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梁珩怔住,半晌,才道:“你說什麽?”


    老和尚雙掌合十:“阿彌陀佛,殿下半年前,是否感染過疫病?”


    “是又怎樣?”


    “半年前,殿下感染疫病,藥石無靈,太子妃娘娘親上藥王廟求藥,但殿下陽壽已盡,老衲不願違背天意相救殿下,是太子妃娘娘苦苦哀求,為表誠意,她從山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足足九千零一步台階啊,太子妃娘娘當時不過是個十六歲弱質少女,居然硬生生從山腳跪拜到了山頂,她上山之後,額上鮮血已經染紅了她身上白衣,她的誠意,感動了藥王菩薩,也感動了老衲,是以老衲這才為娘娘配藥,救了殿下。”


    梁珩呆若木雞:“不,不可能的,明明是江太醫救了孤,怎麽是你?”


    “阿彌陀佛,殿下願意相信是誰救的,就是誰吧。”


    梁珩向來清潤如玉的臉龐已經扭曲,他忽然想起,半年前,他昏迷之後醒來,見到蕭寶姝的時候,她一瘸一拐,額上還綁著白色綢帶,隱隱還有血跡,他問蕭寶姝怎麽了,蕭寶姝隻是支支吾吾說摔了一跤,他還說蕭寶姝冒冒失失的,如今想來,原來她的傷口,是因為為他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跪了足足九千零一步台階才傷的。


    梁珩眼眸神色徹底慌亂,他步步後退:“不,不可能!老和尚,一定是你在故意邀功,欺騙孤對不對?”


    慧明大師冷笑:“太子妃娘娘是否曾送殿下一個平安符?平安符的穗子上,還綴著一顆明珠。”


    “平安符……”梁珩想起來了,那個綴著明珠的平安符,就是被他扔進荷花池的平安符,他說道:“是有一個平安符。”


    “那個平安符,就是老衲送給太子妃娘娘的,裏麵抄著心經,這府在藥王菩薩座前開過光,可助殿下平心氣和。”慧明大師搖頭道:“如今看來,這符,是不在了。”


    慧明大師伸手做了個送客的手勢:“太子殿下與佛無緣,請走吧。”


    梁珩咬牙:“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慧明大師轉過身,盤腿坐於蒲團上,他敲擊著木魚,片刻後,才歎道:“人生自古有情癡,隻是可憐一個癡兒罷了。”


    說罷,他也再不理梁珩,而是敲擊著木魚,念著佛經,梁珩抬眸,忽看到寶相莊嚴的藥王菩薩,雙眼緊閉,施無畏印,眾生心安,無所畏怖,但在梁珩看來,藥王菩薩的寶相莊嚴,似乎卻是在嘲笑著他的有眼無珠。


    慧明大師低低念著:“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梁珩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蕭寶姝被酷刑折磨的時候,她看向他的眼神,無愛也無怖,有的隻是陌生和刻骨的恨意。


    那個願意為他三步一跪,九步一叩,九千零一步台階,叩首千遍,拋卻所有自尊的少女,那個愛他甚於愛自己生命的蕭寶姝,終於被他,親手殺死了。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是的,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已經不愛他了。


    梁珩忽然再也呆不下去了,他轉身,跌跌撞撞地離了藥王廟。


    他從未那樣狼狽過,但此刻,他卻一時一刻都不想再在這東玄山上呆了,這山上的每一個台階,似乎都浸滿了蕭寶姝的鮮血,似乎都能從那光滑的石麵,看見她叩首千遍的模樣。


    梁珩幾乎是連滾帶爬下的山,他鑽進馬車,馬車往京城方向疾馳而去,但沒走多遠,梁珩忽道:“停車!”


    他下了馬車,望著烏壓壓跪成一片的太子府侍衛,他忽拔出長劍,指著一個侍衛,怒道:“到底是江太醫救了孤,還是蕭寶姝救了孤,說!”


    那侍衛戰戰兢兢道:“應……應該是蕭寶姝,江太醫那時已是束手無策了,是太子妃……哦,是蕭寶姝帶回了藥,煎下之後,殿下立刻好轉了……”


    “那為什麽沒有一個人告訴孤?”


    “玉琢姑娘說了,誰都不準將這件事告訴殿下……”


    “玉琢?”


    “正是玉琢姑娘,殿下愛重玉琢姑娘,是以屬下等人不敢違背玉琢姑娘的命令。”


    梁珩冷笑不語,片刻後,忽然一劍斬倒那個侍衛,他又胡亂劈死幾個,其他侍衛慌忙道:“殿下饒命!”


    梁珩手執長劍,鮮血滴滴從長劍往下流,梁珩扔了長劍,冷聲道:“若日後還有人認不清誰才是你們主人,那這幾條狗,就是你們的下場!”


    ,


    太子府中。


    荷花池邊。


    梁珩已經看了三天三夜的歌舞,樂班和舞姬都累得夠嗆,他們在私底下嘟囔著 ,太子殿下以前從來不耽於享樂,現在是怎麽了。


    梁珩正在看一個舞姬跳舞,他耳邊聽著琵琶曲,眼中欣賞著舞姬的舞姿,這時一個侍女上前:“殿下,玉琢姑娘求見。”


    “不見。”


    樂師的琵琶停了下,梁珩不悅皺眉:“為何停了?繼續彈!”


    樂師誠惶誠恐道:“是……”


    琵琶曲又響起,梁珩長出一口氣,隻有耳邊聽著樂曲,眼中看到歌舞,他才能忘記那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舞姬長袖飛舞,腰肢纖細,飛快旋轉著,梁珩敲著杯子,吟道:“楚腰纖細掌中輕,好!好!”


    他又飲了一口酒,忽見玉琢懷中抱著一個黑布罩著的物事,闖了進來,梁珩憤怒道:“孤說了,不想見你!”


    玉琢掀開黑布:“殿下可記得這是什麽?”


    梁珩定睛一看,原來那是母親曾用過的古琴。


    玉琢道:“這是姑姑最愛的琴,既然殿下想聽曲子,那就由奴婢為殿下彈奏一曲吧。”


    她示意那樂師和舞姬離開,樂師和舞姬戰戰兢兢看了眼梁珩,發現他此刻麵色灰敗,沒有阻止的意思,於是趕緊溜之大吉了。


    玉琢坐下,將琴放在案幾上:“姑姑生前,最愛彈《十麵埋伏》,她說她的處境,恰如十麵埋伏,今日,奴婢就為殿下彈奏這曲,《十麵埋伏》。”


    錚錚的琴聲響起,玉琢早已知曉,梁珩已經知道蕭寶姝為她求藥卻被她隱瞞的事了,他之所以沒有發落她,是看在他母親的麵子上,於是玉琢特地用淩妃的琴,彈淩妃最愛的曲子,意欲提醒梁珩,蕭寶姝到底是他的仇人,不要因為愧疚,陷入太深。


    琴曲中,肅殺之氣傳來,玉琢一邊彈,一邊道:“殿下還記得姑姑是怎麽死的嗎?如若殿下還記得,怎可對仇人的後代動了惻隱之心?”


    她又道:“現在朝中危機四伏,十麵埋伏,殿下如此放縱,九泉之下的姑姑,也會為殿下不安,蕭寶姝她……”


    玉琢話音未落,忽見梁珩往嘴中倒了一杯酒,然後搖搖晃晃站起,跳進荷花池中。


    ,


    玉琢大駭,她趕緊爬起:“殿下!”


    荷花池中的水隻有及腰深,梁珩已然從泥濘中站起來,他喝止住想跳下來救他的侍衛:“都不準過來!”


    侍衛們於是無一人敢下去,梁珩狀若瘋狂,在荷花池的池底找著:“到底在哪裏,在哪裏?”


    玉琢不敢下水,隻好趴在池邊問道:“殿下,您到底在找什麽?”


    可梁珩並沒有理她,他隻是不斷摸著,找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他發冠散亂,身上全是泥濘,他才終於從荷花池底摸出一個綴著明珠的平安符。


    絲製的平安符被水浸泡了半年,已然完全腐爛,裏麵寫著心經的黃色紙張更是腐爛到不見蹤影,梁珩看著那個壞了的平安符,忽然大笑起來。


    他笑到最後,眸中已有淚:“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哈哈哈,難得久,難得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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