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白荷
第150章 白荷
……
再下一段畫麵隔得並不遠,比之上次隻過了十來天。
陸不吟和小十二確實不認識字,那小姐表示明日可以找人過來擔保,給她們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一句一句地解釋。
詩千改在一旁,有種輕微的窒息感。這的確是好心,的確是最穩妥的做法,但也的確是無形的屈辱。
眼看兩人就要接受了,但這天傍晚,陸不吟在茶館端盤子的時候聽到了一個消息。
,甘家有意廣尋匠道人才,製造可以用靈石驅動的武器,進獻給陛下和仙閣。
原是因為最近邊境頻頻爆發魔潮,朝中都在憂心單靠修士抵擋不住,想要增添戰力。
“匠道,這詞用得有意思!”茶館裏的客人們嘖嘖稱奇,“什麽時候工匠也算得上是一道了?”
也有人不屑:“甘家是新貴,根基不深,這是想要投機取巧討好仙閣吧?”
“不論如何,消息總是真的。嘖,我有個表哥就想去應招試試呢。”
“怎麽,甘家還收平民?”
“不但收平民,還說男女老少都不限呢!好大噱頭,這不,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這些工匠總不能直接等甘家的門吧?去哪兒應招?我也想試試。”
“唔,我聽說是去鎮西找一個叫方正則的,他負責報名事宜……”
“還有還有,去的時候要帶上自己做的小靈器。”
詩千改聽到這個名字眉心一跳,方正則,方則、洛則過?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陸不吟動心了。
她做了一個異常大膽的舉動:逃了和小姐的約定,去甘家應聘。
詩千改有不詳預感,心往下落了落。
顯而易見,這匠道招選便是之前幻境裏國師選舉的原型。
陸不吟心怦怦亂跳,回去將此事告訴了小十二。十二娘愣了愣,毫不猶豫道:“你盡管去!我支持三姐姐!”
次日,二人繞開烏衣巷,去往鎮西。
方正則此人,倒不像是角色洛則過那樣壞得明明白白。
初看他,甚而是個熱心腸的好人。
他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容貌俊朗周正,一笑兩頰上還有桃花。平日裏遊手好閑,沒個正經營生,但極擅鑽營,混得很不錯,在市井中有一大幫“朋友”,人皆稱讚其仗義疏財。
這回甘家要和匠道之流打交道辦事,自然想到了他。於是,“選拔官”的名號就落在了他頭上。
且他自己也有不錯的天賦,先前那個小風車就是他做的,一時很受追捧。
報名的人其實並不很多,首先要帶來小靈器就是一道限製,天底下木匠多,會做靈器的是少數,會改良靈器的更是少之又少。
陸不吟這樣的人屬於天大的意外,簡單靈器在她眼中就像透明的,符文雖不懂,但拆上幾遍也能原樣拚起。不過她接觸靈器的機會不多,至今也隻拆過不到一手隻數的靈器,買過的更是隻有小風車一種。
因此,陸不吟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的天賦在“靈匠”裏算什麽樣。
“咦?你是個姑娘?是來報名的?”方正則一愣,點了點麵前的紙,“名字寫這。”
陸不吟不願露怯,寫下“陸三”二字,這也是她為數不多會寫的字,單靠死記硬背。
她氣質太好,如此假冒也沒人懷疑。
她笑問:“這應招是怎麽個招法?”
“所有人住在一道,為期兩個月,做出一樣靈器來。做得最好的人可以麵見甘家主。”方正則道,“兩月內,甘家主會提供所需的器具零件,隨意取用,隻要寫個報告就行。”
陸不吟聽前麵時都很入神,惟有聽到末句“寫個報告就行”時眼中閃過一絲怯意,但仍是點頭道:“我知曉了,謝謝前輩告知。”
方正則笑意更甚,很受用年輕女子的一句“前輩”。他明顯沒把陸不吟放心上,隨意道:“你帶來的靈器呢?給我看看。”
如果不好,他也打算順水推舟賣個人情。
但當陸不吟把那方方正正的箱型小風車拿出來拆開時,方正則的目光瞬間凝住了。
懂行的騙不了懂行的,他怎麽可能看不出其中的價值?
甚至可以說,他被震撼了。如果這小風車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匠人拿出來的,方正則不會如此驚訝;但它是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拿出來的,便令他難以置信。
“……你是怎麽做的?”他下意識問。
陸不吟不明所以,以為這是正常的流程,一一講述。
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少女音色明快,詩千改卻沒有錯過方正則眼中流露的嫉妒。
陸不吟成功留了下來,還給十二娘爭取到了陪同的位置。
甘家將這一片宅院都劃作了工坊,命名為“新匠坊”。為了避免工匠們泄露消息或者把零件夾帶出去販賣,兩個月期間眾人都不得出去,衣食由甘家的人負責。
陸不吟拮據慣了,這輩子還沒有如此痛快地摸過零件,如同蛟龍入海。因為不識字,她從來不打報告,也從不記筆記,隻是跟在其他人後麵撿漏。
縱然如此,她的進度也是最快的那個。但她第一次提交進度時用的是口述,得到了猶疑的目光,便覺得反感,之後再也沒有去交過,決定最後以成品說話。
說是“男女不限”,實則新蔣坊裏隻有四個女子,其中兩個還是嫁了的婦人。兩人平素便也不多出門,出門也一定在白天。
好在甘家規矩還算嚴厲,沒發生什麽惡劣事件。甘家定下的規矩還有一條“禁止抄襲冒用”,懲罰很重,第十天就趕出去了一個人,而此人隻是晚上睡覺時多看了臨床的靈器一眼。
此舉有效地防止了新匠坊內風氣變差。
陸不吟小心翼翼把握著度,用盡心思,在新匠坊裏平平靜靜地生活了下來。
詩千改心裏的窒息和難過感反而更強烈了,陸不吟這樣天才的思維,根本不該用在這種無用的周旋裏。
二人都是摸爬滾打慣了的,知曉人情網裏最該討好“上司”,也就是方正則。
但礙於性別,不能表現得太熱切,否則若被侮辱,沒有人會替她們說話。
方正則也像是知道,與她們保持著友好距離。
直到某次,方正則酒醉後不慎呼吸堵塞,眼看就要斃命,陸不吟出手擊打他的腹部,讓他咳出嘔吐物,呼吸通暢了回來。
,詩千改倒是知道這是海姆立克急救法,陸不吟會用則是因為看過慈濟堂的仙長這樣救落水的小孩兒。
總之陰差陽錯地,她救了方正則一命。
“救命之恩,他總該幫襯著我們的。”十二娘歡喜道。
後麵的發展似乎也的確如此,方正則開始幫襯兩人。陸不吟猶豫了幾天,最終私下告訴了他自己不識文字的事實。
“如此還能遙遙領先,姑娘有大才!”方正則拍著胸脯保證,“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他幫著陸不吟寫報告,鞍前馬後,後者零件上的缺憾一下子緩解了。
詩千改心道,如果能一直如此變好了。
……如果真能一直如此的話。
她望見房屋之外,甘家主的管家找到了方正則。
“你說兩月之內必能出結果,就是這種結果?”管家眉頭皺起,“所有人的進度裏麵,你是最慢的!占著坑位不幹活,家主還要給你發最高的工錢,真是浪費了!”
方正則在其他人麵前從容有度,在管家麵前卻抬不起頭來,點頭哈腰:“是……是,我可以出結果的,家主再寬限……”
管家不耐煩地擺擺手:“光是嘴上說有什麽用?你能力低,難以服眾,我看可以換個人來領頭,那個姓朱的不錯,姓章的也還堪用……”
方正則額頭汗都出來了,疾聲道:“快了,就快了!我保證十天之內弄出來!”
“真的?”管家話被打斷,將信將疑地乜著他。
方正則閉了閉眼,點頭:“我保證。”
再睜開眼時,他眼中染上一縷凶色。
職務,他是不願放手的;麵見甘家主和仙閣的機會,他也不想失去。
冒領他人功勞的話,懲罰很重,但是……
這一段應當不是真正的記憶,而是陸不吟腦海裏的自我補足。
方正則的麵孔上覆蓋著黑氣,扭曲而猙獰,像是晃動的魔物,無比醜陋,這便是他在陸不吟心中的形象。
詩千改猜,先前方正則就已經被催得急了,否則也不會酗酒消愁。
她從陸不吟做的那些半成品上串聯出了小半的陣法,一劍挑破。
……
下一幅畫麵接踵而至。
如詩千改所料,也像先前幻境裏的故事那樣,方正則冒領了陸不吟的功勞。
陸不吟怕打擾方正則,隻讓他提交了一次中途報告。所以方正則對她的進度很是清楚,他壓下了報告,將其修改一番上交。
同時上交的,還有他顛倒是非黑白的書信。
他告狀陸不吟,反稱其狹恩圖報,要冒領他的成果。
此事性質惡劣,尤其是方正則交上去的那個靈器還如此驚豔。事情鬧大,連甘家主都過問了,要求查明真相後嚴懲賊人。
甘家的家丁和私兵闖入新匠坊,扭住了陸不吟。
“我沒有!”而陸不吟起初的震驚過後便迅速望向了方正則,瞳孔收縮,怒火幾乎將其燒穿,“是他偷了我的靈器!”
方正則目光躲閃,輕咳了一聲後道:“三娘,你在說笑?”
“白眼狼!狼心狗肺!早知如此,當初我和姐姐就該讓你被嗆死!你怎麽不去死?!”
十二娘出離憤怒,掙紮不休,她一雙眼睛狼一般看向周圍眾人,“他在說謊,你們都看到了的!!我姐姐做的時候你們都看到了的!”
然而十二娘的喊聲一出,卻隻得到了難捱的沉默。
方正則的視線巡梭而過,有人開口了,但他們的話卻讓十二娘的心愈發墜入穀底。
“誰說看到了?我們根本沒看見,陸三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誰知道她是怎麽做的?”
“她早先都不遞報告,後來的的報告上也都是方前輩的字跡,這還不能說明原因嗎?”
“你們沒聽說嗎?她連字都不認識!這種人妄論什麽道?”
“搞不好她就是爬上了方前輩的床才能混進來,居然還想顛倒黑白了。”
“一個小女子而已,方前輩還不至於要霸占她的功勞……”
嘈嘈切切,環繞不休。
早有人看陸不吟不順眼,她雖表麵溫和,可那股倨傲永遠沉在眼底。她看不上這裏的任何一個男子,所以他們便以此為懲罰。
陸不吟手都顫抖起來,方正則心虛加上害怕,竟然被直接嚇退了一步。
詩千改相信如果現在給她一把刀,她會直接將方正則千刀萬剮。
“她要幹嘛?嘶,快離遠點。”
“眼神好像要殺人!”
“小心點,別惹瘋女人……”
但她也隻能強忍怒火,用最冷靜、最抽離的語氣看著管家,艱澀道:“……我能證明。那個靈器還沒有做完,我能把它改得更好!”
陸不吟死死盯著管家,有那麽一秒鍾,他猶豫了一下。但也隻有一秒,很快就搖頭:“沒有這個規矩。現在證據已足,陸三,你該領罰了。”
哪裏有證據?哪裏都沒有證據。哪裏都有證據。
陸不吟的文書、申請書全都是方正則寫的。她自卑又自負,第一次被看輕後就再也沒去和庸人理論過。
可是,管家難道真的不知道嗎?
方正則前些天還在被他訓斥,現在就突然開竅了?
他心中料到了真相,但還是選擇了閉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陸不吟讀懂了他的意思,就像突然被抽掉了力氣,低頭捂住臉,眼前一陣陣眩暈白光。
十二娘慌張起來,竟掙脫了兵丁束縛,朝她撲過去。
詩千改所看到的記憶也極度混亂起來,濃鬱黑暗、光怪陸離的色澤中,她揮散符文朝下一幕走去。
……
甘家認定陸三品性惡劣,決定施以重刑,以效敬尤。
這是一種極其殘酷的私刑,名為“四取二”,僅在天魔之亂前有,且具有地區性,短暫地存在了幾年就消失了,被官方嚴格取締。
它隻針對低修為的修士或者有可能邁入修途的凡人,如果修士在元嬰以下就落下殘疾,此後修為再高都無法恢複。
所謂的“四取二”,就是四肢取其二弄殘的意思。施加刑罰的人,就是惡意要受刑者烙印終身。
詩千改隻在雜書上讀到過描述,從未親眼見過。若非現在看到,她也想不起曆史上曾有過這種刑罰。
刑房陰濕,彌漫著一股血腥死氣。陸不吟被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微微吃痛地側蜷起來。她撐著上半身,發髻散落低垂,幹淨的衣擺很快染上汙漬。
“陸三,你自己選吧。”家兵掂了掂棍子道,“是斷兩隻手、還是斷兩條腿,還是一隻手一條腿?”
“主家仁慈,給了你自己選的機會。你快點!”有人附和。
“是啊,這可是你自己選的!到時候可怪不了我們!”
受此刑的人,一般會選擇左手和一條腿。但陸不吟有誌於匠道,怎麽可能會讓自己的雙手受損?
四周寂靜如死。
詩千改幾乎有不能呼吸的錯覺,四周的空氣像冰冷海水一樣壓住了她的胸肺。
過了幾秒,也有可能是過了十幾分鍾,陸不吟開口了。
她的長發擋住了臉,詩千改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能見到陸三娘的一雙手慢慢扣緊,手背青筋畢露,陷在泥土裏,像是白荷落汙淖。
“……腿。”
漫長的沉默後,她竟然低聲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荒誕。
“我選腿。”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