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故人已非昨夕
第四十一章故人已非昨夕
忘卻過去的最好辦法,就是不再與過去有著任何的聯繫。
所以,自那天事後,展潔就以能力不足,時間不夠為由將每天為展承業做例行檢查的工作硬是交託給了心外的周主任負責,而她自己則再也不曾踏足過那間病房,也小心的躲避著展家的人,不曾再與他們有過任何交流。
同時,她冰冷疏遠的態度也打消了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想藉由討好她來攀附展家的期望。
而一向看重家庭的展翼雖然在心裡對於展潔的做法十分無奈,可因為他至今仍查不出當年致使自己妹妹離家出走的原因,所以屈於理虧,和害怕再次打擊傷害了她,所以即使他心底有再多的不贊同,也只好由著展潔去了。
而內心漸漸歸於平靜的展潔,生活和工作上卻平靜不下來,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她展家二小姐的身份竟意外的被眾人所知,自此之後大家的看她眼神,變得又複雜了許多。
醫院內更盛傳出她是展家私生女的流言,沒兩日,各式謠言便甚囂塵上,內容也越來越誇張失實,若逐個分析下來,其精彩程度堪比好萊塢最懸疑的探案片,處處透著耐人尋味的疑點。
展潔有時不甚其憂之下只好躲進藺修言的病房內,他的病房除非特殊情況,否則外人不經過他的同意是不可以隨意進出的,而這規定正好可以為展潔將所有的好奇和猜疑都阻擋在門外,雖然這是很鴕鳥的心態,但能夠偷得半刻安寧太平,她也就只能無所謂了。
這樣紛憂混亂的日子過了好幾天,就在展潔心情煩躁不安,實在頭痛得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時,一個意外的電話讓她原本就紛亂的心更加忐忑不定。
年少兩無猜,竹馬伴青梅,一朝分別後,自此兩不依。
雖然展潔自小就明知那個人從未將自己放在心上過,但自己對他卻有著比常人更深刻的記憶。甚至在初到美國的那幾年,他是佔據自己心頭最多的人,她甚少想念過家人,和兄長,但對於那個人,她卻無法不時時掛心,日日思念。
畢竟,他也曾給予過自己關懷,雖然那些關懷與展顏相比,寥寥無幾,不足啟齒,雖然很多事情從頭到尾都只是自己暗地裡的一廂情緣,他從不知曉過,但這個於自己而言曾代表了整個年少青春的男人,展潔卻無時不盼望著能再見的那一天,無時不揣測著,再見時,故人是否依舊。
展潔懷著惶惶不安的心,順著被日光照耀得通透的走廊緩步前行,腦海里止不住的閃過幼年時的片片回憶。
他曾給予的關懷使得自己的童年多出些許可以回憶的光彩,因為他的出現,她在展家的日子過得不那麼寂寥,至少有個可以天天期盼的人打發著時間,所以,她應該要感謝那個人的。
舉目望去,走廊的另一端,那個人正立於窗前,低著頭認真的在手機上發送著信息。
仍舊是俊朗清疏的眉眼,挺立的鼻樑,含著溫情的嘴唇總是帶著笑,以及眼底那抹未曾消散的憂愁,除了歲月在他身上憑添了幾分成熟穩重外,那個人似乎與記憶里的身影並無區別,依然是那麼的柔情似水,溫暖如日。
在展潔對著記憶里的身影恍惚感懷的一瞬間,那頭的他似是察覺到了一抹哀愁的視線,下意識的抬頭尋著視線望去,看到了那個與記憶里幾乎是天差地別的女孩。
在封庭宇的記憶里,一直有著這麼樣的一個女孩,她如躲藏在草叢裡偷偷盛開的雛菊,含羞吟悲,那個小女孩總是尾隨在展顏和他的身後,低低怯怯的叫著:「封哥哥……封哥哥……」
她遠遠望著展顏的眼神充滿著驕傲,羨慕,嚮往,還有深藏不住的那一點點自卑,她總是努力的學習著展顏的一切,包括跳舞的姿態,說話語氣,甚至是衣著打扮。
但她與展顏的年齡實在相差太大了,所以,總會時不時鬧出一些笑話,而對那些嘲笑甚至嘲諷她的人,她就像是只受了驚嚇的小白兔,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讓他看了總會心生不忍,出面替她解圍,輕聲安慰她幾句。
那個可愛,害羞,且膽小的如小白兔,總是跟在身後不停喊著「封哥哥」的小妹妹是他年少記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無論何時,無論何處只要是跟展家有關,跟展顏有關的記憶里,總少不了那隻小白兔的身影。
但不知何時,她毫無預兆的,就那樣無聲無息從自己的身邊消失了,好像自他與展顏訂婚後,就幾乎再沒有關於她的回憶了,現在仔細回想起來,他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再聽到有人甜甜怯怯的喊自己「封哥哥」了。
四目相望間,有著驚訝,有著感懷,有著思念,和許多說不口的情緒,但那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展潔回過神,下意識的低頭迴避了封庭宇的視線。
待走到他跟前,再抬起頭時,那雙透著精明幹練,看淡一切的眼裡再也找不出那一瞬間所閃現出來的思念了。
「你好,封先生。」展潔伸出右手,嘴角的笑容恰到好處,不親不遠,不冷不熱,是那麼的職業化。
封庭宇看著眼前這個宛如陌生人的展家小妹妹,從她的身上,他再也找不到當初的影子了。
「你好。」他輕握著她的手,笑著說:「聽展翼說你長大了,也變了,我還不相信,現在看來,你真的變了好多。」
展潔淡笑不語,一個從未記住過自己的人,又怎麼能察覺到她是否有所改變呢,展翼會這麼說,不過是覺得她一點不像展家的人罷了。
從前不像,現在,更不像。
「進去吧,他們都在裡面等著你呢。」見展潔不說話,封庭宇想起丁寧的話,這才真的相信,展潔的確是在排斥著與展家有關的任何人或事。
只是不知道,這裡面是否也包括了他,自己這位展家的前任女婿呢?
展潔點頭淺笑,輕輕對他說了一聲:「好。」
病房內除了展承業,展翼外,還有一對年輕的夫妻。妻子的臉上滿是擔憂驚慮,不停著抬著望向門口,像是隨是要哭出來似的。
年輕的丈夫不住口的安慰著他,雖然臉上也布滿著不安,但多少比未經世事的妻子冷靜了許多,一旁的展翼也勸慰著她,為她倒了杯熱茶寧神。
就在眾人焦慮不安時,門在這時被人推開了。
一踏入病房,展潔就感覺到了裡面焦灼不安的氣氛,這種感覺她時常能體會到,那是病人家屬們最常會出現在她面前的情緒。
因為下午要出去開會的原因,展潔今天特意穿了一襲白襯衫搭配黑色中腰的西褲,及肩長發披散而下,外罩一件白袍,職業而幹練的打扮將她的身形拉得高挑而修長,由其是鏡片背後的那一雙眼睛,淡定從容,內斂鎮靜,讓人看了心底不覺一震,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敬意。
所以,那對年輕的夫妻一看到她進門,不約而同起身相迎。
展翼更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姿態的展潔,眼前的她高冷,孤傲,卻因骨子裡透出的自信而讓人不得不心生敬畏,現在的她真的像極了資料里所描述的那位最年少的天才外科醫生。
這樣的展潔,才是展家人應該有姿態,想到這裡,展翼內心不自覺的為有這樣的妹妹而驕傲。
不止是他,展潔的父親,展承業也是如此。
「你們好,我是展潔。」展潔向那對夫妻點頭致意。
早在電話里,她就已經聽封庭宇提過,這對夫妻的兒子剛生時就被檢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想請她過來看一看能否醫治。所以,本著醫生的職責,她才過來了解一下病情。
「你好,展醫生。」那位丈夫向展潔伸出右手,展潔看了眼他的手,確定他的手上只除一個婚戒別無他物時,才回禮的輕握了一下,隨後又收回自己的手。
外科醫生的手是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除非是至親或輩分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否則一般是不會隨跟別人握手的,就怕對方一不小心會弄傷自己的手。
「這位是薛凱,那是他的妻子沈曉悅,他們都是我和庭宇的從初中到大學的同學,所以不算是外人。」展翼起身將一臉焦急的兩個人按下坐好,才接著說道:「他們的兒子如今才七個月,剛一出生時就被查出患有心天性心臟病,因為太小了就一直拖著沒有手術,他們聽說你是我妹妹,所以就想請你這位天才的心外醫生給看一下了,怎麼治才好。」
展潔忍不住對展翼翻了翻白眼,是啊,都不是外人,所以,她現在總算是找到了在外面宣傳她展家二小姐身份的罪魁禍首了嗎?
實事上,展潔從一開始就懷疑是展翼他們故意泄露了她的身份,而且,她只怕,在他們的心中,她天才外科醫生的身份才是最為被看重的。
「有診斷報告嗎?」展潔也在沙發上坐下,心中明白自己被算計了,所以看也不看展翼一眼。
「有,有。」薜凱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兒子,沒有注意到這對兄妹間的明槍暗箭。
不過,始終站在一旁的封庭宇倒是注意到了,他和展翼對望了一眼,眉頭微挑,而展翼卻只能苦笑著搖頭。
展潔接過信封,從裡面抽出厚厚的一疊診斷報告,仔細翻閱了一遍,隨後又從文件袋裡抽出超聲心動圖,對著陽光舉起,眯眼看了半晌。
「主動脈弓縮窄?」展潔擰眉低語了一句。
「沒錯,沒錯,就是主動脈弓縮窄,展醫生,你看應該怎麼治療。」沈小悅緊張的看著展潔,身為母親,她日夜提心弔膽的守在兒子身邊,無時無刻不害怕自己的兒子下一秒就會離她而去。
展潔垂眼看了她一眼,又將視線放回到光片上,緩緩說道:「除了手術,別無他法。」
主動脈弓縮窄,就是指在動脈導管或動脈韌帶區域的主動脈狹窄,主動脈縮窄的形成機制。這種病大多被認為與胎兒期主動脈血流異常分佈有關。在胚胎髮育期,任何使主動脈峽部血流減少的心血管畸形均易發生主動脈縮窄。因此這種病常見合併症有動脈導管未閉、室間隔缺損,特別是連接不良型、主動脈瓣畸形,而主動脈二瓣畸形佔25%~40%、二尖瓣狹窄、房室隔缺損等。
正常情況下很少見右向左分流的合併畸形,這個嬰兒也沒有這種情況,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這樣的病也只有手術治療才是徹底解除主動脈縮窄的根木方法,但問題是,這個孩子還太小,他的心臟甚至還沒有一個核桃大,更別說要在上面找出血管並手術了。
「我們知道只有手術才能徹底治療這個病,但問題是,孩子現在太小了,問了很多醫生,他們都不敢接手,敢接手的,又說成功率只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我們實在是不敢拿孩子的生命去冒險。」沈曉悅隱忍著眼底的淚水,幾乎是哭著對展潔說道,薜凱也只能嘆息一聲把妻子樓進懷裡,不知道應該要說些什麼才能安慰到她。
展潔將手中的資料收起,問道:「孩子現在在哪裡?」
「在東合市的兒童醫生,我們本來是想帶孩子去美國手術,但醫生說孩子現在還太小,而且身體又不好,這樣長時間的遠途飛行,只會加重孩子的心臟衰竭程度。後來我們聽展翼說,展醫生你現在就在國內工作,所以就立馬找來了。我們詢問過,你之前在美國有做過相同的手術,而且成功了。」沈曉悅激動的抓著展潔的手,像是抓到了生命里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薜凱和沈曉悅原本就是想帶著孩子去美國找展潔求助的,如今聽聞她就在國內,而且還是展翼的妹妹,頓時覺得孩子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我的確是有做過一例相同的手術,也成功了,不過那個孩子的狀況比你們的兒子要好許多。」展潔放下手中的資料,神色平淡的說道。
「那……這個孩子還有救嗎?」縱是薜凱再冷靜,也掩不住心底的悲痛,這是他和妻子的第一個孩子,沒有照顧好兒子是他們的錯,所以不管說什麼他們也不可能捨得就這麼放棄,只要還有一點點的希望,他和妻子就可以拼盡一切。
展潔低頭思慮了一會,並沒有立刻回答薜凱的問題。
倒時一旁的展翼坐不住了,緊問道:「小潔,你能不能想想辦法,依你的醫術也不行嗎?」
展潔聞言,抬眸望了展翼一眼,心底有些為難。
她只是一個醫生,並不是上帝,無論任何病情,她都不能在家屬面前百分之百的保證一定可以救活病人。因為這個世界總是充滿著意外,誰也不能保證手術台上,一切順利無恙,任何一點微小的差錯都有可能要了病人的命。
「這樣吧,資料我先帶回去研究一下,正好下午我和幾位心臟方面的專家教授有個會議,可以順便請他們會診一下,明天再給你們回復,可以嗎?」
醫者父母心,只要病人還有一線希望,只要家屬不曾放棄,那麼身為醫生也應該儘力去挽回一個生命,更何況,這個孩子才剛出生,還沒來得及感受到生命的精彩,不應該就這麼離去。
「好,好……那真是麻煩你了展醫生。我們明天再過來。」沈曉悅一聽還有希望,立馬點頭答應,現在只有人可以救她的孩子,無論說什麼她都會照作的。
展潔收回被緊握著的手,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不為別的,就只為了他們能盡為人父母的責任,她也應該儘力一試才對。
她輕輕頷首,拿起資料,轉身就想離開。
「小潔,你一定要儘力去救那個孩子啊。薜凱和曉悅也算是我看著長大了,十多年的情誼,你可不能大意啊。」展承業連忙叮囑著展潔,語重心長的說道。
「展伯伯我們相信展醫生會儘力的。」薜凱一臉感激的說道,早在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天才外科醫生是展家的孩子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孩子也許真的有救了。
而展潔卻冷笑了一聲,望著那個所謂的父親嘲諷般的說道:「你看著長大的孩子還真是多啊。」
可為什麼,他卻獨獨忽略了她呢?
展潔明白,如果現如今不是自己這個醫生的身份,恐怕他們展家連承認自己的存在都覺得丟臉吧。
展承業心底一揪,明白是自己說錯話了,隨即有些後悔。
病房內的氣氛立刻變得有些尷尬,不明白事情原委的薜凱夫婦面面相覷,一臉的茫然。
唐翼也是眉頭一皺,剛要開口時封庭宇適時站了出來,面色溫和的對展潔說道:「我送你出去吧,你不是還要開會嗎?」
「不用了,謝謝。」展潔略微猶豫,而後搖頭婉拒了封庭宇的好意。
她略想了一下,又回頭對薜凱說道:「明天下午二點,你們直接到我辦公室來吧。」
然後便頭也不回走了出去,留給眾人一個清傲孤冷的背影。
她是展潔,與展家並無任何關係,所以也不需要去在意他們的任何言語和舉動。
在回辦公室的一路上,展潔不停在心底對自己重複著同一句話,是欺騙也罷,是警告也好,總之,她絕對不會再讓他們傷害自己一次,更何況現在的她至少身邊還有藺修言,寂寞時他會陪在自己身邊,她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孤獨的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