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連曄說到此時, 沉默了一下,蕭寶姝不由十分緊張:“然後呢?”


    連曄默了很久,才道:“老師見到我時, 自然十分驚愕,他沒有問我為什麽會出現在太傅府,而是先斥責我為什麽做了大梁的叛徒。”


    蕭太傅的句句怒斥,連曄言猶在耳,蕭太傅斥道:“你曾是我最得意的門生, 為什麽卻降了北戎, 還娶了他們公主,連曄, 你還有半分骨氣嗎?”


    連曄羞慚不已, 他在京中隨蕭太傅學習之時,蕭太傅對待他視若己出,蕭太傅希望他能做一個儒將, 而不止是一個武夫,所以他投降北戎的消息, 想必對蕭太傅的打擊十分之大。


    蕭寶姝心想, 怪不得從來沒有聽祖父提起過連曄, 更沒聽祖父說過連曄是他的學生,想必祖父對這個學生抱過太大希望,沒想到學生做了叛徒,祖父痛心疾首, 索性從來不提了。


    連曄繼續道:“我並沒有跟老師辯駁叛徒的事,隻是跟老師說, 梁珩炮製遺詔流言, 隻是為了對付二皇子和老師, 望老師早做打算。”


    連曄說到這裏,他歎了一口氣:“可惜,老師不信我,老師還說,他不會相信一個叛徒的話,他更不會因為中了一個叛徒的離間之計。”


    陸從風道:“蕭太傅定然覺得,你的提醒,隻是北戎離間他和太子的計策。”


    連曄點頭:“我無奈之下,隻好對老師說出我投降之事的真相,可是老師仍然不信,老師說皇帝是一國之君,為什麽要派死士追殺我,我一著急,就將一切事都對老師合盤托出,包括煦衍太子是如何被害的,先帝是如此被害的。”


    連曄還記得,蕭太傅當時呆若木雞的神情,蕭太傅厲聲道:“你說聖上弑父?你有什麽證據?”


    連曄心急之下,隻好拿出一直隨身攜帶的遺詔,遞給蕭太傅:“這是先帝親筆所書,這就是證據!”


    遺詔的字跡,蕭太傅最熟悉不過,他雙手哆嗦,老淚縱橫:“先帝居然是被聖上所害,連煦衍太子也是死於聖上的陰謀,蒼天!這樣弑父弑兄的悖逆之徒,我蕭清遠還奉他為君!先帝,是老臣對不起您啊!”


    連曄勸慰蕭太傅道:“老師,這並不是您的錯,這是皇帝的錯,您無需自責!”


    連曄勸慰之下,蕭太傅情緒也漸漸平複下來,他對連曄說道:“子規,你今日的提醒,我記下了,但是京城太過危險,你可有計策出京?”


    連曄老老實實道:“還沒有,走一步算一步。”


    蕭太傅道:“我今日派蕭府管家出京辦事,你可以混在馬車中,京畿守衛認識我家管家的,不會攔他車子。”


    連曄道:“我怎可連累老師?”


    蕭太傅搖頭,他拍了拍連曄的肩膀,道:“這和你為先帝和煦衍太子做的,算得了什麽?子規,你仍然是我最得意的門生,這一次,我沒有看錯。”


    蕭太傅一直堅持,連曄隻好聽他的話,他告別蕭太傅準備離去的時候,蕭太傅忽道:“子規,我有一孫女,名喚寶姝,以後如果你能見到她,希望你多加照拂。”


    “寶姝~”連曄喃喃道:“老師,我記下了。”


    蕭寶姝聽到此時,她鼻子不由一酸,祖父在這種境地,仍然掛念著她,她低頭,掩飾住自己發紅的眼眶,連曄似乎是沒有注意到,他說完這段就沉默了,陸從風卻長歎了一口氣:“原來,姑祖父的自盡,原因是這樣啊。”


    蕭寶姝聞言,先是一愣,但馬上又懂了,她臉色發白,連曄黯然道:“我出了京,忽然驚覺不好。”


    他曾是蕭太傅最得意的門生,自然是了解蕭太傅的脾性,蕭太傅迂腐刻板,忠君兩個字,在他的心中比什麽都重要,他怎麽能忍受忠於一個弑父奪位的人呢?


    而且,他還是這個人最信賴的重臣,是這個人視為父親的存在,蕭太傅不由想,如果他當初沒有對這個人傾囊相授,是不是他就沒那個本事做出弑君奪位的事了?


    所以,隻怕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蕭太傅,就已經存了死誌了。


    連曄道:“所以是我……害死了老師。”


    蕭寶姝咬唇,她忽道:“不,就算沒有你,梁珩斷然也不會放過他的。”


    梁珩對蕭太傅的恨意,已入骨髓,這一點,從他對蕭寶姝的殘酷中就可見一斑。


    所以隻要梁珩當太子一天,蕭太傅必死。


    連曄卻搖搖頭,黯然道:“終究和我脫不了幹係。”


    陸從風忽道:“那皇帝,知不知道這件事?”


    連曄道:“蕭太傅下獄後,皇帝曾去探望。”


    從連曄的描述中,陸從風和蕭寶姝漸漸知曉了蕭太傅死之前,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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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太傅在連曄走後,當天就被梁珩汙蔑和遺詔流言有關,也因此被盛怒的皇帝下了獄,皇帝初時不允許任何人為他求情,連太子梁珩稟報太子妃蕭寶姝因為擔心蕭太傅已經病亡,皇帝都懶得理會,但幾日之後,皇帝卻漸漸回過神,他思及蕭太傅的脾性,又思及他在皇帝微時對他的照拂,尤其是在聽到二皇子連聲喊冤,說從未和蕭太傅勾結,皇帝不由也漸漸懷疑真假,於是親去獄中探望。


    獄中,皇帝問及蕭太傅是否真的參與了二皇子和流言一案,蕭太傅隻是慘笑一聲:“聖上如此在意遺詔,莫不是,先帝真的有寫過遺詔?”


    皇帝瞬間臉色發白:“遺詔一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流言!”


    “是否是流言,天知,地知,聖上知。”


    皇帝踉蹌了下,他咬牙道:“你到底知道了些什麽?”


    “不過知道了些聖上幹過的事情。”蕭太傅身披鐐銬,滿頭銀發,他靜靜道:“臣曾經教過聖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是聖上卻半個字都未做到,臣這個老師,真是失敗至極。”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忽然暴怒起來:“君君,臣臣,憑什麽他蕭煦衍是君,朕隻能是臣?父父,子子,先帝又可曾將朕當過兒子?”


    蕭太傅搖頭苦笑:“聖上這是承認了?弑君弑父,殺兄殺弟,此等行徑,禽獸不如。”


    皇帝大怒,他在牢中來回踱步,忽然他停下腳步,冷冷道:“太傅,就算朕禽獸不如,但是朕的確視你為父,在朕微時,也隻有你有教無類,一直鼓勵朕,你若忘了那些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蕭太傅隻是嗤笑了聲:“臣這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有了聖上這樣的學生,為人臣,忠於一個弑君者十八年,為人師,教出一個悖逆人倫的學生,為臣為師,臣都錯的可以,臣如今,但求一死,早去九泉之下,對先帝和煦衍太子叩首認錯罷了。”


    皇帝聽到“對先帝和煦衍太子叩首認錯罷了”幾個字,他眼前一暈,差點栽倒在地,他咬著牙,恨道:“好,連你也站在蕭煦衍一邊,你們都敬重他,臣服他,就算他死了十八年,你們仍然前赴後繼地為他打抱不平!既然太傅如此執迷不悟,朕,就成全太傅吧!”


    皇帝說罷,就拂袖而去。


    然後,便賜下白綾,勒令蕭太傅自盡。


    自此,世人隻知蕭太傅是因為和二皇子勾結謀反被賜自盡,鴻儒和忠臣之名盡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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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寶姝痛苦到全身都在發抖,祖父畢生的信念,想必都崩塌了,他是如何都活不下去了。


    而那個口口聲聲對她說視祖父為父的冷血帝王,就是逼死祖父的禍首,而太子梁珩,則是幫凶,他們兩個,手上都沾滿了祖父的鮮血。


    連曄對陸從風道:“現在,你知道為什麽你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給蕭太傅翻案了吧。”


    陸從風沉默,的確,賜死蕭太傅的,是大梁的皇帝,賜死的原因,則是皇帝心中的逆鱗,煦衍太子。


    所以,就算他曆盡艱辛,找到了梁珩誣陷蕭太傅的證據,皇帝也不會給蕭太傅翻案的,隻要他一日為君,蕭太傅,就一日是逆臣。


    連曄將那張遺詔從桌上往前推了半分,然後道:“我所知道的,已經全部告訴你了,這張遺詔,也給你吧。”


    陸從風驚愕,這張遺詔,重要無比,連曄怎麽會突然給他?

    連曄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他說道:“我帶雲姑娘回來做客,便是為了此刻。”


    陸從風道:“你不怕我把遺詔送交皇帝嗎?”


    連曄搖頭:“我不怕。”


    “為何?”


    “就憑你是陸康的兒子,我信你。”連曄頓了頓,道:“你如今得勝回朝,恐怕難免落得個飛鳥盡良弓藏的下場,若真有那麽一天,或許這張遺詔,能救你一命。”


    陸從風道:“你保管這遺詔二十多年,不就是為了給煦衍太子昭雪嗎?現在你將它給了我,如何給煦衍太子昭雪?”


    連曄微微一笑,並未回答,隻是說道:“你來之前,皇帝應該有密旨,讓你務必要帶我人頭回去吧?”


    陸從風沒有說話,連曄道:“你若沒帶回去,隻怕雖立下不世之功,卻還難脫罪責,既然如此,倒不如,讓我送你這一份禮物吧。”


    連曄說罷,就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桌上佩劍,他彈了彈佩劍,悲聲歌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君不正,臣何往?”


    說罷,連曄便橫刀自刎,鮮血噴湧而出,他動作太快,蕭寶姝嚇得尖叫出聲,陸從風則一個箭步衝過去,捂住他的脖頸,但是連曄割的太深,回天乏術。


    奄奄一息的連曄斷續道:“連曄此生……唯一對不起的,就是老師了……今天一條命,還給老師……陸將軍,求您安頓好綠洲諸人,還有……將我屍身,和我妻靈鶴公主……合葬……連曄,感激不盡……”


    陸從風的手中已經染滿了鮮血,他不由也悲從心中來,若沒有那陰謀算計,連曄現在應該是西州軍統帥,他應該已經實現了“收取關山五十州”的願望,他應該是縱馬馳騁在西州的大好兒郎,卻如今成了埋骨他鄉,人人唾罵的叛徒,這到底是為什麽?

    他眼眶發紅,眼前浮現出一個個西州軍浴血奮戰的畫麵,如果……如果連朔和連曄兩父子不死,也許對北戎的戰爭,在二十年前就結束了,可是,現在這場戰爭卻持續了二十年,二十年,死了多少西州百姓,又死了多少西州軍?多少家庭流離失所?多少家庭支離破碎?

    田園寥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究竟百姓和西州軍的性命,對於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來說,到底算什麽?

    陸從風一拳砸在地上。


    君不正,臣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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