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及至十月十五日,西六宮的儲秀宮又迎來一位新嬪妃,仁孝皇後的庶妹赫舍裏氏,享嬪位份例。本來在宮裏也算掀起了一點小風波,但入宮那日,眾人才得知她不過是個十歲的小丫頭,霎時便沒了興趣。
六宮的主位都隻是依照先前的例子送了禮,而赫舍裏氏悄無聲息收了又回禮,然後就沒了動靜。
康熙對元棲還新鮮著,召幸的日子比從前隻多不少。
而她也漸漸和六宮嬪妃熟絡起來,和宜嬪郭絡羅氏的關係比旁人都好些,概因和其餘嬪妃相比,宜嬪是個直性子,說話不喜歡遮遮掩掩,和她相處不費腦子。
轉眼間又是一年初雪,已經到了十一月。
這一日天蒙蒙亮,大雪頃刻便至,紛紛揚揚鵝毛一般鋪滿整個院落,將枝頭的梅花壓得極低,與背後的金瓦紅牆相互映襯,美不勝收。
元棲在明瓦窗前立了一會,一時興起,邀了西六宮住著的嬪妃來她院裏賞雪。宜嬪,安嬪,郭貴人,還有儲秀宮和鹹福宮的兩個格格都應邀而來。
待見了永壽宮牆根兒底下那幾束草草紮住的紅梅,宜嬪第一個抱怨:“我還當是怎麽賞雪呢?”她指了指牆根下的梅花,頗有些嫌棄:“這樣好的花,你也不拿個花瓶裝起來,這樣糟蹋。”
元棲站在屋內,攏了攏身上的白狐狸鬥篷,笑道:“這就是你不懂了,咱們圍著坐在雪地裏,一邊溫著酒,一邊比一比誰理出來的梅枝好看,如何?”
宜嬪沒好氣地看她一眼,意有所指道:“可別,也不是誰都有你這麽好的白狐狸皮鬥篷,你是凍不著了,我們幾個恐怕回去就得宣太醫。”
正說著,後頭徐徐又進來四個風姿卓越的女子,其中一個手裏牽著半大的小女孩。
眉眼和宜嬪有些相像的,顯然就是宜嬪的姐姐郭貴人,見過禮後,她熱切迎上來,扶著宜嬪問:“這麽冷的天兒,怎麽不進去?”
元棲摸摸鼻子,吩咐人把桌案圍著放在門口,中間則置了一尊掐絲琺琅葡萄紋的暖爐。
宜嬪被郭貴人拉進屋裏,才輕輕“哼”了一聲,臉上卻是帶著笑的,“哪裏是我要站在外頭了,是咱們這位娘娘原先計劃著叫咱們坐進雪裏去,被我一勸才罷了。”
元棲親自給她手裏塞了個掐絲琺琅的手爐才堵住她的嘴。
小赫舍裏氏被安嬪和博爾濟吉特氏一人一邊牽著手,穿一身嫩黃的厚衣裳,背上也披了一件帶著毛的鬥篷,乍一看倒有些太臃腫了。許是剛剛離家,所以赫舍裏氏很是拘謹。這麽小的孩子不能喝酒,元棲便吩咐小膳房的人給她熱了一盞牛乳喝。
安嬪出自漢軍旗,自小讀著詩書長大,舉手投足間帶著江南女子的風韻,也是個多愁善感的性子,對著雪便不由自主要想起些別的事情。偏偏在坐幾人不懂,她亦無法訴說,隻好一杯接一杯的喝著酒。
唯有宜嬪和博爾濟吉特氏性子爽朗,也不拘謹,什麽都能聊上幾句。
郭貴人五年生了四公主,傷了身子,因此不喝酒,便撐著下巴靜坐看雪。
元棲已經漸漸有些醉意,迷迷糊糊地將一束梅花拿來,摘了幾朵花握在手心,揭開煮酒的小爐往進扔。身側沒有宮人,其餘幾人各做各的事情,都沒注意到,隻有赫舍裏氏瞧見了又慌忙低下頭去。
被派出去折梅花的賀兒推開宮門,手裏還抱著幾束紅梅,一反常態地匆匆跑進屋裏,顧及在場的另外五人,她強壓著聲音在元棲耳朵跟前說:“娘娘,出事兒了!王福和咱們宮裏的宮女蘭雙結成對食,在外頭行苟且之事被佟貴妃撞了個正著,正拿了人往永壽宮來呢!”
元棲一驚,酒瞬間醒了大半。
宮中嚴禁太監和宮女對食,輕則趕出宮中,重則賜死,本朝早有先例,更有甚者,還會連累到主子身上。
她深吸一口氣,捏著眉心,早就知道太後壽辰後會出事,隻是沒想到會有人從她身邊的宮人下手。
賀兒還在等著她發話,見她麵色酡紅,眼神不大清明,連忙吩咐:“快給娘娘拿醒酒湯來。”
將醒酒湯一飲而盡,元棲隨意拭了唇角,示意宮人將那五人請下去,而後定定神道:“如今到哪了?”
賀兒點頭,臉色難看:“奴才回來的時候貴妃的輦駕已經到了隆福門。”
正說著,宮門大開,佟貴妃自輦駕而下,徐徐走入永壽宮正殿。她似乎真有些被嚇到了,麵色懨懨,看向元棲苦笑著道:“你宮中這二人未免太不知分寸,湊成對食也便罷了,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放肆。得虧今兒隻是衝撞了我,我帶著這二人來,不是為了別的,就是想著他們終歸是永壽宮的人,要處置也該你來。”
元棲深深蹙眉,福了一禮,斂容道:“貴妃娘娘統領後宮,自然要您說了算。”
佟貴妃看她的眼神帶著些許寬慰,她道:“宮中嚴禁對食,按律應當打了板子再逐出宮去,那麽冒犯主子這一項就不必再罰。妹妹看如何?”
元棲心下明白過來猜出她的用意。這麽把兩個人都打一頓趕出宮去,看似事情完美解決,但後頭的隱患卻都到了她一人身上。這二人被一路押回永壽宮,其中內情早晚要弄得眾人皆知,禦下不嚴這個名頭她是非背不可,另外,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她聽從於佟貴妃,被人牽著鼻子走,毫無主見,便是以自己的無能怯懦襯給佟貴妃立威。
簡直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典型。
元棲漠然掃了一下底下跪著的二人,蘭雙和王福人都被布條塞了嘴巴,王福低著頭看不清神色,蘭雙則雙目滿是怨憤,心底一動,道“貴妃娘娘寬厚,隻是依妾身來看,這二人冒犯娘娘若是不罰,難以認識到自己的錯處。不如幹脆將其二人亂棍打死,以儆效尤!”
蘭雙聽罷這話,忽然掙紮起來,嘴裏含糊“嗚嗚”地叫著什麽。
元棲仿佛才剛剛注意到一般,先是麵露訝然,而後冷聲問道:“怎麽?貴妃娘娘金口玉言,難道你還敢反駁不成?”說著便吩咐人拿開堵著她嘴的布條,凜然發問:“本宮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佟貴妃麵色變了變,卻並未加以阻攔,而是偏偏頭,示意在場的宮人都退守至門口。
早便清醒了的宜嬪見狀,暗暗“嗤”了一聲,堵住宮人的嘴有什麽用,這裏頭多得是主位娘娘,隨口提一句,滿宮都能知道是怎麽回事兒。
蘭雙被鬆開以後,反而沒有半點怨憤,隻顧著瑟縮著身子求饒,看起來像被她那番話嚇破了膽子,“奴才伺候娘娘一場,請娘娘開恩,繞過奴才一命吧!奴才以後真的不敢了!”
她樣貌俏麗,哭起來更是梨花帶雨,叫人不忍心再難為下去。
元棲不為所動,隻冷眼看著,肅聲道:“犯了錯就要罰,這是宮裏的規矩。你若沒有話說,那就即刻拖出去亂棍打死!”
守在她跟前的兩個太監俱是永壽宮宮人,聽罷便作勢要將二人抬去慎刑司受刑。要把兩個人打死,那必然要見血,不能在永壽宮的院子裏行刑,不吉利。
蘭雙才終於慌了神,她霎時居然又換了一副麵孔,惡狠狠瞪著元棲,直聲質問道:“娘娘犯了錯才要罰,可奴才先前沒犯錯的時候,您為什麽要把奴才賜給王福這個太監當對食??”
元棲猜想她原先百般忍耐,應該是想要鋪墊情緒,先是苦苦哀求,而後見自己性命不保,不得已才訴說自己的苦楚,引來眾人憐惜。隻是如今鋪墊不夠,情緒轉變太快,反而像一處尷尬的獨角戲,加上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彼此對視一眼,心領神會。
“那你說說本宮為何要將你許給王福做對食?”
蘭雙眼中含淚,神色淒楚道:“娘娘這是明知故問!那日您悄悄讓奴才給坤寧宮的梁太監送銀錢,梁太監見奴才生得好,便極力說服奴才跟王福當對食,”
她的聲音哽咽:“奴才萬般不願,梁太監便求到了娘娘身上,是娘娘逼迫奴才委身於他!”
“放肆!竟敢汙蔑主子!你可知你今日犯下了多少大罪?”佟貴妃麵色極難看,張口便嗬斥蘭雙,又冷厲掃過兩側的太監,發號施令:“還不快快堵住她的嘴?”
元棲伸手攔了攔,麵色不改:“無妨,叫她說下去便是。”
佟貴妃詫異往她一眼,低聲勸道:“鈕祜祿妹妹,這是關乎你名譽的大事兒女主,怎可任她一奴才胡言亂語?”
等了一瞬,見她不再吭聲,佟貴妃隻好示意太監退下,兩眼緊盯著蘭雙問話:“你汙蔑嬪妃,本是死罪,不過既然舊主替你求情,那本宮便問你,你先前說的那些東西,都是你片麵之詞,若想讓本宮相信,你可有證據啊?”
餘光瞥見蘭雙在身上摸索半日也沒有尋到,身邊跪著的永壽宮首領太監王福嘴角微勾,娘娘的東西都被看的緊緊的,內室隻有青字輩的宮女才能進去,後頭的庫房更是落了五道鎖,蘭雙一個二等宮女,能拿得出來證據便怪了。
他自打跪進永壽宮開始就沒說話,實在是無話可說,無冤可訴。他知道自己的的確確為蘭雙美貌所動,犯下了這等大錯,被趕出宮去那也是罪有應得。
隻是聽著蘭雙哭訴,漸漸把話頭往師父身上引,他便知道自己這是中了旁人圈套,師父早年在孝昭皇後跟前服侍,也的罪過不少人,卻能一直安然無恙穩坐坤寧宮首領太監的位置,安享晚年,如今卻被自己所拖累。
他狠狠一咬舌尖,嚐出那點腥甜味兒,頓時清醒許多,就要開口:“蘭雙——”
不想一旁的蘭雙猛地撲到他身上,一隻手伸進他內衫摩挲著什麽,借著這樣的動作,她湊到王福耳邊狠狠道:“若要你弟弟活命,就閉上你的嘴!”
言罷,蘭雙將王福狠狠推開,手裏舉著一枚白玉鏤雕玉佩叫道:“奴才找到了,就是這枚玉佩!就是娘娘給奴才所謂的添妝!”
元棲看一眼便移開了神色:“這不是本宮的東西,不信就叫內務府的人來檢驗便知。”
而在誰都沒有注意的時候,王福愣愣看著蘭雙手中的玉佩,遍體生寒。玉佩成色不算極好,上頭刻著極其熟悉的荷花紋路,那是他親手雕刻出來的痕跡,他又怎麽會不認得?
蘭雙恨聲道:“娘娘思慮周全,自是不會犯下如此粗淺的錯誤。即便今日這枚玉佩上帶了內務府的標記,您也可以說是奴才偷盜用來陷害娘娘的。”
她冷冷看向王福,揚聲道:“咱們不妨聽聽這位永壽宮首領太監如何說?”她將捏著玉佩在王福眼前一晃,讓他看得仔仔細細,“怎麽樣?這玉佩——是不是咱們這位娘娘賜下來的?”
見王福硬咬著牙不肯吭聲,蘭雙步步緊逼道:“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不肯說實話嗎?”
眼瞧著兩人還要僵持下去,佟貴妃不耐打斷:“行了,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你這個奴才的一麵之詞,沒有確鑿證據,本宮如何信你?”
蘭雙捏著玉佩的指尖泛著白,臉上滿是絕望之色,而後她向著佟貴妃深深一拜,忍著淚:“娘娘說奴才是一麵之詞,奴才認了!可貴妃娘娘何嚐不是一麵之詞?您說奴才沒有證據證明貴妃娘娘脅迫與我,那您可有證據證明貴妃娘娘並未脅迫?我雖是出自包衣旗,但家中阿瑪也是正三品的官職,斷斷容不得這般欺辱!”
正三品已經算是不低的官職,佟貴妃麵色一緩,隻道這事兒不能草草了結,總得給她家人一個交代。她略一沉思,便道:“那就先將你二人關入慎刑司,待本宮將此事查個清楚,再召你二人前來。”
說罷,她轉頭看向元棲,詢問她的意見:“鈕祜祿妹妹,那就暫且委屈你幾日,待我將一切事宜調查清楚,就還你一個清白。”
而後又叮囑道:“太皇太後和太後娘娘久不理俗物,咱們也犯不上為著這些小事勞煩她們,諸位妹妹也都管束好自己宮中的人,不許亂嚼舌根子。”
元棲忽道:“既然此事牽涉了妾身,還請貴妃姐姐允準,妾也想命底下人搜集證據,助姐姐一臂之力。眼看著年關將近,這事兒總不能一直這麽拖下去。”
“妹妹說的在理。”佟貴妃讚道,而後歎了口氣,親昵地握住元棲的雙手,似乎有些為難。“妹妹也知道,眼看著就是年關,太皇太後命我等一起操辦大宴,如今這樣,怕是要委屈妹妹先歇一歇了。”
元棲淡笑著道:“一切都聽貴妃姐姐的。”
一場鬧劇落幕,眾人都漸漸散去。
元棲閉眼倚在貴妃榻上小憩,怪不得這個時候才鬧出事兒來,兜兜轉轉又是對食又是坤寧宮的,饒了這麽一圈,最後還是為著宮權來的。
青玉等人心焦地圍在身旁,卻都束手無策。她們幾個經的事少,這兩個月來光是忙著永壽宮宮人調度都已經手忙腳亂,哪裏還能發現這些端倪。
唯有賀兒一如往常,當著青玉她們的麵送上一本冊子,比往常更加恭敬道:“娘娘,這是奴才這兩月來所記錄之事,請您過目。”
元棲剛入宮時就吩咐她,要把永壽宮所有宮人的生平一一記錄下來。一等宮女以下,奉命離開永壽宮辦差的宮女,三人或四人一起去,極少時候是兩人的,也要平日裏並不熟識的。還要記錄她們平日裏辦的差事是什麽,幾時出去,幾時回來。
即便是賀兒,一開始也覺得這位娘娘真是謹慎的過了頭。畢竟按照娘娘的評判方法,她記錄的冊子中不少人都存疑。
直到今兒發生這麽一件事,她細細翻看了王福和蘭雙平日裏的記錄,居然就能輕而易舉查找到二人平日裏的行蹤,才不得不開始佩服娘娘的未卜先知。
隨即她又犯了難,有這麽本冊子是好事,可總不能就這麽拿給佟貴妃看,即便看了,佟貴妃也未必會信,到時候一句“一麵之詞”打下來,也還是沒什麽用。
元棲卻笑了笑,“不急,你今日便找可信的人盯著慎刑司,別叫那個蘭雙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