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冬去春來, 花謝花開,年年歲歲,周而複始。
明媚春色才剛過去, 日頭一轉,又到了全年最最酷熱的盛夏時節。
江南本多煙雨,夏日洪澇尤為過甚, 然而時至今日, 淮河兩岸各地卻出現了罕見的極端天氣, 烈陽當空照, 田中不見雨水淋。
多日以來連番的暴曬,造成溝渠幹涸,地表嚴重缺水,無數莊稼作物渴死在農田,百姓心血全部毀於一旦。
大業四年的這個夏天, 注定了它的特殊與不平靜。
太陽像火爐一般炙烤著大地, 焦灼的不僅是田壟裏的麥苗,還有日漸浮躁的人心。
大旱之後江水枯竭, 百姓麵臨的不僅僅是五穀欠收, 還有沉重的賦稅壓迫, 餓殍遍野, 人口銳減,災情引發的流民得不到有效接納, 輕則轉為流寇盜賊, 重則發生大規模反抗□□。
朝廷雖派有欽差大臣南下賑災, 但下屬官員並不作為, 貪汙盛行,大發國難之財。
被逼無奈的民眾們再次走上起義之路, 天下分崩離析,動亂又起。
第五辭早在初來蜀地之時便投入到□□起義的大軍之中,三年蟄伏,嗜血隱忍,從最末的底層小兵一路晉升為部隊統帥,破城池,占高地,掃蕩朝廷殘餘勢力,不僅收編投靠義士,還繳獲大量降服齊軍,以禮相待,民心歸附,手握的兵卒一度增長達到八萬之眾。
時至今日,人人提起這位半道殺出來的無名之輩,總要捋起胡須讚歎一句:
少年之姿,虎踞狼嘯,豪情無畏,可堪良才。
而年紀不過才剛二十出頭的第五辭,早已成為西南一帶強有力的地方軍閥。
朝廷有意伐之,卻連吃敗仗,屢屢受挫,無奈放任之後,再也沒了與其抗衡的能力。
當今天下,齊室王庭衰微,各方豪傑並起,群雄爭霸,人人都妄圖能在亂世之中立有不敗之地,然而解救黎民免受戰火的願望尚未實現,連番征戰,又將現世推向另外一番不可控的地步。
城外如此水深火熱,而位於劍南的竇府依舊安穩如初。
後院之內,高牆上趴有一位幼齡女郎,不過三四歲大小,著了件藕粉色絲製衫裙,頭發挽結,梳為雙丫發髻,靈動非凡,甚是可愛,動作間身若矯兔,耀眼陽光普射,肌膚白皙如雪,初初可見昳麗容貌。
此刻的她正匍匐著身子龜速往前,伸手要抓榕樹枝椏上方掛著的那隻彩色羽毛毽子。
牆下圍聚了一圈奴役仆從,皆張開雙臂,做出環抱之姿,試圖接住這位不聽勸告執意攀爬,且還不準他人插手的小祖宗。
“小小姐,你快下來吧,若是摔傷了身子,咱們可都沒好果子吃。”
“夫人馬上就要醒了,若在房內找不著你,定是要往這邊過來的,你就聽聽話,莫要為難咱們這些下人。”
……
聽到阿娘的稱呼,小女郎似乎真的有所動搖,望了望遠處的連綿屋舍,她沒瞧見熟悉的身影,於是玩心大起,不顧眾人的嚷嚷,執意要去抓那隻毽子。
後果就是強行撐起身子,搖搖晃晃朝樹幹走去,但是午後的豔陽實在太過紮眼,她被刺得眼睛發酸,一個沒注意踩穩腳下的瓦片,就這麽失足掉下了牆頭。
底下一時呼喊聲四起,她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得根本不敢張口,抱頭縮成一團,避免墜落之時臉蛋著地,心裏既害怕又委屈,但想象中摔成肉泥的痛感並沒有傳來,她竟搖身一轉,穩當地落入一個帶有鬆木香氣的溫暖懷抱之中。
小女郎眨巴著圓咕嚕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麵前這位覆蓋銀色麵具的神秘人士,喃喃問:
“這位伯伯,你是誰?”
男子鬆手將她輕輕放於地上,蹲下身,笑著揉揉她的頭,不答反問:“你叫什麽名字。”
“第五月。”小女郎驕傲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同時毫不避諱地盯著男子臉上特製的奇異麵具瞧,隨後又不滿足,蹦噠著邊跳邊笑,小胳膊一陣高舉,試圖揭發他的真容。
男子輕易避開,看了一眼不遠處聞聲趕來的大批丫鬟仆從,很快離開了眾人的視線。
——
第五月被丫鬟們簇擁著回到屋內,剛一進門,就見母親正沉著臉在等她。
溫嫻蹙眉:“又胡鬧了。”
小姑娘一貫受寵,便也沒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噠噠小跑過去,抱住溫嫻的脖子,歪頭撒嬌。
“沒有沒有,全是下人們亂講,我好好地待在院內,一點都沒有給阿娘惹禍。”
溫嫻豈非不知她的小小心思,屋內屋外到處都是丫鬟,隨便逮住一個詢問,都可知曉方才發生的所有事情。
小小年紀,爬牆揭瓦,周身規矩沒有學會,倒把蜀地紈絝們的把戲玩得是信手拈來。
溫嫻無奈戳戳女兒的眉心,長歎口氣:“伸出手來。”
第五月隻道母親這是心疼自己,挨罵了要給顆糖吃,把手一翻,掌心朝上,甜甜笑著,露出兩頰小小梨渦。
不料下一瞬手心卻傳來火辣辣的痛感,她被一根不知打哪兒來的戒尺狠狠敲打了兩下,又疼又癢,淚珠頓時溢出眼眶。
溫嫻看著也難受,到底還是狠不下心來真的教訓她。
“以後還要不要撒謊了?自己做的錯事需得自己擔責,推脫給旁人,算是什麽道理。”
第五月痛得一蹦三尺遠,撅起小嘴對著掌心呼呼大吹。
丫鬟們不敢阻攔,她卻是滿腹委屈,眨眼就落下幾滴金豆子,一邊抽噎一邊點頭:“月兒知道了。”
溫嫻心裏泛著酸,麵上仍是一副嚴厲作派,直看得第五月發怵,怯懦又不安地絞著耳畔垂下來的發帶。
“阿娘,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別生我的氣。”
說罷抬起臉蛋巴巴地望過來,因著剛剛哭過,眼尾皆是一片緋色,小小模樣,可憐又可愛。
溫嫻心頭一軟,招呼女兒過來坐好,派丫鬟們出去打水,把她臉上仔細擦拭幹淨,末了才將一應貼心話說於她聽。
小孩子最好哄,得了幾句軟話,外加兩顆飴糖,轉眼就把方才的委屈拋到腦後。
第五月親熱地依偎進溫嫻的懷裏,小心又問:“阿娘,那我還能出去玩麽?”
溫嫻揉揉她的發,隱隱有些不太放心:“去吧,但別跑得太遠。”
“多謝阿娘!”語畢,吧唧一口親在溫嫻的下頜。
第五月得了準令果然歡喜地跑了出去,一連好幾日,次次蹲守在院外那顆大榕樹下。
雙手托腮,遙遙望向看不見盡頭的遠方。
旁人不知其意,暗地裏猜測,小主子這回是真聽進去話了,她們往後的日子應該能好過許多。
一群丫鬟嘰嘰喳喳圍在牆底嚼舌根,第五月是越聽越覺得鬧騰,幹脆轉身跑去大樹後麵躲個清淨,一邊拔草一邊期待,那個神秘的俠客,今日還會不會過來。
往後的每天,她一如既往地等候在此,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所念之人。
男子像是從天而降,不過眨眼的功夫,身形穩當立於樹梢之上,風過無痕,隻聞葉間簌簌響聲。
“這位伯伯,你是誰?”
第五月抬頭,極其費力地仰望過去,白日陽光甚是刺眼,穿透冗雜枝葉,使得本就著了一張麵具的男子麵容愈發模糊。
她不由得再次瞪大雙眼,想要努力看清這人的模樣,卻聽頭頂唰唰兩道勁風拂過,一個黑影緩緩落於身前,他問:“你在等我?”
小姑娘少見此等厲害場麵,一時看得發愣,不禁麵露驚色,飛快地點點頭:“我第一次見你便覺得熟悉。”歪頭一想,她不禁也問:“你三番五次出現在我府內後院,你是不是認識我?”
男子笑了,嘴角上揚,勾起一彎淡淡的弧度:“我不認識你,但我認識你的父親。”
第五月捂住嘴巴,飛速往後退出一大步,左看右看,頓覺驚慌無比。
“人伢子都是這麽說的,你神神秘秘還不肯露麵,肯定也是拐小孩的。”
“若我真的要拐你,為何當日之時並不動手。”男子背手在後,揶揄道:“我若真的包藏禍心,豈會如此悠然地同你在此處閑聊,還不如麻袋一套,撈起一扛,順帶朝你父親訛上一筆。”
第五月雖是人小鬼大,卻也抵不住男子三言兩語的辯解,話一旦繞得遠些,她便有些聽不大懂了。
“那你說你是誰,姓名,年紀,哪裏人氏,家住何方,通通呈報上來,否則我這就去叫人,打斷你的腿。”
女兒家的嬌蠻,看著張牙舞爪,卻是半分威脅也無。
男子麵上一片泰然,並從懷中掏出一塊龍紋玉佩,走近了係在女孩的脖頸之上:“你且告知你的父親,我姓趙,他見此信物,定會知曉我的來意。”
說完他便迅速消失在長街盡頭,來去無蹤,隻剩下了了殘風。
真是個怪人……
第五月拿著玉佩微微泛起了愁,依稀記起母親說過,陌生人的東西不該收的。
可這美玉生得著實耐看,她捏著已經萬分不舍,丟了未免太可惜了些。
第五月一路糾結著回了房,剛入內,便見到離府多日的父親,她大喜,張開雙臂奔了過去。
“爹爹。”
第五辭偏頭,迎麵飛來一個熊抱,他笑著接過,把女兒拉坐在自己腿上,刮了刮她的鼻頭:“怎麽了,聽說今日又惹阿娘生氣了。”
打從出生起,第五月便從未受過任何的拘束,阿翁阿奶寵著,外祖一家慣著,偏偏第五辭也全心全意為著女兒打算,闔府上下就隻有溫嫻能夠管得住她,相反,她也隻聽溫嫻的話。
“就是……就是……”小姑娘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挨打這事實在丟人,她低下頭,雙手無助地絞弄著胸前的絲絛。
“我不聽話,亂跑亂爬,所以阿娘責罰,打了手心……”
認錯倒很積極,眼眶一紅,小嘴一撅,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憐模樣,任誰見了,不得心軟替她求情。
第五辭雖是護著女兒,但卻始終站在溫嫻這頭,一聽是小的不對,當即臉色便沉了下去。
“阿娘身子不好,你莫要氣她。”
溫嫻自從生產過後,身子便時常處於虛空狀態,好一陣,壞一陣,受不了熱,也耐不住寒,自此喝了無數湯藥,皆不見得恢複。
女兒幾乎都是第五辭帶大的,他手把手教著,直到近日,公事太忙,才無奈交給溫嫻。
卻不想這丫頭解了束縛會變得這麽皮,第五辭是有些自責,同時又在懺悔,自己年少時闖禍太多,孩子脾性全隨爹了。
他歎了口氣,將第五月身前的小衫攏緊,係好束帶,剛要收手,卻冷不防碰到一塊硬物,順勢掏出來一看。
竟是塊雙麵齊整的龍紋玉佩。
龍紋,乃是皇家之物,怎會出現在一個孩子身上。
大概是瞧見父親擰眉不悅的模樣,第五月有些害怕,站直了身子,小聲喚道:“爹爹……”
第五辭指節發顫,抿唇問道:“哪兒來的?”他喉頭發癢,難受地呼出口氣,雙手取下那玉,放在掌心反複鑽研,勢必要看出一朵花來。
第五月哇的一聲,險些要哭出來,不敢隱瞞,老實回道:
“是一位姓趙的伯伯給的,他說讓我給爹爹你,還說你看了就知道他的來意,我沒敢丟掉,便一直掛在脖子上。”
趙姓……
玉佩……
第五辭瞳仁猛地一縮,再次拉著女兒問了個清楚。
小孩子不可能說謊,難道真的是那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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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老是會把第五月打成第五辭,莫名羞恥啊啊啊
一旦打錯,輩分就全亂了
論我的媳婦成了我娘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