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7
2023年，12月。冬至。
雨雪紛紛。
一棟黑色建築物佇立寒風，合金大門緊緊閉合。隱藏在建築物內的激光切割儀全天待命，無論誰想暴力突破，都要做好被激光射線切割成一堆人肉碎塊的覺悟。這個「暴力突破」不僅指外部突破，也包括內部突破，換言之，若有人企圖在不經防禦系統允許的情況下離開這座大廈，那麼ta同樣會被系統視為敵人，遭到排除。
這棟黑色大樓屬北家所有，同時也是北家設立在留英市的科研所，兼特殊囚犯關押處。最近兩個月，北歸偶爾會來這裡打發時間。
今天他也來了，鞋底踏上墨黑台階，在薄薄的蒼雪上踩出一行深色印記。他向著合金大門前行，動作散漫，那個姿態如果用言語描述出來，大約是……這個人對這世上的一切都無所用心。
他來到瞳仁驗證器前，正要將眼睛湊上去，卻突然停住動作，接著回身望去——文蓁正站在離他十米遠的地方，對他微微鞠躬。
最近一個月，文蓁來找過他兩次，每次都為了同一個目的。
冷漠地看著台階下的女人，北歸的眼神就像他腳邊的寒雪：「再讓我看到你，就殺了你。」
「那麼至少這次，讓我把話說完吧。」文蓁面容平靜，「這次過來，並不是請你交出她的屍體……隊長讓我問你，你有沒有興趣製造一台『時空穿梭機』？」
北歸森默地注視她。「時空穿梭機」這幾個字就像一把鋼針，落進腦海里，激起令人不快的漣漪，他想起了那個廢寢忘食的十月，那些堆滿整個屋子的研究資料，還有阿提肯說過的話——
「就算回到過去阻止龍彩兒射殺唐千鶴，活下來的也只是那個世界的唐千鶴，而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並不會有任何改變。換句話說，這個世界的唐千鶴並不會因此復活。當你回到這裡，一切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救下了她又有什麼用呢？如果可以，他不介意殺死「過去的北歸」，然後代替他留在「過去的唐千鶴」身旁，可惜根據時空法則，任何人都無法長久滯留在其它時空，那難道要他先救下唐千鶴，而後放手讓她在那個世界里和別人相親相愛？抱歉他還沒有這麼大方。就算陪著她的那個人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也不行，不是他本人就不行。
這樣的時空穿越根本毫無意義。「時間旅行者」什麼都改變不了，既定的歷史不會因任何外力而改變。
結果，整個十月，他只是在一條死巷子里打轉，虛耗時光。其實阿提肯早就給出了答案，可他不肯死心，一次次地推演公式，論證數據，模擬實驗……最後才不得不承認那個能看到平行世界的男人說的全是真話，然後……終於逼著自己從巷子里出來。
他出來了，現在卻有人想踩進去嗎？
「時空穿梭機」……哈，可憐的修生生，他還以為回到過去能改變什麼嗎？
這個瞬間，北歸久違地感到了一絲快樂，他覺得同樣是被命運糊了一身黑泥，自己至少比修生生更早地洞悉了「時空穿越」的騙局。
帶著幾分惡意，北歸對文蓁解釋了世界的基本規則，然後將那條曾經將他打擊得渾身發冷的真理，原封不動地甩到文蓁面前：「就算改變了『過去』，這個世界的『現在』也不會改變。」
「對。」文蓁點頭，「所以，隊長說他打算從過去的時空里，帶回一個唐千鶴。」
他嘲笑她的無知：「沒有人能一直留在其他時空，時空排斥會慢慢殺死她。」
「別人會，但她不會，因為她有時間異能。」
風勢陡然增大，捲起四面八方的雪花，落在兩人身上。天色愈發地陰暗了。
「……你從哪裡聽說的？」北歸啞聲問。
……
四個月前，唐千鶴死了。她的屍體被北歸安置在了金屬棺里，用特殊方法冰封著，屍身永不腐壞。
殺害她的兇手在一個月後落網，其對自己犯下的一切矢口否認，不過修生生早已通過其他渠道，得知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鳳竹市的市長想得到唐千鶴這個人形晶毒消除器，因此他與池上籤訂了一份消除晶毒的合同，借著履行合同的由頭，將唐千鶴誘到鳳竹市，緊接著派出一個和龍彩兒長相相似的女員工，讓她去「刺殺」唐千鶴。
按照計劃，這名女員工將會在唐千鶴進行全球直播的時候，從背後對她發射麻|醉|彈，放倒唐千鶴之後，市長的人會將昏迷的唐千鶴轉移，女員工負責偽裝兇殺現場，包括在直播室里放上一灘屍水，偽裝出「龍彩兒殺了唐千鶴並毀屍滅跡」的景象。
不錯，一切都是市長的陰謀，他企圖創造出「唐千鶴已經死在龍彩兒手中」的假象，然後將唐千鶴這個絕無僅有的時間異能者據為己有。
市長覺得自己算無遺策，可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選中的女員工，竟然真的是龍彩兒——數日前，逃出蒼盟的龍彩兒來到了鳳竹市，她的異能等級掉到了b級，失去了「吞噬」異能，但「易容」的異能還在，她殺了一個和自己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女人，又將自己變成她的模樣，原本只是想著借著她的身份在鳳竹市避一避風頭，沒想到這個女人恰好在市政府工作，更沒想到，市長會特意安排給她這麼一個任務。
龍彩兒高興得快要發狂。她毫不猶豫地將□□換成了真槍，然後在全球直播那天，射殺了唐千鶴。
誰能料到世上的事竟如此湊巧，假龍彩兒變成了真龍彩兒，於是偽謀殺也就變成了真謀殺。連修生生一開始也不明白，建立在充分證據、合理邏輯上的推斷怎會出錯，那是因為他缺少了一塊最關鍵的拼圖，所以再完美的推算，最終也只能指向錯誤的答案。
事到如今，就算將龍彩兒碎屍萬段，死去的人也無法復活，但「復仇」這件事之所以千百年不曾止息，正因為活著的人能夠從中得到安慰。
《漢莫拉比法典》說，挖去別人眼睛的人也要被挖出眼睛，打斷別人骨頭的人也要被打斷骨頭。但對黑暗中的居民而言，以眼還眼，根本無法止住靈魂的嘶吼。
你施加在我們身上的痛苦，我們要千百倍地施加在你的身上。
北歸將龍彩兒關進了科研所的地下室，然後將她的腦神經與一隻狒狒的腦神經連接在了一起，然後在狒狒身上慢慢施刑。這大概是人類史上最有想象力的酷刑，相連的腦神經將狒狒的疼痛與恐懼如實地傳遞給龍彩兒，她無比驚恐，卻又無比清醒，甚至連昏迷都做不到。
從前唐千鶴和北歸說過一個故事，故事裡的女主角深恨一個男人，於是她將那人克|隆了一千個，然後用了一千零一夜，慢慢殺光了他和他的克|隆體……現在北歸覺得，那故事的作者要麼是天才，要麼一定是和他有著相同體驗，所以女主角的復仇才如此合他心意。可惜現今的科學技術還沒成熟到能完美地製造出克|隆人，否則他倒是很想效仿一下故事的女主角。
轉眼到了十一月，唐千鶴的屍體仍然冰封在金屬棺中，曾經圍繞在她身旁的人們卻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斯人已逝，應當入土為安——這一派的代表是簡妮；另一派則堅持繼續冰封著屍體，等待將來出現新的異能者，將死者的靈魂從彼世召喚回來，填入身體——這一派只有一個光桿司令，那就是北歸。
原本修生生是中立人士，但後來有一天，他突然加入了簡妮的陣營。文蓁作為修生生派出的使者，兩次拜訪北歸，都只得到了一張冷臉。
文蓁不懂為什麼修生生非要讓她去做說客。她心裡不解，但因著那是修生生的要求，所以她硬著頭皮去做了。只是每次她對北歸說「請把她（唐千鶴的屍體）交出來」的時候，都做好了下一秒被暴怒的s級異能者瞬殺的準備……她不怕死，可這種死法……總覺得，有些缺乏意義。
文蓁想不明白其中的關鍵，但修生生卻很清楚，已經恢復了所有記憶的北歸，即使是看在唐千鶴的份上，也不會對文蓁如何的……至少在她真正踩到他的底線前，不會。
第三次，文蓁又出現在北歸面前，北歸確實有點惱了，甩出了「再讓我看到你，我就殺了你」這樣的威脅，但文蓁這次並不怕他，因為她知道她接下來說出的話，一定會讓他轉變態度。
——從過去的時空里，帶回來一個唐千鶴。這主意多麼誘人，足以令惡魔轉嗔為喜。
冬至這天，留英市颳起了西北風，風雪交加，寒氣逼人，但這些都不足以阻擋一個男人奔向他的希望。
在留英市的一間密室里，北歸和修生生商談了很久，最後他決定加入修生生的策劃。
「製造時空穿梭機」這種事聽起來十分不靠譜，但既然他連「死者復生」這種謬事都孜孜以求，那麼索性就讓荒誕來得更徹底些好了。
他的心裡缺了一塊，如果不拚命做些什麼，空洞就無法填滿。
製造「時空穿梭機」並不容易。時間與空間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聯繫，但對於四維生物而言，這聯繫太深沉費解了。北歸對「空間」的掌控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可他對「時間」的運行仍然一知半解。而這世上對時間的運行最了解的那個人……她正躺在冰冷的金屬棺里，無法提出任何見解。
由於缺少了最關鍵的那個人，因此直到2024年4月，第一版時空穿梭機才得以問世——這還得感謝阿提肯先生的大力協助，如果沒有他從平行世界帶來的超時代知識，男人們還得摸索更長時間，說不定直到地球正式撞向太陽，時空穿梭機的「時」字都沒造出來……
時空穿梭機1.0版，看起來就像滾筒洗衣機、烤麵包箱以及飛機殘骸的混合體……造型古怪體積龐大，聳立在光線蒼白的機房裡，像一隻不懷好意的外星怪物。即使是它的締造者也沒有以身試法的勇氣。
北歸試著放了兩隻小白鼠進去，啟動電源鍵，紅光掃過，小白鼠們茫然地停在原地，鼻子聳動……
它們沒被傳送走。顯然這次時空穿梭失敗了。
文蓁站在一旁，暗暗惋惜，低頭在筆記本上記下實驗失敗的記錄。
北歸關掉了電源，接著打開密封罩，外界空氣湧進去的一瞬間，小白鼠們突然「吱」了一聲，雙雙倒地。
氣絕身亡。
文蓁微微變了臉色，北歸沒說什麼，將鼠屍丟進生物垃圾桶，脫去手套，用消毒濕紙巾拭了拭手，轉身往外走。
牆壁上的人造燈靜靜發著光，在他身下投出好幾條陰影，每一條都沉默，沉默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