻見文鳳真眉眼舒展, 漫不經心地愜意。


    他忽然站起身,白袍獵獵,手持一柄短笛, 放在唇盤。


    一記嘹亮的笛音。


    一頭雪頂老鷹掠過屋簷, 雙翅撲扇強勁的風力,鐵鉤有力,他把光陰招過來了。


    底下的百姓第一次見京城上空出現這麽凶悍的鷹, 不由紛紛畏怯,有膽小的已躲在了屋簷下。


    “什麽玩意兒?這麽凶……”


    儀仗隊紛紛抬頭, 狀元郎勒住了馬,麵露疑惑之色,眾人戒備起來。


    光陰盤旋在天空,威脅性極強,速度極快,時高時低,不知它到底得了什麽命令。


    遼袖跑出茶樓,抬頭望向天空。


    光陰?光陰想做什麽?

    她抬腕,吹了一記哨調,想讓光陰下來,明顯無濟於事,她急得麵龐蒼白。


    不一會兒,天際由熾紅色漸漸轉為暗色。


    密壓壓的小黑點,潮水般鋪天蓋地地湧過來,將黑線愈推愈近,仿佛烏雲墜落,黑雲壓城城欲摧,壓迫感強烈。


    眾人認出,那是養在北苑林場的鳥,這是失控了嗎?


    “快跑啊!把門拴上!”


    沒人敢跟發瘋的野物硬碰硬,百姓四散逃竄,回家緊緊關閉門窗。


    天色驀然黯淡,儀仗隊次第抬起長矛,攜刀護衛簇擁在狀元身旁。大家紛紛下了馬,避免被這群惡鳥傷著。


    “有刺客!有刺客……快護住狀元郎!”


    又是一聲熟悉的笛音。


    遼袖預感不好,這不是衝著狀元郎來的,她望向了宋搬山:“宋公子,”


    光陰箭一樣衝向了宋公子。


    一瞬間凶險異常,它雙翅撲騰著,勁風獵獵,無人敢上前。


    遼袖掀開麵紗,小臉失去血色,立即吹了一記哨調。


    光陰的利爪差點勾嵌進宋公子的皮肉,被這一聲哨調阻止,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撫平了焦躁。


    良久,光陰重新飛回遼袖身旁,精神抖擻。


    她心神未定,揪了揪光陰的頸毛,不免擔憂:“你怎麽了?”


    天空中的陰翳逐漸散去。


    北苑林場的小黃門嚇得騎馬而來,下了馬,踉踉蹌蹌收拾殘局,還好沒出什麽事兒。


    他們一路揣測,終於弄明白發生了什麽。


    光陰從前在北苑林場裏便是鷹王,倘若不是光陰,這群小畜生絕不敢逃出來,可是光陰從前又是淮王殿下的鷹。


    他們猜到了是誰搗鬼,又不敢說。


    哎!屆時朝廷問責起來,也隻能以天象作解釋。


    酒樓二樓上,那人唇角一牽,落下一聲輕笑,放了笛子,白袍轉身離開。


    馮祥早已癱軟得靠在柱子旁,遍體虛汗。


    遼袖回憶方才熟悉的兩聲笛音,似乎是從酒樓上傳出來的。


    她跑過去,一抬頭,二樓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她咬緊了唇,有些慍怒,除了他還能有誰。


    文鳳真知道她破解了他的哨調。


    這是他給她種的心錨。


    他想告訴她:他已經知道她撒謊偷偷出來了。


    怎麽哪兒都有他!

    遼袖連忙探看宋公子,關懷問:“宋公子,您沒事吧。”


    宋搬山回以一笑:“不礙事,隻是受了驚,我身子好得很。”


    他的衣衫被勾破了,倘若不是遼袖及時阻止,隻怕光陰一鉤下去血肉翻卷,鮮血淋漓,凶險萬分。


    宋公子想撫慰光陰,卻又不敢碰它,隻好笑道。


    “遼姑娘,野物天生屬於山林,崇慕自由,野性難以根除,這是他的本性,你不必責備它。”


    遼袖點點頭,心緒不寧,她並不會責備光陰,因為她明白是誰在背後搗鬼。


    殿下他一向做事不計後果,又極其任性。


    嘈嘈雜雜的人群恢複了正常,狀元還未過禦極門,險些耽擱了時辰。


    她一回頭,寧王殿下竟然站在遙遙幾步遠的地方。


    起初這裏出了動亂,寧王原以為是刺客,趕來時,沒想到遇見了遼袖,又驚又喜。


    他問:“遼姑娘方才沒事吧?”


    遼袖回過神,抱著光陰後退了一步:“我沒事,多謝寧王殿下關懷。


    寧王抬指,止住了身後的禦林軍,溫言道。


    “讓姑娘受驚了,本王有一事要與你商量,方才事出異常,逃了許多飛禽出來,動亂與你的野鷹有關,這隻鷹原是出自北苑林場,本王打算將它帶去調查。”


    遼袖有些緊張地抱緊了光陰。


    寧王安撫道:“遼姑娘,我們並不是要對它做什麽,倘若你不放心,可以跟本王一起。”


    良久,她同意抱著光陰一塊兒去,一行人抵達北苑林場,小黃門慌不迭招待,連聲。


    “今日真是奇了,鳥全跑出去了,又來了這麽多貴人。”


    當班的打了一下他的頭,小黃門自知失言,嚇得噤聲。


    遼袖疑惑道:“除了我們,還有誰嗎?”


    當班的一俯首,恭恭敬敬:“今日淮王殿下在練箭。”


    原來他在這兒等她呢!

    天氣澄澈晴朗,遼袖望見馬場左側的宴席,坐著文鳳真和一幫世家子,正談笑風生,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馬場上一匹青足駿正疾馳。


    一襲紅裝的少女縱馬躍過一道道圍欄,豔麗異常,揚著一束馬鞭,無論彎腰還是仰身,都極其流暢。


    令人嘖嘖稱奇,要練出這一手難度極高的馬背功夫,不容易。


    看來,又是一位有心人。


    遼袖認得此人。


    紅裝少女出身驍勇世家,名叫薑楚,也是老淮王的舊部之女,文鳳真的側王妃人選。


    恐怕薑家見陸稚玉那邊碰壁了門路,暗中嘲笑不說,想趁機先將女兒送進淮王府。


    哪怕做個側妃,先進門就是有說頭的。


    遼袖有時也不明白:文鳳真究竟喜歡什麽樣的,他教她讀書寫字,按理是喜歡陸稚玉這樣的才女,又教她騎馬射獵,按道理是喜歡薑楚這樣的烈性子。


    他如果上輩子收了她們,也不必費心力地教她了。


    好在她也無需去想這些,討好旁人太累了,不如讓自己活得輕鬆暢快。


    遼足望著薑楚在馬上的英姿,隻覺得有些可惜。


    帝王之心最不牢靠。


    如果不貪圖一顆君心,那麽人會自在得多,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為自己活一回。


    天光正盛,薑楚翻身下馬,一襲紅裝英姿颯爽,她前來討個采頭。


    世家子們哄然拍手:“好!”


    謝明給她遞了盞酒,她一笑,毫不客氣接過飲了 。


    又是一聲興致勃勃的“好!”


    “薑姑娘真是女中豪傑啊!”


    薑楚眉眼略有得意。


    她自小生長在北遼,作風豪放,不怎麽估計京城的男女大防,一向自視與這些世家女不同,不若她們嬌氣,她向來不拘小節。


    馮祥也看得興起,這個薑小姐真是有心啊。


    他忽然瞥到殿下心不在焉的,臉色不怎麽好,眾人顧忌著他臉色,馬場增添一絲沉默,怎麽都調不動樂子。


    文鳳真好像心情不佳一整日了。


    他一眼都沒看薑楚精彩的馬術表演,目光落在黝黑的山林間,似乎望著起起伏伏的林葉。更讓他沉默了。


    這真是罕見,文鳳真往日極少鬆懈情緒,在宴席間永遠是笑盈盈的。


    馮祥擦了擦汗,這回,殿下又是在等人嗎?他今日淨等人去了。


    謝明跟了文鳳真最久,忽然大著膽子笑了一聲:“殿下不會在等小菩薩吧。”


    什麽小菩薩?這是誰?

    馮祥有些摸不著頭腦。


    文鳳真散漫地靠在椅背,連謝明的話也沒聽進耳裏。


    薑楚有些不滿,難堪地咬了唇。


    她為了這次馬術,練了多少次,摔了多少遍,他卻一眼沒看,叫她如何不氣!


    往日她露這一手,哪回不是贏得滿場喝彩,被世家公子捧著哄著。


    再說,她投其所好,知道殿下最懷念北遼的馬術。


    薑楚忍下脾氣,像隻小鹿般輕盈靈動,俏生生地盯著他。


    “殿下,我們打個賭如何,嗯……若是您輸了,就把驪珠給我!”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底狡黠,笑眯眯道。


    “殿下您不會不敢吧!”


    世家子們開始起哄。


    薑楚活潑得讓人心癢癢,講話又勾起情調,一股子少女的天真爛漫,是個男人都想跟她賭!


    文鳳真回了神,撫了撫佛珠,抬眸:“再說。”


    簡簡單單兩個字,他麵無表情,忽然起身離席。


    他不喜歡待在林場,蚊蟲太多,他又容易引蚊蟲叮咬,饒是熏了香也抵不住。


    氣氛一下子僵冷,弄得人心惶惶,世家子們停了酒杯,紛紛察覺到不對勁。


    薑楚愣在原地,手足無措,絞著馬鞭,淚珠差點湧出來了。


    什麽人啊……


    文鳳真走在燈火明滅的長廊下,心頭的火越來越盛。


    今日先是在大太陽下曬了一身汗,從天色剛亮坐到盛午,又在這林場挨了一下午的蚊蟲叮咬。


    他都不明白自己在等什麽。


    直到……聽了腳步,文鳳真一抬眸,瞧見大燈籠下,抱著老鷹的少女。


    遼袖正好轉身,與他視線交匯,瞳仁一絲不晃地盯著他,她懵了一下。


    這副懵懵懂懂的小模樣,偏偏在她臉上最令人出神。


    日頭曬得她麵皮泛起一層薄紅,生動鮮活,羽睫輕盈,瞳仁澄澈,濡濕的青絲黏膩耳側。


    連一層薄薄麵紗遮擋都能窺見的好看。


    她緩過神來,意識到片刻之前,眼前的人給她的心錨。


    那道笛音,那場彰顯他不高興的動亂。


    文鳳真原有些躁煩,看了她一會兒,那團鬱火忽然就滅了,撥雲見月,雲消雨散。


    他微微抬手,輕聲開口,嘴角幾不可察地一牽,唇紅齒白,清朗一笑。


    “遼姑娘之前身子不適,現在可好些了?”


    “之前遼姑娘說不來春闈。”


    “我信以為真了。”


    他的頭微微點了一下,嘴角愈發上揚,語氣溫和,不像是責備,隻是想瞧瞧她的小反應。


    他的眸光一絲不眨地盯著她,什麽都不肯放過。


    文鳳真本來是心存慍怒的,第一回 被人擺了一道。


    他氣極了,見著她本想好好質問一番,一開口,卻什麽重話都說不出,她嬌氣脆弱,禁不住重話。


    再說了,到底有什麽要緊的呢?

    左不過還是見到了。


    隻不過是他設計的,強求的,守株待兔一般。


    若是咄咄逼人,隻怕把她的汗水逼出來了,非他所願。


    “見過殿下,上回您派呂太醫來過之後,我好很多了。”


    遼袖順著台階下。


    她那日撒了謊。


    文鳳真要請她一起去春闈看熱鬧,她說肚子疼,卻又叫人當場抓住,此刻略微窘迫,手腳都不知放哪裏,耳根子紅得滴血。


    尷尬極了,話語在口齒間凝澀住了。


    他不言不語,隻盯著她看,氣氛一時微妙起來,她不知她這副臉紅的模樣,愈發妍媚,令人有些心煩意亂。


    文鳳真抿起嘴角,背過手,仰頭,正好有一輪大明月,瞧得人心曠神怡,清風習習。


    他問:“那你今日可看到什麽有趣的?狀元郎好看嗎?人多不多,除了你的奴婢,還碰見誰了?”


    好像尋常拉家常一樣,語氣淡淡,一連串發問,似乎問得透徹,就能當作今日他跟她一起去了。


    遼袖心生勇氣,她有什麽可跟他交代的呢?他今日不是守株待兔了很久嗎?再者,她想跟誰去就跟誰去。


    而且他引起了整條朱雀長街的騷亂,所有的事因都是他。


    文鳳真本人就是一個行走的大麻煩。


    遼袖微微一笑,簡單的兩個字:“好看。”


    馮祥不進抹了把汗,心想:方才殿下對薑小姐淡淡一句“再說”。


    如今遼姑娘又對殿下極其敷衍的一句“好看”。


    真是風水輪流轉。


    文鳳真沒再開口,隻是揚起的嘴角沒有放下過。


    遼袖正不知如何應對他,宋公子剛好下了馬車過來。


    宋搬山見到文鳳真,溫潤的眉眼鮮見一凜,照樣維持了禮儀

    他一拱手:“見過淮王殿下。”


    文鳳真輕慢地睨了他一眼,眸光逡巡在他和遼袖之間,又落回來,淡淡道。


    “無妨,我知道我這個人,本就不如宋公子得人心。”


    遼袖微抬眼簾,心想:你知道便好。


    除了他和他的奴才,沒有人慣他的驕縱性子。


    文鳳真狀似關心地一傾身,扶起了宋搬山,溫潤笑道。


    “我管教無方,光陰傷了宋公子,改日我必定親自登門請罪。”


    宋搬山不動聲色推開了他的手:“不必了。”


    文鳳真倒也沒客氣,徑直望向遼袖:“遼姑娘,知道你很擔心光陰,光陰是我的鷹,不會有人動它。”


    “對了,他們那邊在射獵,遼姑娘可有興趣?”


    遼袖望了一眼,靶場上,天色昏暗,陸續點燃了數十盞宮燈,照得如白晝般亮堂。


    薑楚憤憤不平地射了半個時辰的箭,拉弓的手也未見酸,世家子們湊過來,她也不予置睬。


    她心想:陸稚玉那個不中用的,哪怕有一紙婚約也要不著驪珠,丟盡顏麵,她非得纏著殿下要到手不可。


    遼袖跟在宋公子身後,慢慢在靶場旁的長桌坐定。


    薑楚瞟了遼袖一眼。


    京城裏的貴女對於這種遠房的表小姐表姑娘,向來有戒備心,她們投靠人家,又生得柔弱貌美,天長地久在同一屋簷下,極容易出事。


    遼袖摘了帷帽,露出一雙極圓的杏眸,明潤漆黑,水光瀲灩,像月光浮金的一掬名湖水。


    軟白的小臉兒,映透淡淡芙蓉色,鴉睫投下青色的影子,烏發鬆散,五官精致。


    世家子們第一回 這樣直愣愣地瞅著她,將她的五官挨個看盡。


    漂亮得挪不開眼。


    微風吹拂,薄薄衣裙逐漸現出婀娜身姿,確實有害得人神誌不清的本事。


    世家子們替她選了把小巧的弓,滿臉和煦:“遼姐兒,你要不試試?你不會咱們指點你。”


    “是啊,別怕,這把弓是最輕的,你肯定能拉開!”


    謝明惡狠狠的,一揮袖趕走了他們:“一邊兒去!”


    謝明心裏嘀咕:真不怕死,不知道這是誰的小菩薩。


    她一舉一動間香風細細,叫人心神不寧,眾人心想:還好岐世子得了楊梅瘡死了,不然簡直暴殄天物!


    薑楚看著世家子們那副沒出息的樣子,笑了一聲:“遼姐兒,你會挽弓射箭麽?跟我玩一場?”


    遼袖還未開口,宋搬山擋在她身前,溫和有禮:“薑小姐,遼姑娘剛進京城不久,今日又身子累乏了,就不要難為她了。”


    薑楚勾起嘴角:“哦,那真是可惜了。”


    別說射箭了,這樣弱氣的表小姐,除了一張臉,隻怕連弓都拉不開,上個馬背都要哭哭啼啼半天,見著老虎能當場暈厥過去,除了女工刺繡其他的一概沒摸過。


    更別說見大世麵了,也就能糊弄這幫饞蟲似的世家子。


    宋搬山對遼袖輕聲道:“若是你想射箭,以後我教你。”


    薑楚頓時揶揄道:“宋公子跟遼姐兒還真是非同尋常,我聽說,遼姐兒之前還是岐世子未婚妻的時候,宋公子便與遼姐兒傳出許多事情吧。”


    宋搬山神色收斂:“薑小姐,你說我一人便可,別牽扯上旁人。”


    謝明也幫著出聲:“好了薑楚,別說了,無憑無據的事少講,你出口越來越不妥了。”


    謝明心知:薑楚口無遮攔,不知大禍臨頭,聽了這話會不高興的人,究竟是誰,她還弄不清楚呢!

    遼袖隻想等寧王查完事情,趕緊帶著光陰離開。


    她沒想到,兵部尚書之女陸稚玉也在這裏。


    陸稚玉離了宴席朝她走過來,笑盈盈道:“遼姐兒,多日不見,聽說你搬進鹿門巷了,我還未預備賀禮呢。”


    遼袖回之一笑,露出兩個小梨渦:“陸小姐客氣了。”


    陸稚玉點點頭:“上回在大雪賑災時,遼姐兒的字寫得那樣出色,竟然被喊出了八百兩一幅,我原是想拜訪你的,卻因為……出了一些事,下回若有機會,我一定親自討教。”


    遼袖一愣,覺得她太過自謙,人人都知道,陸姑娘是大宣有名的才女。


    陸稚玉氣度溫斂,看上去親近有禮,她緩緩湊在遼袖耳邊,輕輕落下一句。


    “隻是,遼姐兒的鷹鬧了事,可要把它抱緊了。”


    這句提醒是什麽意思?

    遼袖怔了一下,後退一步,剛好懷裏一鬆,光陰掙脫開往天上飛去。


    她來不及反應!“嗖”地一聲尖嘯,震動耳膜。


    遼袖的發絲被帶亂,她瞳仁皺縮,眼睜睜望著光陰在麵前墜落,灑了一場血雨,羽毛飄零。


    “光陰……”


    她血液上湧,心神顫栗,立即跑上前。


    光陰一隻翅膀上插了一支箭,尚在顫動,是敢射落光陰?


    她一抬眸,望向箭矢發來的方向,薑楚扯起嘴角。


    遼袖慌忙抱起光陰,心內焦急,麵上仍冷靜,一抬頭。


    “薑小姐為何要射傷我的鷹?”


    薑楚勾起嘴角:“咦?你認識我,我還以為你不認識呢!這頭畜生今日惹事生非,傷了你身旁的宋公子,擾亂儀仗,我不殺它就算我有好生之德!”


    遼袖正想上前,陸稚玉卻先她一步開口說話。


    “薑小姐,我勸你不要太過無禮,這位遼姑娘是淮王殿下的表親戚,我同你提起過的。“


    憑心而論,陸稚玉不喜歡薑楚。


    這種仗著美貌驕縱行凶的女子,成日混跡在淮王身後那群世家子中,不顧男女大防,看著豪爽大方,實則心思頗多。


    但父親曾對她說過,薑楚日後若做了側妃,她得與她相處得來。


    薑楚狀似無心地笑道:“聽說,上回陸姐姐問殿下要那柄驪珠,殿下卻沒給,哎,得了驪珠便可以得到徽雪營死士跟隨,是淮王正妃的東西,想來就算是陸姐姐,殿下也一定很慎重吧。”


    陸稚玉嘴角一僵,很快恢複如常。


    薑楚勾起嘴角,她沒想過陸稚玉如此無用,她就知道充好人。


    射鷹這個主意,不就是她提醒的嗎?


    方才在廊下,陸稚玉指給她看。


    “薑小姐,你有沒有看到遼姐兒身邊的鷹,正是方才鬧事的那頭,唉,可惜咱們生得文弱,不通騎射,不若薑楚妹妹出身驍勇,若是誰能教訓它一回,殿下說不定會高看一眼。”


    陸稚玉不動聲色地坐回了宴席。


    遼袖一手捂不住光陰溫熱的鮮血,眸光愈發冰冷。


    “薑小姐,你方才那一箭是衝著我來的,倘若沒有光陰擋著,中箭的隻怕是我了。”


    “哈哈哈哈,你胡說什麽?”


    薑楚回了馬背上,居高臨下,眼底絲毫沒將旁人放在眼裏,紅唇扯起一笑,馬鞭一指。


    “不過教訓一頭畜牲而已,你管教無方,縱獸傷人,我在製止時一箭傷個不相幹的人又如何,你沒本事我便替你教,你還能跟我打一架?我們出身在馬背上,學不來你那副楚楚可憐的本事,”


    “讓開!”


    薑楚的馬鞭險些揮落在遼袖臉上,她原本指望狠狠嚇唬這個嬌弱的表小姐。


    遼袖卻躲都不躲,麵無懼色,倔強極了,不肯退讓。


    “讓不讓開!”


    薑楚慍怒間,又想一馬鞭揮下去,兩旁侍從忽然下跪,世家子們臉色微變,謝明衝上去,攔住了薑楚的馬鞭。


    一道聲音在薑楚背後響起,她驀然凝固了笑意,脊背發涼。


    “你是在教訓我?”


    這襲白袍出現在宮燈下,光芒削弱了三分,冷下來,眉眼間淡淡戾霾,投下一片暗影。


    薑楚慌張回頭,一下子氣焰盡失,馬鞭跌落。


    “殿下……”


    文鳳真微抬下巴,神色淡漠,雙眸攜了陰鬱。


    “世人皆知,光陰是我的鷹。”


    他眸光微轉,落在遼袖身上,原本想說的是……那是我和她的鷹。


    遼袖的鷹是文鳳真送的?


    薑楚麵無人色,她常年久居北遼,確實鮮少知情,她竟然射傷了殿下的鷹……頓時冷汗大顆大顆冒出。


    謝明冷笑道:“膽子真大,連殿下的鷹都敢射,你不明白為何今日這麽大動靜,禦林軍連弓都搭好了,旁的射了一堆下來,卻唯獨不敢射鷹嗎?”


    薑楚立刻下馬,麵色慘白,嘴唇囁嚅,見到殿下,她眸子中那一點光亮被可憐地掐滅了。


    “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她心亂如麻,知道完了,文鳳真一向護短,那既然是他養的鷹,便不會輕易放過她。


    她顫著心神,仍存了一絲希望,家裏是老淮王的舊部,說不定文鳳真會顧念舊情,不會從嚴處置。


    陸稚玉袖袍下的指尖攥緊了幾分,她太清楚光陰對於文鳳真的含義。


    自他父親去世,光陰一直陪在他身旁,如同親人。


    他就這樣輕易地送給了遼袖。


    世家子們也不敢求情,都曉得文鳳真脾氣。


    良久,文鳳真撫了撫佛珠,麵色溫和,笑不及眼底,語氣格外冷冽。


    他不再理睬旁人,徑直掠過眾人,走在遼袖身邊,鳳眸微斂,伸指在她懷裏探去。


    遼袖抱著流血不止的光陰,往後一縮,似有些戒備,他也沒在意。


    修長分明的兩指探在翅膀間,觸摸到溫熱的血液。


    謝明跟上去,經過薑楚時,吩咐了一句話。


    “別讓人在京城看見你。”


    薑楚似是支撐不住地伏在地上,雙肩顫抖,麵龐下淚珠滾溢,嗚嗚哭出來,心頭懊喪襲來。


    此次回京,不就是為了第一個進王府嗎?她該如何給家裏人交代。


    該如何告訴他們,自己連踏足京城的可能性都沒了……


    文鳳真查看著光陰的傷勢,遼袖覺得他的距離有些近了,周身像被他冷冰冰的氣息侵犯似的,有些不自在,抱著光陰的手指緊了緊。


    文鳳真原以為她極其嬌氣,被這一箭一定傷了心神,說不定就要落淚了,她眼底淚光收斂,盈盈打轉,卻遲遲落不下來。


    麵龐盡是為光陰擔憂的神情,深深自責。


    她麵色鎮靜,小小瘦弱的身子格外堅定。


    方才薑楚一馬鞭揮下來,若是一個不經意,便要破相了。


    她躲也未躲,看起來倔強極了,像是不惜一切保護她所珍惜的東西。


    文鳳真低頭,靜靜道:“它沒事。”


    他一抬指:“將光陰抱走,命人好好醫治。”


    寧王忽然走過來,緊緊盯著遼袖,寬言安慰:“遼姑娘放心,這裏的醫師會看顧好光陰。”


    文鳳真往這裏瞟了一眼,關心她的人倒還挺多的。


    他不耐煩地撫了手腕上的佛珠兩下,驀然開口,仍是溫和的。


    “遼姑娘,光陰送過去了,不如你同我一塊兒去看看它的傷勢如何?”


    遼袖躊躇:他果然又借著光陰跟她拉上關係,知道她舍不得光陰。


    不過,她確實擔憂光陰傷勢的嚴重程度。


    思索了一會兒,遼袖輕聲應答:“好。”


    文鳳真嘴角來不及上揚,又聽見寧王朗聲開口。


    “本王也是極擔心光陰的,正好陪遼姑娘一同去看。”


    文鳳真本以為隻帶著遼袖,沒想到後頭還跟著這麽大一幫子人。


    他轉頭望了一眼,撫快了佛珠,不緊不慢開口:“馮祥,這幫世家子這麽閑,還是朝廷俸祿給太多了,是吧。”


    馮祥額頭顫顫落汗,抬頭望了一眼殿下的臉色,冷得可怕。


    遼袖看過了光陰,有些心疼地撫弄它的背。


    小黃門輕言細語道:“都是專人精心伺候,用的藥是珍品,光陰/精神略好些,翅膀上的箭也已經取出,它是猛禽,恢複能力強,不過半年便能完全將養好。”


    遼袖略微鬆了口氣,隻要光陰無事便好。


    在北苑林場待到天色將晚,遼袖打算坐馬車回去。


    靶場中,白袍喝了許久的茶,驀然起身。


    遼袖腳下一響,“砰”地一聲,攔在她麵前。


    一把精巧的長弓扔在腳下,濺起塵囂,弓身雕刻了五瓣梅花,以飄揚的彩絛為飾。


    她抬眸,略帶疑惑,文鳳真想做什麽?

    沉沉夜色,他一雙鳳眸被宮燈映照得熠熠生輝,流光溢彩,驀然長眉一壓,側顏陷入黑暗,眸底也將光亮吞噬了去。


    一切生機轉瞬即逝。


    文鳳真轉眸瞥向她,漫不經心地邀請:“遼姑娘,方才他們玩射箭,我瞧見你待在一旁,一支箭也未射出。”


    “也是,他們玩的沒意思,咱倆玩一把。”文鳳真翹起嘴角。


    她才不想跟他玩。


    “采頭麽,你說了算。”


    文鳳真散漫地靠坐在椅背,一隻手隨意地搭在桌案。


    另一隻手拿檀木案上的梨子,在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高高拋起,高高落下。


    “咚、咚、咚……”極有規律,莫名得讓人心慌。


    他的指節修長雪白,在夜色下多了幾分不可揣測。


    他站起身,走在她身旁,輕聲落下一句話。


    “知道你今日生氣了。”


    文鳳真神色矜淡,似是無心地說出這句話,卻讓遼袖轉過身來。


    對,他什麽都知道的。


    今日他吹笛子讓光陰抓宋公子的手臂。


    文鳳真見到她轉過身,眼底多了懶散的笑意,手裏高高往上拋的梨子,在落入掌心時,驀然握緊。


    他手上托著那隻大黃梨,抬了抬下巴示意。


    遼袖的目光落在這隻梨子上,疑惑之色漸漸退去,她明白他想做什麽。


    就像從前,他用鏡子當靶子,讓她照著鏡子中他的臉射箭一樣。


    但她不明白他的用意,他比上輩子更難以理解。


    文鳳真嘴角扯起,一手攤開,掌心赫然是那枚梨子,他雪白的手腕上還戴著她送的佛珠,其中一顆生裂了。


    “這隻梨就是你的靶心。”


    “你開箭,我這隻手,生死自負。”


    

    作者有話要說:

    老板們我說一下:

    陸和薑對女主下絆子,不是爭鳳,兩個人拿到的身份牌都是【老淮王舊部之女】,我每次提到陸都會強調這個身份,就是因為涉及最終劇情點的鋪墊,暫時沒寫到,但又不能顯得她倆莫名其妙下絆子,所以安到鳳頭上。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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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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