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礦下

    “瞪我幹嘛?難道打你還要分地方?”


    第二天早上,倆人被一陣響亮的電話鈴聲吵醒了,在礦上,最怕的就是電話響,閻王不是催自己的命,就是催別人的命。


    秦衛東幾乎是立刻睜開了眼睛,方黎昨晚被嚇著了,半夜才睡,還沒睡醒,伸手摟住秦衛東的脖子:“別走,陪我再睡一會兒,”


    “礦上來電話了,你再睡會兒。”


    方黎困眯著眼睛,嘟著嘴巴,秦衛東尋著親了一下,把方黎熱乎乎的胳膊又塞回被窩裏,去外麵接電話了。


    潘叔說礦上的兩台風鑽打壞了,這是常事,秦衛東應了一聲,從雜物間裏翻出一台舊的,把鑽頭和彈簧片卸下來,扔進車裏,回屋找方黎。


    秦衛東走了方黎就不怎麽睡得著了,正坐在床上穿毛衣,這件毛衣是方奶奶入冬前精神頭好的時候給他織的,隻是穿過腦袋那裏老太太收線收的太緊,像是小孩子的尺寸,方黎費了半天勁,才把毛衣拽下脖子,憋得臉都有些紅了。


    秦衛東看著,從院子裏的工具箱裏翻出了一把剪刀,要給他把過緊的毛衣領口剪開一些。


    “別呀,剪了就壞了,要跑毛線的。”


    “卡著脖子不難受?”


    方黎說:“拽下去就不難受了,礦上出什麽事了?”


    “風鑽的彈簧壞了兩個,我上去送一趟,中午回來再帶你和阿婆上醫院。”


    “那我和你一塊兒去。”


    方黎很久沒有去他們家的礦上了,秦衛東不常讓他上去,就像秦衛東也不讓他去院後麵的浸化作坊一樣,以至於方黎今年都十九了,跟那些從小就跟著父母就在礦洞裏摸爬滾打長大的男孩一比,他渾身上下還細皮嫩肉的。


    不僅如此,他對怎麽識礦、怎麽配藥、怎麽洗礦這些事更是一竅不通,倒是比他小一歲的秦衛東,早就能獨當一麵了。


    山上薄霧晨亮,氣溫比山下冷得多,潘叔見到他,喊:“少東家來了啊。”


    潘叔一喊,礦上正端著飯碗吃飯的七八個工人都看到了跟著秦衛東一塊下車的方黎。


    有人朝方黎點了下頭,有人幹脆沒搭理,自顧自地吃飯。


    方宏慶這大半年都沒在礦上露麵,已經壓了他們大半年的工錢,大家有心思跟方黎這位二奶生的「少東家」打招呼才怪。


    “少東家,還差兩天就年三十了,你爸到底給不給弟兄們發工錢了?”


    “別的礦上昨天工人都走完了。”


    “年景不好,再打下去,也打不出什麽好礦。”


    楊師傅冷哼了一聲:“少東家,誰知道你爸在縣城裏的生意是賠了還是賺了?幹脆讓你爸把這些設備都賣了先給我們發錢!沒有錢,我們是不會走的!”


    潘叔站出來:“老楊,你別跟著挑大家夥兒的事兒!”


    “我挑什麽事了?誰不是等著這大半年的血汗錢回家過年!他爸是老板,不缺錢,可我們缺!”


    幾個工人跟著附和,潘叔說:“大家別急、別急,快過年了,方老板不會虧待大家的,他前兩天還讓衛東收了彭三兒家兩台十五噸的碾子,這肯定要咱接著幹呀!”


    潘叔在礦上的資曆老,說話還是有人聽的,工人不滿的情緒稍安,秦衛東撩開一旁簡易板房搭的門簾子,進屋掀開鍋,舀了一碗熱菜給方黎。


    “你別管外頭,你先吃。”


    大鍋裏燉是白菜粉條燴豆腐,飄著點油花,但沒一點葷腥兒,方黎端著碗:“怎麽回事?咋這麽久沒給師傅開錢?”


    秦衛東說:“賬上沒錢了,上半年你爸拿走了二十萬,還是去年結餘的,下半年打下的礦石一大半被你爸雇的師傅拉去選煉廠了,說是品位不行,含金量太低,剩下的靠作坊裏的那兩台碾子的吞吐量,隻夠維持礦上的日常開銷。”


    “上次你不是還拿了一塊小金塊兒?我看成色還可以啊。”


    “那是拉回去在院裏我們自己洗的,山下的選煉廠是你爸聯係的。”


    “那現在賬上還有多少錢?”


    秦衛東說:“兩千。”


    方黎驚訝了:“就剩兩千塊錢啦?那夠什麽啊,我們欠那些師傅多少工錢?”


    “一個人兩萬,十二個人,二十四萬。”


    方黎聽到這個數字都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二十四萬!他爸竟然欠工人這麽多錢!


    “那怎麽辦?我爸還要從彭叔那裏收碾子?他哪裏來的錢?”


    秦衛東踢了個矮木板凳讓方黎坐著,接過方黎手中盛菜的碗,拿著筷子夾了一筷子還冒熱氣白菜混粉條,喂給驚得長大了嘴巴的方黎。


    “方叔說他在別的地方又打了個礦,需要設備,年後把工人都叫過去那邊幹活,一塊結算工錢。”


    “什麽礦?在哪兒?”


    “不知道,方叔電話裏沒說。”


    紅薯粉條叫老灶柴火燉地爛爛糊糊,一口咬在嘴裏就化了,滑溜溜地,順著嗓子眼燙燙地滾下去。


    秦衛東掰著方黎的下巴:“太燙了不要咽,吐出來。”


    方黎咳嗽了幾聲,把嗓子眼裏的粉條吐了出來,秦衛東用手接著,扔了。


    方黎喝了點涼水,又咀嚼著秦衛東喂過來的白菜:“可壓這麽多師傅的工錢也不是事兒啊,人家拿不到錢,不得活撕了我爸?”


    “年後準備先把前麵洗出來的汞金賣了,頂一陣,礦裏年前打出來的,我摁著沒讓你爸的人拉走,等過完年市裏的化驗室上班,選些樣品拿去化驗。”


    方黎想了一下:“你不信我爸選的那家選煉廠?”


    秦衛東點了一下頭。


    “你爸給的報告單有問題。”


    方黎的心有些慌,但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從哪兒問起,想了一兒,對著秦衛東說:“不會出事吧?秦衛東。”


    “不會讓你出事。”


    秦衛東又喂了方黎兩口菜,方黎皺著小臉,搖頭說不要吃了:“秦衛東,不想吃菜葉子,想吃肉,”


    “下午陪阿婆去完醫院給你買。”


    方黎點頭,心裏那點忐忑很快就煙消雲散了,他們從小到大,所有事情都是秦衛東在管的,無論是他的事情,還是礦上的事情。


    秦衛東都會處理好的。


    潘叔在叫秦衛東,秦衛東拿了一個饅頭,匆匆就著碗裏方黎剩下的菜吃淨,讓方黎在屋裏等著,他下去看看。


    外頭,楊師傅帶頭的那幾個工人圍在一圈打牌,已經不願意下礦了。


    潘叔很為難,秦衛東沒說什麽,捆上安全繩,和兩個信得過的工人下礦了。


    秦衛東熟練地踩著架在木撐上的鐵梯,充滿力量的精勁臂膀正在介於少年和男人之間瘋狂成長,他架起風鑽,潘叔在旁邊給他當副手,狹窄的礦洞裏,巨大的噪音連消音罩都蓋不住,一瞬間灌滿雙耳,猶如雷轟,塵沙飛揚。


    岩石堅硬,進孔的速度並不快,一個兩米的深孔做好,已經快一個鍾,嗡嗡冒著火花的風鑽停止工作,潘叔喊了秦衛東兩聲,秦衛東都沒聽見。


    “衛東,這還要炸嗎?”


    潘叔雖然是礦上的老人了,但最近這兩茬炮接連打出來的都是不含金的毛石,一文不值,他也拿不定主意了。


    鑽孔裏流出了水,秦衛東放在嘴裏嚐了一口:“不行,八成是方向錯了,等年後再說吧。”


    打礦脈這事靠經驗也靠運氣,現在每往前掘進一米的成本都消耗不起。


    況且還有那麽多工人的工資沒發,誰也賭不起,隻能等著方宏慶過兩天回來看怎麽個說法。


    說到底,秦衛東雖然是跟著方黎這個所謂的少東家一塊兒長大的。


    但要是放在舊社會,他頂多就算個長工,在礦上給方宏慶拿錢幹事,做不了主。


    潘叔歎了口氣:“成,隻能這樣了。”


    秦衛東從礦洞裏上來,右耳一時間都聽不到任何聲響,他用涼水洗了把臉上的塵灰,潘叔跟著他上來,讓帶頭鬧事的楊師傅先回去,等方老板回來了,再跟他要工錢。


    潘叔好說歹說,可大家都是辛苦討生活的,幹了一年到頭,不見錢哪裏肯走?一個個屁股坐著,再冷也沒人肯挪。


    眼下動不了工,最重要就是把堆在巷道裏那些礦石看好,年後全指著它們活命,秦衛東交代潘叔和兩個信得過的工人務必守好,帶著方黎回家接阿婆。


    方老太太這兩年已經走不動太多路了,年輕時長時間從事金屬冶煉,讓氰-化物和貢毒性慢慢浸入了她的身體。


    但她仍然堅持每隔幾天就上山去,采一些方黎也叫不上名的野菜,隻知道是方輝伍小時候愛吃的。


    老太太又拎了一籃子,拄著拐:“小伍,小伍,阿婆給你蒸菜饃饃…”


    方黎跳下車,接過籃子,哄著老太太上車:“阿婆,回來再吃,咱先去醫院看看你的咳嗽,咳嗽好了,我陪你上山,”


    方老太太被他哄得眉開眼笑。


    縣城裏最好的醫院就是人民醫院了,山路不好走,就算有車,去一趟得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到了醫院,人不多,沒兩天就大年三十了,人有時候就是繞不開迷信,小病寧願在家忍兩天也不願意大過年的上醫院,要是大病,那也不急著這兩天了。


    方黎攙著他奶找了一排單凳坐下,對秦衛東說:“你在這兒看著阿婆,抓著阿婆的手,我去找大夫掛號。”


    方奶奶的腦子不好,要是發起病來,方黎那小力氣根本拉不住,上一次來醫院就是,他奶見著別人家的小孩就發瘋似的喊小伍,差點被人家婆婆當成拐賣小孩的打,嚇死方黎了。


    幸好有秦衛東在,自那以後,在外麵看阿婆的事就交給了秦衛東。


    “好。”


    方黎拿著秦衛東給他的錢,去掛號的地方找,他剛走,方奶奶就急著叫:“小伍、小伍,!”


    秦衛東蹲著,抓著方奶奶的手,等方奶奶的眼神跟著方黎找不到了,急著叫得不停,秦衛東終於出聲:“阿婆,他不是小伍,他是方黎。”


    方奶奶糊塗了,她搖著頭:“他是小伍,我的乖小伍,乖小伍長大了,知道心疼阿婆,”


    秦衛東看著方奶奶,再次地說:“阿婆,您糊塗了,他是方黎,心疼您的孫子是方黎。”


    秦衛東把方黎這兩個字咬的很重,很清,不容許被混淆的,他話音兒剛落,頭頂就被掛號回來的方黎用力地打了一下:“幹嘛和阿婆計較這個啊!阿婆不記得了,不記得了就是不記得了唄!”


    方黎打得用力,走廊上還有從別的鎮上趕來看病的人,聽見動靜,有幾個婦女往這邊看,秦衛東和方黎看著像兄弟,隻是少能瞧見弟弟敢這麽直接上手打哥哥腦袋的。


    秦衛東回頭瞪了他一眼。


    方黎絲毫不怕:“瞪我幹嘛?難道打你還要分地方?阿婆走不動了,你趕緊把阿婆背起來,內科在二樓呢。”


    秦衛東沒說話,把阿婆背起來了。


    方奶奶在秦衛東背上,還要抓著方黎的手:“乖小伍回來了,”


    方黎也笑:“是呀,回來了,走,帶阿婆去看看大夫,阿婆的身體就好啦,”


    診室裏,大夫看了片子說:“這個是矽肺,晚期了。”


    像方奶奶這樣的病,醫院每天來看診的人都有很多,矽肺沒有特效藥,治療隻能緩解痛苦,不能逆轉,最好的醫療手段是換肺。


    但手術費用至少要四十萬,人民醫院開了這麽多年,還沒遇到一個病人要換的。


    方黎問:“大夫,換肺是不是要去市裏的大醫院?”


    醫生有些詫異,抬頭:“小夥子,你的孝心我理解,但我說實話,你奶奶這個年紀,不說等合適的肺源就遙遙無期,就算等到了,她的身體也承受不了那麽大的手術了。”


    方黎又問:“大夫,那怎麽辦?”


    醫生說:“讓老太太回去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小夥子,人老了,都會走到那一天的。”


    從醫院出來,方黎忍不住哭了。


    雖然方奶奶從來都沒叫過他阿黎,甚至從小到大,大概都不曾真楠楓正的認識他這個孫子,隻把他當做死去的方輝伍。


    但方黎確實是方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長大的,小時候他發高燒,方奶奶給他打了一夜的蒲扇。


    “你去看著阿婆,別管我,!”


    秦衛東抬起袖子,給他擦眼淚:“阿婆在車上,沒事。”


    “我不想讓阿婆離開我,”


    方黎扁著嘴,伸手摟上秦衛東的脖子,埋著淚水哭濕的小臉,眼淚全掉在秦衛東的脖頸裏。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他一切不滿的事情秦衛東都會有所回應,但這件事,秦衛東摟住了他,拍了拍他的背,沉默著。


    方黎哭著,他心裏知道這件事秦衛東沒有辦法,無可奈何,但秦衛東不回答他,他就是焦急,越急越難受,哭的開始抽著急喘。


    秦衛東順著方黎摟住他的姿勢,將方黎從醫院門口的台階上抱了起來。


    他們兩個男人這樣親密,門口進出的人有的往這邊看。


    秦衛東不在意那些目光,抱著方黎去了一處人少的地方,順著方黎哭顫的背:“方黎,阿婆總有一天會離開你的,每個人都是。”


    “每、每個人都是?”方黎抽噎著,更難受了:“那你也是?秦衛東,你也會像阿婆一樣,總有一天會離開我?”


    隻是光想著這個可能,方黎心裏就像被什麽東西敲碎了那樣疼,疼得他不能忍受,他張開嘴,狠狠咬上秦衛東的耳朵:“秦衛東!你休想離開我,你聽到了沒有!你欠我的!”


    秦衛東說:“我不會離開你。”


    方黎的舌尖嚐到一絲腥甜味兒,才發現他沒有注意力道,把秦衛東的耳朵咬出了血珠。


    方黎舔了一下,遲來的良心發現:“咬重你了,出血了,”


    秦衛東沒在乎那點血,問他:“我去哪兒你都跟著我?”


    方黎點頭:“那當然呀。”


    “如果我跟你爸,要你選一個呢?”


    方黎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被問的一愣,思索著:“要選啊,?”


    秦衛東說:“嗯,要選,你怎麽辦?”


    方黎抽搭幾下,認真地想了一想,想通了,說:“那、那選你吧,我爸不止隻有我一個兒子,以後說不定他一分錢也不會留給我花,可你隻有我,你舍得給我花錢,再說,再說我的錢都在你那兒。”


    秦衛東停頓了一會,他吸了一口氣斂神屏氣,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就這樣?”


    方黎點點頭,又補充說:“不過你以後要是生了兒子,可不能不要我!畢竟我也是要生兒子的,如果你不要我,至少也得先把我的錢還給我,”


    秦衛東的麵色愈發不好看了,他冷冷扔下一句:“你能生再說吧。”


    作者有話說:


    啊最近工作出差中有點忙!卑微打工中!

    嗚嗚謝謝喜歡的寶貝們!!


    謝謝你們的每個留言!很多次懷疑這種類型、風格的文行不行,會不會有人喜歡,謝謝你們給我肯定和動力!!

    秦衛東最後那句話,方小黎現在個傻孩子還沒懂,不過以後能方小黎「沒兒子」了,他就會懂了!


    喜歡的寶子們給刀刀留個言呀,


    感激不盡!!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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