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這口氣聽著倒有些熟絡的味道, 可麵前這兩人,溫嫻便是如何回憶也想不起他們的身份。
見她蹙眉似有不解,那年輕婦人又開口道:“小娘子莫怕, 我與老林並沒有惡意。”
被喚作老林的應當就是她身旁的男子,約莫三十餘歲,長得憨厚老實, 不大說話, 一直怯怯地朝著她笑。
兩人都是地道的莊稼人打扮, 麵相瞧著很是和善。
溫嫻微微頷首, 問出那個方才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這是什麽地方?我又為何身在此處。”
年輕婦人與身旁的老林對視一眼,有些語塞,斟酌著說:“這裏是鄉下,離京城並不遠。”她接著解釋:“三日前一位年輕的公子找到了我們,留言說要好好照顧你。”
“年輕公子……”溫嫻反複咀嚼著這句話, 既驚又喜, 但更多的還是疑慮:“他人呢?現在在何處。”
婦人搖頭表示不知,老林搓搓手有些羞赧道:“公子說還會再過來, 小娘子不妨再等等。”
料到侯府已經出事, 不然第五辭不會舍下一切將她送了出來, 溫嫻已是心急如焚, 哪裏還等得下去,提起裙擺就要往外走。
可兩人也是受過叮囑, 怎麽都不肯讓她離開。
溫嫻左跨一步, 他們便攔一步, 溫嫻往右走, 他們也跟著繞到右前方。
兩人常年勞作,身量高, 力氣大,溫嫻掰不動他們的臂腕,停下來,呆呆望著京城的方向。
“小娘子還是先回房吧。”
溫嫻暫時隱忍住情緒,轉過身,默默往回走,同時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院牆,哪裏高,哪裏適合攀爬,她隻一掃,便大致摸清了底細。
主人家不善言辭,約摸也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接下來的幾天,兩人看管得愈發嚴厲。
溫嫻難以抽身,自然也打聽不到任何消息,得空時便坐在院中發呆,然後再立在牆邊,等著有人將那道柵欄推開。
這種看不到頭的迷惘感,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故而沒幾日,溫嫻自己便病倒了。
她不肯吃藥,以身子相逼一定要回京,年輕婦人沒有法子,隻得派人出去給那托付之人報備。
老林走了,她的心也變得安定下來,再過了兩日,這間少有人踏足的農家小院終於迎來了新的客人。
溫嫻聽見動靜,費力爬下床,剛走到門口,就聽哐當一聲響,房門被人從外大力推開,接著一個身形修長的年輕男子焦急奔了進來。
她不自覺後退半步,等看清楚麵前之人的相貌,才眯起眼睛,訝異道:“……繼之?”
來人正是梁繼之,許是得到消息便迅速趕了過來,滿身風塵,連鬢角都浸出了薄汗。
麵對溫嫻的猜疑,他眼裏坦坦蕩蕩:“嫂嫂,是我。”
溫嫻心中驟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往他身後仔細打望良久,沒有發現那抹熟悉的身影,才悵然收回視線,喃喃問:“他呢?”
“他不會再來見你了。”梁繼之垂下眼瞼,悶聲說:“侯府被抄,下人盡數發賣,姑父姑母被貶,流放至嶺南,而表兄他……也要去西北了。”
輕飄飄的幾句話,簡單道出了全府人的命運,發賣,被貶,流放等字眼宛若針紮一般刺痛了溫嫻的內心。
連日來她有多期盼,此刻就有多無措。
遙想那晚兩人最後一次對話,他說想要她外出避禍,原來並非隻是玩笑,他將她送出侯府,安置在桃源,派親信照顧,拚盡全力為她開辟一條康莊大道,而她傻傻不自知,偏安一隅得過且過,任由全府滿員受累,而自己獨享安穩,半生無逾。
溫嫻隻覺得渾身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窒息之感,疼痛自心口蔓延到四肢,最後侵入骨髓,匯聚於咽喉,迫使她彎腰止不住地幹嘔。
梁繼之扶住她日漸下沉的身子,慢慢往屋內走,待坐到條凳上,他翻轉倒扣在桌上的兩個大海碗,倒了點熱茶,遞給溫嫻,等她漱完口,才斟酌著言語,歎口氣道:
“日前表兄找到我,便已有讓嫂嫂離京之意,但那時京中管控較嚴,侯府又被陛下時刻提防著,他沒有充足的把握……”
溫嫻聽得臉色煞白,渾身猶如跌落寒冷冰窖,沒有言語,沒有動作,神情木訥地盯著麵前那碗大碗茶,直到聽他話有停頓,呆滯地抬起頭,眼裏才稍微有了一點亮光。
梁繼之覆在桌上的雙手交疊在一起,不自覺地攥成拳,深吸口氣說:“直到那日入夜,他出府找我,說已備好完全之法,讓我務必帶你離京。表兄很聰明,算準了禦林軍會在當夜前來,於是提前縱火先暫時轉移了對方的注意力,然後趁亂將你藏於書房的密室中,等躲過了官兵的搜查,我才能緊隨其後,悄無聲息將你送出城外。”
“表兄的打算是讓我盡快安排人馬送你入揚州,可近來城內外的兵士實在太多,我擔心冒然行動會暴露身份,故而一直拖到現在。”他看了一眼溫嫻,佯裝輕鬆地說:“我與表兄從小一同長大,卻也是首次見他如此用心地對待一個人,他為你散盡錢財購置房地,為你安排了揚州一應吃穿用度,知道家父從事於戶部,便特意為你準備了一份新的戶籍,以便你能夠無所顧忌在他鄉立足,甚至……”
他說到此處很是傷心難耐,糾結了好半天才繼續道:“表兄怕你因他而背負著罪臣之妻的惡名,所以留下一封和離書,望你以後能拋卻前塵,重覓良緣,從此天高路遠,此生再無瓜葛……”
溫嫻尚未從一連串的話語中回過神來,梁繼之就已離開位置,起身走到屋內角落的一處矮櫃前,他打開櫃門,從裏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匣子,然後原路又坐回溫嫻麵前,小心撥動暗扣,開啟蓋子,調轉方向,推到溫嫻手邊。
“這便是表兄留給你的所有東西了。”
溫嫻全然沉浸在無邊的痛楚中,見狀也隻是麻木地抬了抬眼皮,她沒有動裏頭的任何物件,深吸一口氣,帶著沙啞的聲音問:
“爹娘此時可還好,他……何時出發?”
梁繼之仰頭飲下一碗茶水,滾燙液體滑落入腹,熏得他眼眶發熱,“姑父姑母已於昨日啟程上路,表兄他若無意外,應是五日後出發。”
五日,那便還來得及。
溫嫻擱在膝上的手不覺已握成了拳,長指甲掐進肉裏的細微痛感讓她終於有絲絲的回神。
她彎起唇角,卻扯起一抹比哭還要慘白的笑容,艱難道:“多謝。”
梁繼之搖頭:“我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頓了頓,他又試探著說道:“嫂嫂不妨先養好身子,等這幾日風頭過去了些,我再送你下揚州。”
溫嫻根本無意去向是哪兒,別過頭,看著樹枝浮動的窗外,隨口一答:“好。”
梁繼之驀地鬆了口氣,客氣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打攪嫂嫂休息了,等京內事務忙完,我便立刻趕過來。”
溫嫻自是不便挽留於他,重複著又說:“多謝。”
梁繼之邁出門的右腳倏地又縮了回來,深深看了眼溫嫻,不知為何總覺得她此時冷靜得有些不太正常,可他又實在瞧不住什麽異樣,隻好歎口氣,負手走了。
整個白天溫嫻都表現得分外淡然,該吃吃該喝喝,也沒再用盡辦法想要回京,出奇意料地宛如換了一種性子。
可等入了夜,她便開始卸下渾身的偽裝,枯坐於窗前,整宿整宿得不睡覺。
她心裏念著第五辭,隻要閉眼,腦中就全是他的模樣。
他從前囂張跋扈,任性耍脾氣的樣子,他懶懶散散,不想做功課,甩鍋給別人的樣子,他紅著眼睛,強忍倔強的樣子,他撒嬌討好,刻意賣萌的樣子……
溫嫻不知道他此刻又在做什麽,獄卒們對他好不好,若說錯了話,他會不會挨打,他那麽愛幹淨,定是不能隨時沐浴換衣了。
無法再細想,溫嫻已是淚流滿麵。
她背靠牆慢慢滑坐下去,雙手環膝,把頭埋得很深,無法控製自己地低聲啼哭。
今夜月光很柔,將她的背影濃縮成小小一個點,像是散落在人間的星辰,那麽孤寂又耀眼。
慢慢的,等發泄完了,溫嫻又重新站起來,挪動著步子走回桌前,一點點小心打開那個匣子。
上麵大部分是些用以傍身的銀票,數額不等,但對尋常人家來說,也算得上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溫嫻撤走那些銀票,顫巍著雙手把底下的物件緩緩往外擺。
房契,地契,和離書,外加一封沒有稱呼的信箋。
除此之外,還有他從前贈予她的耳墜,珠釵,胭脂……
直至最後,她看到了一束被紅綢帶捆住的黑發,猶記得新婚當夜,喜娘自二人頭上剪下秀發,並高唱“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她便可以想象第五辭將這份象征著夫妻情分的物件歸還過來時,心中是何等的絞痛。
溫嫻忍著哭意拆開那封和離書,一字一句細細讀完,撫摸著上頭蓋有紅色戳記的官府印章,再也忍不住酸澀,趴在桌上泣不成聲。
鄉下的夜晚比之城裏更要讓人覺得冷嗖,溫嫻抱臂驅散著體內的寒意,看油燈快要燃到盡頭,這才抬手拭去眼角餘淚,翻出匣子底部最後一封書信,貼近微弱火光,一點點地撫摸信紙的熟悉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