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9章 我輸得起
第079章 我輸得起
上書房緊閉的厚重大門緩緩開啟,一眾朝廷命官魚貫而出,或竊竊私語,或眉目示意,三三兩兩的向宮門口走去。
段天昊走在最後麵,看著眼前這扇門又緩緩合上,再也窺不見裏麵的人影,身上溫潤如玉的氣息凜然一變,絲絲寒氣便毫不掩飾的釋放出來。
遍地的餘暉似乎也被這寒氣渲染,失去了獨屬於陽光的灼熱溫度。
“臣,見過堯王爺。”冷不防耳邊響起一道請安聲,瞬間便將段天昊魂遊天外的思緒喚了回來。
他狐疑的回頭,待發現柳朔存正目光炯炯的盯著他時,連忙收攝心神,斂起複雜的思緒,朝著他微微頷首,“舅舅不是早就離開了麽?怎麽還會在這兒?”
柳朔存別有意味的瞟了瞟緊閉的大門,似是在自言自語,又似是講給段天昊聽,“也不知道皇上特意留下了諶王,所為何事呢!”
“國舅爺,請慎言!”段天昊聞言,臉色微變,飛快的瞥了眼上書房的大門,隨即壓低了聲音叱道,“父皇的心思,豈是作為臣子的你我所能任意揣測的?”
語畢,他便撇下驚愕的柳朔存,大步離開。
柳朔存暗歎了聲,也緊跟著走了上去。
待走出一段距離後,段天昊也不兜圈子,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舅舅想要說什麽?此刻無人,倒不如明說出來吧!”
柳朔存一怔,不敢置信的看著他,囁嚅了聲,“王爺,您為何……”
段天昊見狀,心裏不由得苦笑起來。
說句實在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辛辛苦苦培養起來的兩個親信,還沒發揮出他們應有的作用,就被他那個六哥不費吹灰之力的拔除了,更甚至,他連對方是從何時開始準備的,都不知道。
這種未知,像是在他心裏狠狠錘下了一擊,疼得讓他很是無力。
“本王無事,舅舅不必過於擔心。”斂起腦中繁雜混亂的思緒,段天昊瞬間又恢複成了以往溫潤如玉的模樣,隻是那雙狹長的雙眸裏蓄滿的暗沉之色,卻泄漏了他此刻的心情。
柳朔存見狀,心裏也鬆了一口氣。
隻要段天昊不是懷疑他自己的能力,一切都還好說。
如今,他的寶全部都押在了段天昊身上,可是沒有任何的退路的。
他暗自思忖了片刻,而後才緩緩開口:“王爺,諶王,不容小覷啊!您看,是否需要從現在開始……”
他邊瞟著段天昊,邊斟酌著措辭,一時間,舌頭似乎打了結,竟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隻得拖長了尾音,眯起眼睛仔細的觀察著對方的臉色。
彼此都是聰明人,段天昊自然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忽然頓下了腳步,回頭看了看掩映在綠樹枝椏裏的紅磚飛簷,竟有些感慨道:“舅舅也覺得,諶王不可小覷嗎?”
柳朔存看不透他心中所想,心裏多少都有些忐忑,也隻能是點了點頭,一時無話。
卻不想,段天昊兀自笑了起來,俊臉上卻滿是冷峻之色,狹長的雙眸深處還帶著令人心驚的冰寒,愈發襯得其氣勢凜冽嚴峻。
片刻後,他才止住了笑意,幽幽歎道:“的確啊,本王這個六哥,不僅不容小覷,還很深藏不漏呢!若不是親眼所見,就連本王都不敢相信他的手筆竟會那麽大,動作竟然也那麽快!”
一直以來,他都很敬重他這個六哥。
是以,對於此次的事情,他並沒有參與在內。
可誰能想到,那人竟然會出其不意的送了他一個大禮!
也許,在那人的眼裏,他所謂的“敬重”,不過是一種白癡的行為罷了。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顧忌那麽多?
“舅舅,出宮後,你就去大理寺見小舅舅一麵吧!該知道的還是要盡快了解清楚的。”他抿了抿唇,溫潤容光裏窺不出分毫情緒變化。
可隻有他自己才清楚,從今天開始,有些事情是真的要改變了。
柳朔存忙不迭的點頭,“王爺說得是。隻是,蘇統領那裏,是否需要……”
段天昊聞言,麵色卻是驟然一變,狹長的雙眸裏立即迸射出束束利刃,想要將那個反將他們一軍的人大卸八塊,以泄心頭之恨,以雪此刻之恥。
他握了握拳,神色晦暗不明,“蘇啟亮犯了錯,受到父皇的懲罰,也是理所應當的。如今,父皇正在氣頭上,若是讓他知道有人去天牢探望了,舅舅說是那又會什麽結果?”
柳朔存頓時一驚,暗罵自己腦子都長到哪裏去了。
蘇啟亮並不如他二弟那般,被關入了大理寺,而是被打入了天牢。
天牢是什麽地方?
幾乎是進得去出不來的銅牆鐵壁!
平常某些官員犯了大錯,想要進去探望一下,都頗費氣力,更別提如今這特殊的時刻了。
此刻去探望,不就是將他們暴露了出去嗎?
可,一想到此次橫生的意外,均是由此而始,濃濃的不甘之感又席卷而來,幾近將他所有的理智都淹沒其中,無法自拔。
段天昊哪裏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隻是知道是一回事兒,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兒。
但見他負手身後,看向麵前這棵茂盛的樹木,卻在掠過那交相掩映的枝椏綠葉時,雙眸微微一眯,神色莫測,“宮裏不宜待得太久,舅舅還是趕緊回去吧。”
柳朔存一怔,倒也不疑有他,連忙躬身見禮,腳步一轉便沿著小徑走了出去。
餘暉遍灑,為眼前這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色,獨屬於皇宮的森冷威嚴之氣,也在這份柔和中多了絲絲暖意,看上去,倒是格外的心曠神怡。
段天昊眯起雙眼看了看,須臾,便見他走上前,站在清涼的陰影下,仰起頭,看向那一角飄曳的裙擺,淡淡道:“還不下來嗎?”
微風拂過,將他溫醇渾厚的聲音吹散,就像是一滴水滴入大海,沒有任何的回應。
他倒也不惱,微微垂下眼簾,隨手把玩著腰間的玉佩,頗有些自嘲道:“本王很好奇,為何你嫁給六哥之後,整個人都變得那麽有心機了?想當初,你還……”
“停!”
一聲低喝瞬間截住了他還未完全說出的話,隨之便見一身紫衣的顧惜若自樹上跳下來,手裏還提著長長的裙擺,正雙目噴火的瞪著段天昊。
該死!
她不過是偶爾路過,想要學梁上君子偷聽一回嗎?
這都屏氣凝息,動也不敢動了,怎麽段天昊還能發現她?
這人是屬什麽的?
“堯王爺,既然遇上了,咱倆也把話說開了吧!”顧惜若放下裙擺,撣了撣衣裳上莫須有的灰塵,便直直走了過去,臉上沒有絲毫“偷聽無恥”的羞愧之色,“當初怎麽樣,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能不能不要張口閉口就想當初?這樣說出來,容易讓別人誤會的。想必你也不想七弟妹頻頻吃醋吧?”
段天昊靜靜的看著她,眸光幽黑深邃,像是藏著一個巨大的漩渦,稍不注意,似乎就會被吸進去。
可顧惜若是什麽人?
在段天諶的“親身調教”之下,她早就對各種眼神笑容有了極大的免疫力,根本就不會輕易被蠱惑。
隻是,這還是段天昊頭次這麽認真的看著她,沒覺得不好意思,隻是感到很不舒服。
見他沒有回答的意思,她便也癟癟嘴,繞過某個兀自發愣的人,抬步就要離開。
“等等!”段天昊猛地回神,一個轉身就攔在了顧惜若麵前,而後又覺得這動作過於失禮,才有些訕訕然的收回了手臂,隻是那身子卻輕移了一下,堪堪擋住了前路。
感覺到眼前罩下來的陰影,顧惜若頓時擰起了眉毛,不自覺的退開一步,有些不耐煩道:“堯王爺,你這是做什麽?光天化日之下,就不怕落人口舌,傳出去有損你的聲名?”
不想,段天昊卻是忽然笑了起來,可不知怎的,在顧惜若看來,那笑裏似乎還隱藏著些許落寞。
對,是落寞!
就像是弦斷知音少的無奈彷徨內心空茫,又像是午夜夢回時的被寒衾冷難以入睡,來得猝不及防,卻也讓人無法抗拒。
她自嘲一笑,覺得自己肯定是神經搭錯線了,才會覺得眼前這人會落寞。
英俊的外表,尊崇的地位,強大的後盾,還有個蒼京第一美人的王妃,幾乎是事事順遂,人人追捧,哪裏會有什麽落寞?
這樣的天之驕子,哪裏懂得什麽叫落寞?
他的世界裏,隻有走馬蒼京的瀟灑肆意,隻有朝堂之上的侃侃而談,隻有陰謀詭計裏的兵不血刃!
他,終究不是,段天諶!
沒有過段天諶征戰沙場為求生存的經曆,也不用如段天諶那般事事綢繆隻為求得一線生機,更不用在黑與白之間遊走掙紮。
他們,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
顧惜若唇角揚起一抹嘲諷的弧度,螓首微垂,盯著拖曳在地上的裙擺,不痛不癢道:“堯王爺,你擋到我的路了。請讓開!”
這個時候,那人應該等著她了吧?
不知怎的,她忽然很想見到那個人。
似乎隻要見到他,此刻心裏如被螞蟻啃噬的細細麻麻的疼痛就不會再蔓延開。
段天昊忽然有些煩躁,不但沒有退開,反倒是欺身上前,繼續將顧惜若籠罩在他的陰影裏,盯著她明亮的雙眸,一字一頓的問:“顧惜若,說得那麽好聽,其實害怕落人口舍的人,是你吧?”
顧惜若一怔,隨之擰起眉,不解。
“別給本王裝出這副無辜的模樣。你敢說,你不是怕被別人看見,你與本王單獨在一起,傳到六哥那裏,丟了他的顏麵嗎?”段天昊繼續不死心的逼問。
對她的答案,他忽然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
即便是親耳聽到她在父皇麵前說出的那番“深情”話語,他都沒有如此刻這般有些遏製不住的情緒變化。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此刻臉上的神情有多具有違和感。
顧惜若眉間的褶皺越來越深,感覺到鼻息間皆是眼前這人的氣息,有些不自在的後退了一步,迎著光線看過去,卻見眼前這人竟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甚至她幾乎能夠感覺到他驟然放緩的呼吸。
她攏了攏袖子,有些不習慣這樣的相處,別開眼,視線落於虛空,淡淡道:“堯王爺在說什麽,我不是很聽得懂。但是,既然你想要一個答案,我給你便是。你猜得不錯,方才那番話,說出來也不過是個花哨的借口,關於你的一切,我不操心,我隻操心我家王爺的事情。說是有損你的聲名,實際上也是怕丟了我家王爺的顏麵而……嘶……該死……”
她話還沒說完,便感覺到眼前一暗,一雙大手已經狠狠扣住了她的肩膀,猝不及防的疼痛驚得她倒吸了一口氣。
“你發什麽瘋?給我放開!”她咬了咬牙,惡狠狠的瞪著段天昊。
“嗬……”段天昊冷笑了聲,背著光線的臉上染上了一絲慍色,“顧惜若,你倒還真是直接,嫁人還沒多久呢,一顆心都向著六哥去了。可是你了解過你的枕邊人嗎?你以為他會看到你的好,並且接受你的自作多情?”
其實,他最想開口質問的是,當初你倒追在我身後的那份倔強呢?怎麽這麽快就站到段天諶的身邊,幫著他來對付我了?
許是覺得這些話太有歧義,臨出口時,趕緊換了種方式。
隻是,他尚沒意識到的是,這番話,若是細細追究下來,到底有多曖昧,有多酸澀!
索性顧惜若也是個大大咧咧的人,此刻更是被緊扣著她肩膀的兩隻大手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倒也沒有細聽他話裏的意思,雙手抬起就要將那兩隻手掰下來。
可男女的力氣懸殊,饒是她咬著牙使上了吃奶的勁兒,也沒能掰動分毫。
她怒了,看也沒看就抬腳踢了過去,幸虧段天昊躲得快,不然還真是得到了與段天諶相同的待遇。
恢複了自由後,她恨恨的跺了跺腳,又像是很嫌棄段天昊的觸碰般,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看得某個人唰一下黑了臉。
“堯王爺,我敬你是我家王爺的七弟,方才的失禮,我便不與你計較。但是,以你我的身份,有些話還是提前說清楚比較好。”她惡狠狠的瞪著段天昊,小腮幫子被氣得一鼓一鼓的,頗有些咬牙切齒道,“以前追在你身後糾纏的事兒,是我不對,我在這裏十分鄭重的向你道歉。”
語畢,她果真朝著段天昊鞠了一躬,鄭重的道起歉來。
段天昊唇色有些發白,眼瞳裏似是燃燒著一股無名怒火,幾近燒去他的理智。
顧惜若假裝沒看到他的異常,直起身來後,繼續認認真真的說道:“但是,所有的荒唐,也僅限於此。日後,我會盡量離你遠遠的,以免惹得你不痛快。當然了,我也希望你謹守自己尊貴的身份,別做出什麽失禮的行為,就比如,方才那般。否則,我不敢保證,哪天心情不爽,直接讓你的‘堯’封號毀在我的手裏。”
她這話,說得格外平靜,可落入段天昊的耳中,卻顯得分外刺耳。
“嗬嗬……”他仰頭笑了笑,隨之上下打量起她來,邊看著邊搖頭,仿佛她長得有多對不起人類對不起他的眼睛一樣。
須臾,他慢慢的後退,從微微陰暗的樹蔭下走了出去,金色的餘暉灑在他的身上,竟有股不遜於段天諶的風華氣概。
“顧惜若,你能這麽說,本王自然是求之不得。早知道讓你嫁給他,就可以徹底擺脫你,本王真恨當初為何沒想到這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他笑,喉頭卻幹澀得發緊,仿佛每吞咽一下,內心裏的空洞和幹澀就會擴大一分,“但是,你似乎自信過了頭。你了解過他嗎?你懂得他身上背負了多少嗎?你知道他的手上沾染了多少鮮血嗎?”
顧惜若沒答,隻是袖中的手緊了緊,眸光裏似是有什麽一閃而過。
段天昊見狀,心裏才舒服了些,抬手往回指過去,正是上書房所在的方向。
“你看,你都不了解他,還談什麽心疼他,想要維護他的顏麵?”他道,“說句實在話,本王對你的選擇,還真是不敢恭維。多年前,你追在本王身後,純粹是一廂情願,那麽你怎麽知道,此刻賠上自己的一番情意,賠上你身後的將軍府和玉府,就不是一廂情願?顧惜若,你別傻了,他是怎麽樣的人,本王絕對會比你清楚。你以為,他會放過利用一切的機會?他就算對你好點,也不可能是發自內心。因為,以你這個莽撞的性子,就決定了你跟他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顧惜若緊緊抿起了唇,袖中的手也攥成了拳頭,似乎有什麽力量就要破拳而出,帶著震撼人心的氣勢,將那些令她添堵的事情和人都砸成爛泥。
但是,她沒有。
她在等著段天昊的繼續。
段天昊也不讓她失望,唇角勾著一抹淺弧,說出的話卻近乎冷酷,“顧惜若,你這麽笨,這麽傻,這麽囂張蠻橫不講理,你當真以為他會看得上你?哪個男人不喜歡溫柔賢淑懂事體貼的女人?本王都尚且看不上你,你以為你憑的又是什麽?將軍府,玉府,還是,你這臭名昭著的聲名?”
他不疾不徐的說著,每一個字,似乎都帶著瘮人的寒氣,沿著渾身細小的毛孔鑽入。那種無孔不入的冷意,驚得顧惜若微微顫了顫,抿著的唇已經被咬出了一排清晰的齒印。
他別過臉,努力壓製住不斷升騰上來的異樣感覺,繼續不死心道:“你真以為,當初錯嫁之事,就真的是新娘交換那麽簡單?你那麽傻,偏生還那麽懶,自然是不會親自去驗證的。可這不怪你,就連本王都一時疏忽,馬失前蹄,更遑論你了!不過,本王不得不說,在這件事兒上,你傻得可真是可憐哪!”
顧惜若依舊是那副沉默的模樣,隻是在聽到段天昊提起“錯嫁”之事時,心頭驀地一緊,不知怎麽的,竟然想起了蒙麵人跟她提到的同一件事。
她就那麽靜靜的站著,仿佛要以這樣的姿勢,去篆刻出世上獨一無二的風景印章。
餘暉透過樹葉縫隙射下來,在她纖瘦的身影上投下斑斑駁駁的光影,一點一點,將縈繞在她周圍的混亂氣息分割成許多細小的碎片,垂掛在她的衣裳上,便是一陣陣的刺眼。
看著這樣的她,段天昊覺得心裏某個角落也有些發酸發疼,忽然很想知道,有朝一日她知道了事實的真相後,這個明媚張揚的女子,是否還會保持著之前無與倫比的風采。
是的,風采!
或許,以前是走得太近,以至於他眼裏看到的,都是她的無理取鬧。
如今走得遠了些,竟發現她也有著獨屬於她的靈動氣質,奇妙風采。
更甚至,在多次的眼神停留後,他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移不開視線,有時候更是癡迷在了那張明媚燦爛的笑靨之上。
他無法想象,當這明媚的笑靨被陰雲覆蓋,這明亮的雙眸被陰暗掩埋,這舒展的眉宇被愁緒染上,她又會變成什麽樣兒?
是怨天尤人痛苦不堪,還是冷漠絕情不再張揚?
他動了動唇,卻發現對麵那人兒已經緩緩抬起頭來,那清如水亮如星的眼眸裏似是有流雲擱淺,絲毫不折損眼瞳裏的明澈與澄淨。
他心中一動,眸光也柔軟了下來,隻是,片刻後,那份柔軟就僵硬在了餘暉的寒氣裏。
“堯王爺,我不知道,你跟我說這些,到底是出於何種目的。但是,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今時今日的所作所為,皆是我自己所做的選擇,我不後悔。”
她頓了頓,小巧的下巴微微泛白,睫毛上似乎有一抹晶瑩抹過,擦拭得那雙眼睛愈發雪亮明澈,似乎所有的黑暗詭計入了她的眼中,都會瞬間為那樣的明淨所分解,同化。
段天昊心中忽然有種錯覺。
或許,她什麽都知道了,隻是裝作不知而已。
“堯王爺,或許你說得對,你都看不上我,又遑論是他?”她勾了勾唇,有些黯然,又有些自嘲。
半晌後,卻見她仰起小臉,背著手望天,“可我不在乎。我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想要真心實意的為一個人做些事。在我的眼裏,喜歡就是喜歡,想做就去做,幾乎都不會去考慮後果。哪怕將來有一天,他擁著其他的女子出現在我的麵前,我也不會後悔今日所做的一切。顧惜若從來都不是一個懦弱的人,費盡心力做了想做的事兒,對得起此刻的自己,對得起這漫長的一生。我,顧惜若,還輸得起!”
段天昊臉色微微一白,很想開口罵她死腦筋強脾氣,被人賣了都還幫著人數錢。
可一眼過去,看到那背手望天的纖瘦身影時,心裏卻像是受了極大的震動,就連袖中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此時,日近薄暮,湛藍的天幕裏擦出一條雪白的雲線,雲線似乎飄落到了那棵翠綠蔥鬱的大樹頂端,浮遊的動感蔓延至那道身影之後,像是綠葉裏斜曳出的枝椏,上承白色流雲,紆尊降貴的飄落人間,隻為了來給她做一次背景。
藍天,白雲,綠樹,紫衣。
那樣的美妙絕倫!
他就那麽怔怔的看著,眼睛都不會眨了,忽然羨慕起他那六哥的好運氣。
能得這樣一個人真心相待,該是多麽的圓滿!
“堯王爺若是再無其他的事情,就請讓開吧。”站了那麽久,她也累了,想也不想就越過段天昊,大步往前走去。
她沒看到,身後,段天昊的手擦過她飄飛的發梢,無聲的抬起,又無聲的落下。
……
上書房,那扇沉重的朱紅色大門緊緊的合著。
殿內的光線有些陰暗,一縷縷的陽光透過厚重的窗紙,使勁兒的想要往裏擠進來,便於漢白玉鋪陳的地麵上投下斑斑駁駁的痕跡,愈發顯得裏麵的光線有些陰森。
段天諶恭謹的跪在地上,微涼的氣息透過膝蓋緩緩的流遍全身,讓人倍覺神清氣爽,全身的感官都比平常要敏感很多。
他甚至能夠聽到空氣裏漂浮著的長短不一的呼吸,感受到自那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憤怒氣息,卻唯獨感受不到自己心裏是何感受。
“知道朕為何會單獨留下你嗎?”不知過了多久,蒼帝才打破了殿內詭異的寂靜,冷沉的聲音在偌大的宮殿裏傳來一陣陣遼遠的回音,聽得人心裏發堵。
“兒臣愚鈍。”段天諶垂下眼簾,遮住眸裏一閃而過的譏誚笑意。
蒼帝聞言,卻是冷哼了聲,屈起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神情不怒自威,聲音裏卻藏著一絲絲的無奈,“若你真是愚鈍,今日也不會出現完整的出現在朕的麵前了。起來吧!”
“謝父皇。”段天諶連忙起身,垂首斂眉立於桌案前,十足十的嚴謹恭敬。
看著那張酷似那人的容顏,蒼帝心裏忽然起了一絲煩躁,原本還想旁敲側擊一番,此刻似乎也沒了那個耐性,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朕聽說了一些傳言,想要找你確認一番。”
段天諶聞言,腦子裏頓時靈光一閃,似是想到了什麽,很快就躬身行禮,儼然一副斂眉靜聽的恭謹模樣,“父皇請說。”
蒼帝別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在那張足可以稱為妖孽的臉上逡巡了一圈,才緩緩道來:“朕聽說,這些年,你一直都在尋找著你母妃和你外祖父的遺體,這可是真的?”
段天諶抬起頭,佯裝驚訝的看了他一眼,不解道:“父皇在說什麽,兒臣聽不懂。當年,母妃和外祖父的遺體,也是您吩咐人丟到亂葬崗的,兒臣哪裏敢違背您的意思?”
語畢,他又低下頭,雙手青筋暴起,指縫裏隱約有血漬溢出。
蒼帝有心想要追根究底一番,可在遇到段天諶這樣雲淡風輕的態度時,忽然覺得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渾身的氣力都不知道該如何使出來。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盯著麵前的人,冷聲怒道:“你這是在指責朕?”
強烈的壓迫氣息撲麵而來,幾近讓他窒息過去。
他穩了穩心神,一點都不敢在蒼帝麵前露出別樣的情緒,隻恭恭敬敬道:“兒臣不敢。”
蒼帝聞言,不怒自威的神情裏頓時蒙上了一層冰霜,眼神陰鶩的盯著段天諶,久久都未曾說一句話。
十七年前的事兒,一直都是他心裏的一根刺。
而刺下這根刺的人,不是誰,卻是他最寵愛的女人。
不可否認,到今天為止,每每想起這一茬事情,他心裏的刺兒就在隱隱作痛,不是沒有悔恨,也不是沒有懊惱,可更多的是不甘,不甘那個女人就那麽決絕的離去,也不甘自小疼愛的兒子與自己形同陌路。
他忽然自嘲的笑了聲,從桌案後走出來,冷冷勾唇,“你在恨朕?”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瞬間戳中了段天諶的痛處。
但見他雙手握成拳,自掌心蜿蜒而下的鮮紅滴落在他的衣袖上,刹那間就開出了一朵朵血花。
可他卻恍若未覺,甚至心裏還有些許的暢快,安分規矩的垂首斂眉,遮住眼裏無法掩飾的寒芒。
說不恨,那是違心的。
那樣刻苦銘心的痛楚,每次憶起,皆如森涼利刃割在肌膚上,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抬眸望進那雙情緒複雜的眼睛裏,淡淡道:“父皇說什麽,兒臣是愈發聽不懂了。什麽叫做恨?父皇是君,兒臣是臣,君臣之禮之義,兒臣時刻都銘記於心。是以,不敢恨。”
蒼帝冷冷笑了聲,心裏卻是洶湧澎湃。
對了,是不敢恨,而不是不恨!
他這個兒子費盡心思想要掩飾的情緒,原來就藏在了這三個字裏。
可正因為這樣,他心裏頓時升騰起一股不安的感覺,如利劍般鋒銳的目光直直射向段天諶,似乎想要撕破那張臉上層層疊疊的偽裝,從中窺出更多不為人知的情緒出來。
片刻後,他的眸光裏迸射出兩束危險的光芒,沉聲道:“朕問你,等到有朝一日,你可以恨朕到時候,還會不會跟朕說,你、不、敢、恨?”
“兒臣不敢。”段天諶依舊恭敬平靜。
蒼帝卻不打算接受他的敷衍,話鋒陡然一轉,就自顧自的道:“說起來,你有此情緒,朕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當年你母妃做出了那樣的事情,朕若是不做出一番懲罰,旁人又會如何看待朕?朕也是身不由己,你不站在這個位置上,你就不會知道身上所牽係的錯綜複雜的關係。”
他的聲音很低沉,內裏似乎飽含了許多情緒,可又因為情緒太多太過於淩亂,聽起來反倒有種亂糟糟的感覺。
段天諶聞言,心神有片刻的恍惚,隻是轉瞬即逝,徒留無止境蔓延的苦澀。
但見他後退一步,朝著蒼帝拱手道:“若父皇無其他事情,兒臣便先行告退了。”
語畢,也不等蒼帝回答,徑自轉身往外走去。
“諶兒,今日這番話,你好好記住。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父皇的意思的。”
段天諶聞言,腳步微頓,片刻後,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重重疊疊的明黃帳幔裏,隱隱約約傳來一道歎息聲,綿長而悠遠……
……
月上林梢時分。
蒼京某條長長的巷落裏,隱約有幾道人影跳上跳下,眨眼的功夫,便見他們消失在輕淡的月色裏。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那幾人衣袂帶風的簌簌聲,不想,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又緊隨而來,將那陣蘇蘇風聲掩蓋在了渾濁的空氣裏。
不多時,一行十幾人便停在了方才那幾人消失的牆頭下。
柳屹暝身穿黑色勁裝,腰佩長劍,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在巷落和牆頭上逡巡了一圈,很快就收了回來,右手高舉,隨之指向巷落裏的盡頭方向,厲聲低喝,“柳淵,你帶幾個人,往那個方向追過去!其他的人,隨我來!”
話落,一其貌不揚的男子就從他身後走出來,帶著幾個人就往巷落的盡頭跑去。
柳屹暝又看了看四周,沒發現有什麽異常,這才轉過身,帶著其他的人往另一個方向追去。
直到那淩亂的腳步聲響起,那麵牆的另一邊,才隱隱約約傳來一道擔憂的聲音:“主子,您再撐會兒,屬下這就帶您回去解毒。”
“不,現在不急。”黑暗裏,有氣無力的悶哼聲隨之響起,似乎還帶著一絲顫抖。
這兩人,便是剛從山林裏“曆險”回來的,蒙麵人和言暢。
“那怎麽能行?”言暢一聽,頓時急了,若不是顧及著蒙麵人的身份,怕是就要動手,直接將人扛到肩膀上了,“主子,柳家公子已經走了,想必不會再追過來,您的寒毒要緊,萬不可耽誤了啊!”
蒙麵人卻隻是冷哼了聲,並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
片刻後,他運功抵擋了下自內而外不斷冒出的寒氣,才穩著音線,緩緩開口:“言麟,你現在出去,往左拐,引開去而複返的那些人。”
“是。”黑暗裏,一人沙啞應聲,縱身一跳,便飛掠過那方牆頭,飛向巷口的方向。
言暢不解,心裏擔心著蒙麵人的傷勢,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主子,你是否太小題大做了?那些人,未必就會……”
他忽然停了下來。
因為,不遠處就傳來了那陣淩亂的腳步聲,其中還伴隨著柳屹暝那刻意壓低的斥喝,“人在那裏,給我追!”
他舌頭頓時打了結,忽然發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直到那陣淩亂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蒙麵人才扶著牆站起來,一雙眼睛裏閃著犀利的光芒,幾乎能夠照出言暢臉上的震驚之色。
他緩緩抬起手,拍了拍如木頭般靜立的言暢,頗是嘲諷道:“那柳屹暝是什麽樣的人,我是最清楚不過的了。疑心大,詭計多端,定不會隨便放過在巷口附近的地方。你對上他,還是有些嫩了。”
言暢心中有愧,忙低下頭請罪,“主子,是屬下失職。回去後,屬下定會加強訓練,爭取在對上柳家公子時,盡量不嫩些。”
不想,蒙麵人聽了,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要怎麽加強訓練?練臉皮的厚度,還是練嘴皮子?”
言暢大窘,怎麽都想不到主子竟會扯到這無關緊要的事情上來,隻當他是拿自己消遣,倒也識趣的任他說著。
蒙麵人見狀,忍不住在心裏搖頭。
對上柳屹暝那樣的人,要麽能力足夠強,強到可以完全壓製住他;要麽就將矛盾糾紛都搬到明麵上來,與其打開天窗說亮話,使他的陰謀詭計都得不到發揮。
他見過個能力很弱,卻能讓柳屹暝吃癟的人。
那個人,便是,顧惜若!
想到這個女人,他又忍不住咬牙切齒,裹緊了身上的衣裳,衝著發愣的言暢叱道:“還站在這裏幹什麽?不趕緊回去?”
言暢猛地回神,呐呐“哦”了聲,走到他麵前半蹲著,將他往背上一背,便縱身跳出了牆頭,往某個黑暗的方向奔去。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後,言暢從牆頭翻落,穩穩當當的站在某個古樸偏僻的院落裏。
院內早就有人專門候著,此刻見到蒙麵人以趴伏在言暢背上的模樣出現,紛紛吃了一大驚,直至接到言暢警告的視線時,才猛然回神,急忙單膝點地,齊聲道:“屬下參見主子。”
“都起來吧。”言暢的背上,蒙麵人正在瑟瑟發抖,僅僅四個字,他似乎也說得十分吃力,話剛說完,便見他劇烈的咳了起來,驚得言暢急忙叫道,“先生,您趕緊過來給主子診治一下吧!”
“是,屬下遵命。”
單膝跪著的人裏,一名身穿灰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出來,臉上被猙獰的疤痕劃過,赫然便是那日客棧裏出現的灰袍人。
隻見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走上前,來不及將人帶入廳堂內,便拿起蒙麵人的手腕號起脈來。
片刻後,他卻麵色大變,忍不住驚呼出聲,“主子,您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