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康熙十九年九月。
元棲由一頂妃紅色八人大轎抬入紫禁城。即使是“詔封”,沒有冊封禮,她也必須裏麵穿三層厚厚的裙褂,光頭頂的朝冠就綴滿兩層金鳳,冠後頭還垂著夠三百顆珍珠,脖子間還掛著有一百零八顆寶珠組成的朝珠。
元棲僵著脖子,把朝珠撚起看了看,不愧是內務府出品,觸手溫潤,光華流轉,是件極難得的好東西。順著往下看去,朝褂是金黃色的緞紗,衣擺處繡著片金龍紋,間飾流雲飛蝠、海水江崖紋等等,看得人眼花繚亂。
初封為妃,她有資格像民間嫁娶一般帶上自己的嫁妝,隻是要由內務府派人查閱後,提前送入宮中。也正是因此,轎輦的速度並不慢,走神武門入宮,途徑禦花園一側,而後便至永壽宮。
轎輦停下的一瞬間,元棲鬆了口氣。
她已經感覺到有不少細汗順著額頭蜿蜒而下,再一想從家出發時青玉她們給她敷了不知多少粉,不用看也知道妝必然是花了。
青玉她們因是步行入宮,比她要稍微晚些才到。
簾子掀起,元棲由內務府派來的宮女扶下轎輦,乍然見到陽光,她不適應地眯了眯眼。
那宮女仿佛是注意到了,抬手替她一擋,而後用極低的聲音提醒道:“除了佟貴妃和德嬪,東西六宮其餘人都來給娘娘請安了。”
元棲默默記下,抬眼一掃,發現她居然是前年她入宮給元儀侍疾時被派來伺候她的宮女,一時有些驚訝。
賀兒繼續道:“諸位小主們都在正殿等候,隻是娘娘的妝有些花了,隻需稍一見禮,便可以進內室整理。”
聽起來一切都妥當,元棲不敢點頭,輕輕“嗯”一聲,問:“我從家帶來的侍女何時能到?”
賀兒想了想:“按著時辰,應該也就是半刻鍾的事兒了。”
緩步跨進永壽宮正門,元棲遙遙便看到有十多個女子或坐或站候在正殿,十幾雙眼睛通通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摻雜了掃視和豔羨的情緒。她稍微走近些,便齊刷刷蹲身行禮,聲如鶯啼一般清麗婉轉。
元棲說不出自己究竟有什麽感覺,微微點頭,淡聲道:“免禮。”
話音剛落,便有四個淺綠紗袍的宮女將她扶進內室,元棲隱約還能聽到外間賀兒在說話。
“,,梳妝過後還要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不便接待各位娘娘。”
惠嬪納喇氏溫和一笑,“這倒無妨,左右本宮和諸位妹妹也許久未去給太皇太後請安,今兒便借你家娘娘的光去一趟。”
榮嬪與她素來交好,讚同地點了點頭。宜嬪不知想到了什,並未吭聲。而安嬪李氏在十六年冊封禮還是眾嬪之首,但隨著這兩年來寵愛漸漸下降,在嬪主裏頭漸漸就成了透明人,連帶著餘下四個無子的嬪位皆默然不語。
賀兒抿抿唇,任她有萬般理由,也得顧著麵前這幾位的身份,正要開口推辭之時,內室一個宮女出來,麵上帶著笑意:“娘娘說,素來聽說太皇太後不喜叨擾,若是大家借著今兒一起去請安,那是極好的。隻是宮中位份以貴妃娘娘為尊,既要去請安,還是以貴妃娘娘為首,才不算壞了規矩。”
賀兒霎時鬆了口氣,宮中規矩森嚴,像這種率領眾妃給太後請安的事兒,素來都是皇後牽頭,若沒有皇後,那也該是以位份最尊之人為首,她就是怕娘娘初來不懂規矩,一時應下傳到有心人耳朵裏再編排出些別的事兒來,傳到了太皇太後和皇上耳朵裏,那就不好了。
惠妃意圖被當眾點破,麵上也不見羞惱,捏著帕子按了按自己額前,自如地笑道:“倒是我想岔了。那我們便不打擾娘娘去給太皇太後請安了。”
從西六宮往東六宮去,得繞半圈禦花園。惠嬪和榮嬪令轎輦跟在身後,慢悠悠地走著。
榮嬪生得細眉杏眼,麵容清秀和善,她不解道:“你方才怎麽忽然說要去慈寧宮請安?”
“不過是想看看這位永壽宮娘娘的深淺罷了,倒是個聰明的,像先皇後。”惠嬪秀眉微挑,自有一種不甘人下的氣度,“怎麽,你還怕她麽?”
榮嬪低眉淺笑,卻並非是開心,而是下意識的動作,“我現在可不願輕易和人衝突。”
惠嬪默然,明白她依舊覺得幾個孩子夭折的原因是在於早年樹敵眾多,冒犯過不少人。
不過與其說是冒犯,不如說是恩寵太甚礙了旁人的眼。可皇帝要寵,誰敢拒不受命呢?
元棲沒能卸下頭頂的朝服冠,隻得僵著腦袋任由宮女替她重新上妝,依舊是白的嚇人的妝麵,濃黑彎曲的細眉,唇間一點嫣紅,幸而這是下午,到了晚上出去,興許會不小心嚇到人。
銅鏡中映出賀兒的身影,元棲連嘴角都不敢有大的牽動,“終於走了?”
賀兒和鏡中的元棲對視一眼,淺淺一笑:“娘娘聰慧。”
她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今兒是元棲入宮的好日子,佟貴妃若是這個時候出來搶了風頭,傳出去也不大好聽,因此那番話不過是個托詞,用來告誡外頭不懷好意之人的。
宮裏頭大家都注重表麵和氣,至少明麵上來說,隻顧著較真是沒用的。
元棲最後確認一遍,自己頂著這副白的嚇人的妝麵出去不會受到嘲笑之後,才不情不願地出了永壽宮,又坐上宮中的轎攆往慈寧宮去。
賀兒隨行一側,笑著寬慰她:“當年皇後娘娘入宮時,也是作此妝扮去給太皇太後請安的。”
元棲自然記得,當年元儀入宮時,一早便起來妝扮,她就在屋子裏頭看著,看她們把一層又一層的粉往她臉上塗,和她如今的樣子似乎沒什麽區別。也許不該歸結於她和元儀長得像,而是任何人作此妝扮,應該都沒什麽區別。
想著想著,眼睛不由得就有些酸,賀兒及時遞上帕子,元棲小心翼翼蹭了蹭眼角,看著金黃色錦帕上那一灘白灰,心底一滯,再沒有了半分傷感。
慈寧宮的孝莊太後已經是六十七歲高齡,滿頭銀發,簪釵簡單,一身石青色八團慶壽燈紋裙褂,她身側坐著一位大約四十上下,麵容和善的中年婦人。
元棲一一拜見,最後又向侍立一側的蘇麻喇姑行了半禮。既能表達自己的敬重,又不至於讓她覺得不安,畢竟從身份上來說,蘇麻喇姑仍然是慈寧宮的嬤嬤。
元儀曾經告訴過她,她頭回見蘇麻喇姑,隻想著她曾做過康熙的老師,差點行了全禮,是被人生生給攙住的。後來經人提醒,才反應過來,有些敬重隻能放在心中。
太皇太後和太後的麵上都露了幾分笑意,輕言細語的叮囑幾句過後,在慈寧宮的請安便算是告一段落。
回到永壽宮,青玉幾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將原先隨侍在身側的宮女支使開。
賀兒隻當沒有瞧見,沉默地侍立在側。
元棲終於能取下沉重的朝冠,示意青羅過來替她按一按,問:“你們何時到的?路上發生了什麽?”
青玉如實道:“路上耽擱了一小會兒,聽說是有包衣旗的使女今日入宮,怕相互衝撞了,就叫我們暫且先等等。”
元棲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片刻後卸了妝,站起身開始換衣裳,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元棲令賀兒出去將永壽宮伺候的人手都喊去正殿。
這道命令一出,青字輩的四人都看向賀兒。
主子到了宮中自然多得是人來伺候,她們四人要比以前更加盡心團結,相互幫著忙,方不會輕易失了主子的恩寵。
眼下瞧著,這個賀兒似乎一來就得了主子的恩寵,四人記在心底,加強了防備心。
唯有青羅神色複雜。
元棲換了身輕便的妃紅緞繡折枝花紗袍,頭發於腦後挽成發髻,略插幾朵鮮花步搖,便算是了事。
方才賀兒已經告訴過她,妃位宮中可有掌事宮女一,一等宮女四,二等宮女八,粗使宮女無定數,掌事太監二,底下使喚的小太監十二個。
這麽烏泱泱的一片跪在地下,倒也壯觀。
元棲定了定神,道:“本宮從家中帶來的青玉為掌事宮女,青禾,青羅,青玦三人為一等宮女。二等宮女原先的四個暫且名額不變,過些日子另行考核。”
一聽上頭的掌事宮女和一等宮女名額被占,跪在前頭的幾個宮女眼中皆閃過失望之色。
元棲眼神徐徐掃過眾人,繼續道:“以一年為期,二等和粗使宮女中若有差事辦得好的,自可以晉升。一等宮女和掌事宮女若是犯下什麽大錯,也別怪本宮不留情。若是平日裏也有立下大功的,自是論功行賞,斷不會缺了你們。”
這是她在家時就想好的。她隻能帶四個侍女入宮,餘下侍候的都是內務府派過來的人,總不能因為不信任就防著不用。宮女太監們伺候主子是為了求權求財,又不是為了那點子勉強夠活著的例銀。眼瞧著在這裏沒油水可撈,說不準就要背著主子暗投別家。
宮鬥文裏總有這種往對手身邊放暗探的戲碼,時不時為了真正的主子下毒陷害別人,鞠躬盡瘁,死而不悔。但這種戲碼在現實中不大可能,包衣上三旗唯一的主子是皇帝,一家老小的命和前途都在皇帝手裏攥著,如果跟著現在的主子能賞錢拿到手軟,她們又何必要為了眼前利益堵上全家性命。
元棲現在有了自己的收入來源,手裏自不會吝嗇,一揮手,按著品級發下去將近百兩銀票。
得了賞的宮女臉上都洋溢著濃濃的喜氣,永壽宮的氣氛一下子活絡起來。
太監不比宮女有所牽絆,行事更加沒了顧忌。元棲暫且令他們一切照舊,打算觀望幾個月再說,也按照品級發下去差不多的銀票。
永壽宮有自己的小膳房,剛剛修葺一新,在賀兒的吩咐下,已經將需要的食材備好,隻等她吩咐下去要吃的東西。
元棲接過膳食單子掃了一眼,見其中大部分都是自己愛吃的,而宮裏知道這個的也就是曾經伺候過她的坤寧宮人,心裏對賀兒簡直不能再滿意。
點了幾道菜之後,她霎時心念一起,問道:“賀兒,原先伺候我姐姐的宮人如今都去了哪兒?”
“宮女年滿二十五歲的都出了宮,兩位首領太監如今都還在坤寧宮當值,餘下的小太監回了內務府又被分配去了別處。咱們宮裏的首領太監王福便是從前梁太監的徒弟。”
梁太監從前常替元儀送東西到府上,又是坤寧宮首領太監,想必深得元儀的信重。元棲點點頭,心裏倒沒什麽感覺。太監一般都沒有家人,更不會有子嗣,往上爬為的就是錢財和權力,到最後見不得人的事兒做多了,晚年難過,像梁太監這樣能守著一座空宮做首領太監的,已經是極難得的了。
老實的太監不是沒有,但一般都出不了頭。
元棲也不打算信重他們,反正她銀子多,錢財動人心,不怕他們不好好辦事兒。
小膳房上膳的速度很快,元棲叫了四道菜外加一碗粳米飯。一道鹵肉片得薄如蟬翼,澆上鮮美的醬汁,入口即化;一道蔥爆肉片鮮香撲鼻,配著粒粒分明的米飯,簡直是人間絕味。一道是清炒的素菜,略有些寡淡,是她吃過葷菜後用來解膩的。還有一道是素炒蝦仁,估計是賀兒知道她愛吃肉,口味重,但是又擔心她不知節製把自己吃胖,所以想出來的折衷法子——葷素搭配,且每道菜的數量極少,剛好夠她吃個八分飽。
元棲知道分寸,尤其清朝女子的衣裳大多數是直筒的旗裝,但凡上半身胖那麽一點,整個看看著就極臃腫。
想把腰身改小以顯示自己的婀娜多姿,那是絕不可能。有了先頭董鄂妃的教訓,孝莊太後親自下旨,有以纏足女子入宮者斬,更不許宮妃以嬌媚之姿魅惑君上。
雖然董鄂妃一沒有纏足,二估計也沒有把旗裝改成掐腰樣式。
在院裏走動了兩圈算是消食,緊跟著乾清宮便派了人來通知,康熙今夜宿在永壽宮,請她提前準備著。
沐浴完畢,青玉又捧出來一堆瓶瓶罐罐,重新替她上妝。
俗話說的好,燈下看美人。她這輩子一身皮膚都是從小開始養護,瑕疵極少,再上一層薄薄的妝粉,更顯得肌膚細膩,眉眼如畫。
侍妝的宮女笑意盈盈的地讚道:“娘娘的容貌在六宮中當屬第一。”
元棲隻是笑笑,遏必隆相貌普通,但她額娘舒舒覺羅氏是個美人,兩相中和下,她長的並沒有額娘好看,但起碼不會叫人看了就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