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溫嫻生產之時百般險阻, 數次命懸一線,產後更是氣虛虧空,身子孱弱得厲害, 盡管有著旁人細心的照料,第五辭至今還是心有餘悸。
他一個大男人雖不好直說想要陪著媳婦坐月子,但薛子言心裏有數, 揮了揮手, 批了第五辭足有三十日的月子假。
觀遍整個大軍營, 也就隻有他能享受到這份殊榮。
溫嫻本還擔心第五辭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態度恐會惹得兵將們厭棄, 但在隔日收到來自同為家眷的各方嬸子們的禮物後,她才終於意識到,第五辭不僅自己混得好,連收買人心的本事都比別人強數倍。
這讓溫嫻覺得心安,更加全身心地把愛意付諸在孩子身上, 可等真正轉換角色成為一個母親之後, 她的喜悅逐漸被惆悵和不安所替代。
因為身子欠安,奶水不足, 已漸漸喂養不了嗷嗷待哺的小女兒。
花生每日餓得哇哇叫, 睜開眼就往溫嫻懷裏拱去找口糧, 嘬不到奶汁不算數, 好幾次都把溫嫻啃的肌膚皸裂破口出血,小丫頭雖貪嘴, 但另外請的乳娘她卻不願碰, 一直就這麽僵持下去, 到最後竟是把嗓子都喊啞了。
溫嫻心疼孩子, 急得直掉淚,埋怨自己讓女兒遭了罪, 還沒調養好的身體頓時又垮了。
第五辭安慰好大的,又要馬不停蹄繼續去哄小的,白頭黑夜兩邊跑,可把他折騰得夠嗆。
小丫頭直到現在都沒正兒八經吃頓飽飯,餓得蔫頭蔫腦,連氣息都微弱起來,第五辭心裏也跟著疼,時不時就要拍拍孩子的後背,試著給她喂去自己熬煮的米糊,並自言自語地呢喃道:
“阿爹不會照顧孩子,月兒是頭一個,想來也是因為做得不好,才會手忙腳亂弄得你們母女倆都墜入病體,阿爹心中有愧,覺得甚是難安。”他喉嚨一緊,低頭親了親女兒的臉蛋,憐愛地說:“月兒聽話,好好吃飯,莫要讓娘親擔憂。”
裹在繈褓中的小小嬰孩,尚且還聽不懂這些戳人的話語,她隻顧咿呀咿呀啃著肥嫩的小手,然後一蹬腿,換個姿勢繼續睡去。
第五辭抹去女兒頻頻吐出的鼻涕泡泡,再次舀了一勺米糊,嚐試著喂了過去,本也沒抱太大的希望,隻在花生嘴邊點了一圈,想給她潤潤幹燥的唇瓣,碰了就收回手。
然而下一瞬,那扇緊閉的粉嫩嘴巴驀地張開一個小口,小丫頭做出吮吸的動作,含住了雪白的湯匙頂端。
第五辭大喜,轉動手腕,小心往裏送了些許,他動作放得很輕,又時不時停下來順著孩子的胸脯,看她一點點吃盡,終是體會到了為人父母的不易。
溫嫻聽說了此事,當即便從病榻上掙紮起來,不管不顧,非要下床親自求證,她行動不便,第五辭就隻能把搖床搬進屋內,安放在床尾的位置,留給母女倆短暫的相處時間。
溫嫻罩了外衣,洗幹淨身上的藥味,輕手輕腳來到那張窄小的搖搖床邊,低頭去探吃飽後已然睡去的女兒。
她愛極孩子這幅圓潤滑彈的康健模樣,忍不住摸摸她的小臉蛋,撈起腳丫子親了親,扭頭対站在門口的第五辭冒酸水:
“終於不再折磨人了,這丫頭性子倔,恐怕生來就是要找我討債的……”
第五辭失笑:“要討債也是找我,怎還把罪過攬在自己身上了?”
溫嫻想起他從小鬧出的那些糊塗事,覺得是有幾分道理,後知後覺地點點頭:“你是她爹,可不就是隨你嘛。”
第五辭初為人父,最愛聽這類恭維的話語,想到如今妻女雙全,皆在身旁,他再次感激上天,忍不住走近將溫嫻攬入懷裏,一個大力把她鉗製住扣在自己臂彎。
他低頭熱烈地索吻,像是要把這一年來缺失的愛戀盡數彌補回來,親吻如狂風驟雨般密集地落在溫嫻的眉心,鼻尖,臉頰,耳垂,細頸。
第五辭複又抬頭,鎖住她的唇瓣,直搗深處,與之舌根相抵,唇齒交依,後察覺溫嫻喘息不勻,幾度窒息,才不舍地鬆開她。
末了,他傾身抵住溫嫻的前額,難耐輕喘:“我便是希望她像你才好。”
如此一晃二十多天過去,到了花生滿月之日,第五辭就要重回營內,繼續為邊防效命。
恰好此時溫嫻也已出了月子,身體恢複較好,能夠獨立攬活,挺起照顧孩子的責任,她不願外人插手女兒的大小事宜,便做主把老嫗和丫鬟遣送回去,獨自呆在家中,過起了哺育幼兒的閑適生活。
而第五辭知曉後卻是生了好大一通悶氣,扭頭又將老嫗尋了回來,下了命令讓她寸步不離地守在溫嫻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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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少雨水,火紅烈陽一掛便是三兩日,漠北大地成片的冰淩消退,沉寂半個冬日才剛消停的戎族部落隱約又有死灰複燃之勢,不僅多次突破邊境的長城防線,還僥幸躲過搜查破開城門入關,燒殺搶掠,拐擄婦女,粗鄙野蠻,簡直無惡不作。
奇怪的是,他們並不畏懼齊軍的聲勢,來去自如,闖關入城仿若無人之地。
除非是有內線,否則不可能會有這般大的膽量。
第五辭暗中調查,才發現日前曾有一隊民夫自關內逃逸,不偏不倚正是去往戎狄王庭舊址的祝哨嶺方向。
自大業元年起,趙瑉登基以來,不時便有大批量的徭役民夫發配送至西北,或是前往長城做工,或是充入軍隊戰前送死。
去歲齊軍大敗戎狄,將其趕至更為荒涼的漠北後,朝廷為拓展長城的守衛範圍,招募了更為龐大的徭役隊伍發至北地,無休止的勞作,慘絕人寰的鞭打,使得本就遠離故土,受盡折磨的眾人苦不堪言,紛紛逃遁暴走。
一來二去自然就與異族有所接觸了。
趙瑉在朝中沒有實權,整個心都不在治國理政上,明為君者,卻數次置百姓於死地,狎良妓,納美人,增賦稅,修行宮……甚至在舉全國之力対抗外敵時,提出以賣官的方式為國庫賺取額外收入。
這滑天下之大稽的鬧劇,惹得民眾紛紛唾罵不止,雖有言官持笏上奏,痛斥天子德行有虧,但作用不起反被捂嘴暗殺,京中更是掀起一股強烈的文字昭獄,眾人膽寒,不敢多言。
唯有遠離京畿的東南一帶,些許受盡壓迫的徭役們選擇揭竿而起。
同時段的蜀州附近,月前曾意外發生過一次強烈地動,造成五百修築馳道的勞工掩埋石下,全部身死,朝廷未給予賠償,大肆斬殺知情者用於滅口,此舉惹得其餘勞工不滿,群情激憤之時,衝突爆發,有人斬殺了領軍懸於官道之上,號召民眾反齊。
飽受徭役和賦稅壓迫的百姓們見狀無不加入其中,各地能人者紛紛舉旗響應,短時間內這支由底層百姓領導的農民隊伍已經集結到五萬人之多。
起義軍在攻占西南幾個主要軍事重鎮後,便迅速止戰停戈,大力收編城池軍隊,殺死當地執政的長官,自封為王,重建政權,各路官員紛紛抱頭鼠竄,苦齊久矣的良民拖家帶口自願前來追隨,南方大部分區域都已逐漸脫離大齊的掌控。
朝廷雖派兵進行暴力鎮壓,但段時間的群起□□實乃層出不窮,朝廷有心殲滅卻受限於兵力不足,數次爭鋒都處於下方位置,無奈隻好召回尚在西北抵禦外侮的大軍。
密報八百裏加急送往雍丘城,薛子言蹙眉閱盡,揚手將密卷投入火盆中,等待火舌將其吞沒,渾然不知額上已經浸出一層薄汗。
他輕點桌案,思慮良久,抬頭望向対坐的第五辭,疲憊地問道:“自我離京起,至今還不足一年,一年間鬥轉星移,天下不覺已有分崩之勢,外有狼族肆虐,內有虎豹試圖染指,可謂是動亂不堪,陛下親擬密旨,讓我等立刻返京,事發突然,你可願隨我一同回去?”
第五辭默然,久久未回。
薛子言想了想又說:“你的憂慮我能理解,未得朝廷首肯,逃匿服役是會受到懲治,可國有律法,上陣者按軍功授爵,斷不會因為兵卒們的身份而予以差別対待,此番西征你禦敵有功,我會如實稟明陛下,念及戰功,定會許你高官厚職。”
“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你若封將亦可隨我一同南下平亂,等立了功,何愁沒有替侯府平反之時。”
薛子言是真心在替第五辭做打算,他是武將,天生就為帝國效力,忠君是他的本命,這無可厚非,但第五辭一個舉家被抄,發配至荒涼西北,渾身驕傲被碾碎了跌入穀底的人,好不容易爬起來,擁有再生機會,再讓他重新対害得自己家宅不寧的人感恩戴德以至於拚死效命,實屬是強人所難。
第五辭咬牙:“將軍視起義軍為匪,可有想過他們為何為匪?將軍回京欲領兵前往南方平亂,可有想過解救的是黎明蒼生,還是這腐朽墮落的大齊王庭?您是明事理的人,為何隻認一封天子密詔,而視百姓水火於不顧?”
一連數個問題,像是顆顆炮仗砸上薛子言的腦門,他手執香茗的手募地一頓,重重放下杯盞,甩袖憤然站起,身子前傾,雙手死死掐住桌沿,虎目凝視著第五辭,沉聲道:“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薛子言不信自己從小看到大的第五辭會說出這等以下犯上的話語來,重複著又問:“我知你心中有怨,記恨朝廷亦是情理之中,你願意替徭役們說話,我看在眼裏斷不會多加阻攔,但你萬不該質疑我投身報國的初心,更遑論我置百姓水火於不顧。”
“我雖年老,卻並不愚忠,我很清楚如今的局勢,可身為臣子,我沒有反抗拒絕的權力,此事哪怕我不接手自然也有旁人願意代勞,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大開殺戒,從而対百姓們刀戈相向,我心底尚且還存了一些善念,並非你想象中的隻顧榮華而忽略民眾生死之人。”
“你不知真相,口出惡言,真是氣煞我也!”
語畢,他拂袖背過身去,從第五辭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他高低劇烈起伏的胸膛,一吸一鼓,當真是氣得不輕。
第五辭自知說話過重,低頭慌張道歉,末了仍是不甘心地問了一句:“將軍既対局勢有所了解,應當也知起義軍何其無辜,平了他們的亂澆滅不了百姓対朝廷的恨意,反而還會因此加重雙方的矛盾,壓迫之下反抗遲早會起,推翻□□的既可以是平民,那為何不能是將軍你呢。”
薛子言回頭,滿臉震驚地看著他,薄唇張開又微合上,搖搖頭,指著第五辭訓斥道:
“胡鬧!這是你身為臣子應該說的話嗎!與朝廷作対,難道你還想造反不成!”
第五辭並不認為自己所言有錯,可為平息薛子言的怒氣,他還是服了軟。
“是我失言了……”
薛子言深吸口氣,強忍怒火,厲聲打斷說:“回去,此事以後莫要再提。”
兩人談得不歡而散,但返京之事已是板上釘釘,推脫不得,第五辭再如何不願也隻能硬著頭皮準備起回程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