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更)
第36章 (一更)
自周臨淵說有要事, 兩人從明苑一別,已有好些日子不見麵。
不過與從前不同,如今周臨淵就算不去宣南坊附近, 也會讓顧豫偶爾過去買些茶葉, 間或還送些小玩意兒過去。
虞冷月正把玩著小巧精致的一隻胭脂盒,雖說是裝胭脂的盒子,但卻是彩釉的外表。
“櫝”比“珠”還昂貴。
她不自覺莞爾。
男人用心和不用心的時候,還是截然不同的。
雖也是好久不見他的麵,這回她心裏卻是不怨的。
這樣哄人的法子,自然不是周臨淵自己想的。
是周臨先傳授的。
秋風徐徐,畫舫上, 周臨先喝著酒,臉上掛著極為好奇的笑:“三哥,我就說女人要靠哄的吧。”
周臨淵不置可否。
周臨先擠眉問道:“小娘子近日還惱你沒有?”
周臨淵斜他一眼,道:“誰跟你說她惱我?”
周臨先笑說:“我才從金陵回來那會兒,你臉色真夠難看的……當時我還不敢問你。”
現在不必問,大約也猜到了, 三哥那般生氣, 為的正是那日畫舫上的女子。
周臨淵擱下酒杯, 道:“看來你沒什麽要緊事了,你自己喝吧, 我回去了。”
他喚了外麵伺候的人, 問還有多久靠岸。
仆從垂首說:“半刻鍾不到就靠岸了。”
船一靠岸,他就直接坐馬車走了。
周臨先追出去, 送周臨淵下船。
“嘁”了一聲, 扭頭自顧喝酒, 嘀咕道:“至於這麽急著走麽。”
從前二人談完正事, 總要喝上個把時辰。
這回倒好了,才說完徐家的事,才閑話不到三句,三哥就急著走了。
周臨先倒是越發好奇,那日畫舫上的小娘子,到底長的什麽模樣,能叫他謫仙似的三哥,牽腸掛肚成這樣。
好奇歸好奇,周臨先並不惱周臨淵這般撂下他。
三哥待自己人,一向寬容闊綽,這回徐家的事成了之後,少不了他的好。
下了船,周臨淵便坐馬車回明苑去。
新的車夫是顧豫派來的人,眼明心亮,雖說主子吩咐是回明苑,那自然是要打三必茶鋪門口繞一圈兒再回去,才是正途。
三必茶鋪門口生意很不錯。
中秋和重陽之後,茶鋪的幾種竹筒茶口碑漸起,天氣好起來,路人一多,賣得都要排隊了。
描過畫的竹筒略貴幾文錢,卻幾乎半個上午就能賣完。
臨近午時,虞冷月和雪書才有歇息的功夫。
兩人吃飯的時候,小譚先生來了,買茶葉來的。
眼看租期要到了,虞冷月有意繼續租下去,同房主爺孫倆的關係,多少也要維護幾分。
小譚先生一說要來買茶葉,她就笑著給出了八折的優惠。
小譚先生靦腆笑著謝過。
等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他忽又從袖管裏摸出一支筆,一時低頭,一時抬頭看著虞冷月,害羞地道:“掌櫃,我、我要走了。”
虞冷月一愣,有一會兒都沒明白過來,他這是什麽意思。
為什麽送她筆?
又要走到哪裏去?
所以也沒貿然去接那支筆。
小譚先生意識到自己話沒說清楚。
手裏那支筆,拿出手時已用了許多勇氣,到現在還心如擂鼓……她又遲遲不收,他的臉麵便像是擱在台麵上,沒人撿起來似的,不由得更緊張,臉色微白,聲音有些發顫地解釋:“我先生的病好了,我要回去讀書了,祖父催我明日就去。”
虞冷月明白過來。
原來是向她道別的。
這支筆,算是離別禮物了?
小譚先生還拿著筆,解釋道:“掌櫃,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謝謝你平日照顧我祖父的心意。這、這也是我祖父讓我略表謝意,我見你也在練字,所以這支筆,盼你用得上。”
他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虞冷月笑了笑。
老譚先生讓小譚先生略表謝意,隻怕是真的是“略表謝意”的意思,讓孫子過來說兩句客氣話而已。至於送的禮,隻怕是小譚先生自己的私心。
這樣明白的心思,她怎麽會看不出來?
她腦子裏百轉千回,本來已想好了怎麽回絕。
好巧不巧,看到路邊一輛馬車上,某人撩開了車簾,直直地盯著這頭。
不是她那好些日不見的“顧郎”是誰?
他真是生了張好看的臉,麵色冷白如玉,隻從車簾裏露出半麵,另一半則昧在暗藍的綢簾之後。
一露麵,讓人很難不去瞧他。
若他也正好看過來,便能恰好領略他打量人時的模樣。
他身隱在暗處,眸卻很亮,秋光浮在他眼裏,雪融而成的溪澗一般,清冷通透,不含情,平靜水麵卻又像蘊藏了的暗流。
虞冷月隻掃了馬車裏頭的人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
她收下了小譚先生送的筆。
小譚先生鬆了口氣,笑了笑,雙肩都不那麽僵了。
正高興,卻見虞冷月另稱了幾斤茶葉,包好遞給他。
“掌、掌櫃,你這是幹什麽?”
小譚先生手裏托著茶葉,十分不解。
虞冷月笑道:“我那幾支筆都用壞了,正巧是要去買的。無功不受祿,這筆隻當是先生您代我買的。”
小譚先生臉上笑意逐漸淡下去,眼瞧著是笑不下去了,臨走前,仍舊勉力一笑:“那成吧。掌櫃的,我、我走了。”
虞冷月拿出對客人的十分耐心跟客氣,點頭一笑:“先生慢走。”
小譚先生轉身離開,快步走著走著,還跑了起來。
虞冷月再側眸去看馬車,那裏還有影兒。
看不清水底時,就該往水麵投一顆石子,試試深淺。
晚上,明苑的馬車過來接虞冷月。
到了明苑,王喜媳婦引著她去了閣樓。
周臨淵在次間改的書房裏寫字。
花窗糊著透亮的高麗紙,風沿窗的縫隙潛入,燭火和裏麵的人影,都跟著在紙麵上晃動。
如一幅被月光照亮的畫。
虞冷月推門進去。
柔和的燭光在周臨淵臉上鍍了一層薄光,顯得他漠然的麵容有幾分可親。
她剛走過去,就問:“這樣晚,還接我過來?”
周臨淵停筆,用鎮紙壓著宣紙。
抬頭淡聲道:“不是你說,要讓我教你寫字麽?隻有現在得空,學不學?”
“學呀,當然學。”
虞冷月十分甘願地說:“當學生的遷就一下老師的時間,應該的。”
她走到周臨淵身邊坐下,身前已經鋪好了宣紙跟筆墨。
周臨淵起身撿了一本書,將他寫好的字遮住,微俯身說:“我念一句,你先自己寫。”
說著,擇取了一句“滯者導之使達,蒙者開之使明①”。
是之前送給虞冷月的字帖裏的句子。
他的手還落在暗藍的書麵上,在燈下白且柔膩,如釉麵一般。
“怎麽還不寫?”
周臨淵忽蹙眉問道。
虞冷月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的手指,仰臉心虛地問:“顧先生,你能不能……再念一遍?”
周臨淵十分耐心的,又念了一遍,語調裏不帶情緒。
同時將手藏去了背後。
虞冷月記下之後,當著他的麵,從袖管裏摸出一支筆。
正是小譚先生今日送她的那一支,已經開好了,沾了墨就能用。
還沒開始用,她就感覺到頭頂一道冷冽的目光。
一仰頭,周臨淵的表情可算不上好看。
虞冷月疑惑地晃了晃手裏的筆,茫然地問道:“顧老師,學生的這支筆,不妥嗎?”
圈椅寬大,她坐上去,整個人都被圈在其中,顯得腰身纖細。
一雙胳膊都擱在桌麵上,姿態像學堂裏剛啟蒙的孩子,歪著腦袋,微身子微前傾,有些稚態。
再頂著一副什麽都渾然不知的表情,還真是無辜可欺。
周臨淵低垂眼睫,就那麽瞧著她。
與白日裏看她時的眼神不同。
夜裏幽靜,園子裏沒有閑雜人,男人的心思要更幽微,也更卑劣肆意些。
那雙眼,和他克製著靜下來的呼吸聲,顯然昭彰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虞冷月嗅到了異樣。
她臉上神色不變,還故意晃了晃手裏的筆,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撲動著,飛舞蝴蝶停在指尖似的,同時撩著心尖。
周臨淵眼神深靜,淡淡道:“沒有不妥,寫吧。”
虞冷月剛要舔墨,外麵有“撲棱”聲。
兩人雙雙凝神一聽,“撲棱”聲漸近,幾隻白鶴叫在廊下叫了起來,有些打攪人的。
周臨淵瞧了虞冷月一眼,吩咐說:“你去把白鶴趕走。”
虞冷月瞪眼:“我?”
周臨淵坐下來,撿了一本書翻開,不再回答第二遍。
好麽,今晚他是老師,她是學生。
讓老師去趕白鶴,而她這個學生反而穩坐如山,是有些不夠尊師重道。
虞冷月放下毛筆,出去把白鶴趕走。
白鶴本就跟她不熟,見了她立刻就飛走一隻。
其餘的也就跟著飛。
會浮動的幾抹雪白,全部都沒入濃稠的夜色中,連叫聲也遠了。
閣樓附近,瞬間又陷入一種適合徹夜溫書的寧靜中。
虞冷月推門再進次間,周臨淵還是那副淡漠的神情,正在看書。
走到書桌邊,卻發現,筆不見了。
虞冷月皺眉問道:“顧則言!我的筆呢?”
周臨淵一手翻動著書頁,一手指了指旁邊擱著炭的銅盆。
銅盆是用來燒寫廢的紙。
小譚先生送虞冷月的那支筆,也在銅盆裏,毛都燒沒了,筆杆上赫然幾個黑點。
過不了多久,整支筆就會燒成灰燼。
他還百忙之中,抽空掀起眼皮,理直氣壯地淡聲說:“那支筆太差,配不上我這裏的墨和紙,替你扔了。”
再看他繼續捏著書,倚著圈椅的從容閑適姿態。
仿佛在明晃晃地告訴她:我這麽做,是不是正合你意?
絲毫不覺自己過分。
虞冷月都氣笑了。
那支筆好歹也是用她幾斤茶葉換來的啊。
她俯身趴在書桌上,雙手托腮,一點點蹭過去,湊到周臨淵跟前,歪著腦袋問:“則言,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周臨淵等了一會兒,耐心看完這一頁,才徐徐擱下書,眼神波平浪靜:“沒有。”
虞冷月彎著眉眼笑:“那你燒我的筆?”
她拿起筆山上一支幹淨的筆,在手中把玩。
毛筆掉落桌麵,正好砸到周臨淵的手背。
她正要從他手背上撿起來,手指剛觸到他的肌膚,就聽見他幽幽地說:“伶娘,你就那麽喜歡我——的手?”
虞冷月耳廓微紅。
手上進退兩難。
本來隻是一不小心碰到他,被他這麽一說,倒像是她故意占他便宜。
他們兩個,身份就像是調了個似的,他倒警惕耐心不失去貞潔寸地,她卻著急於侵占掠奪。
剛要收回手,周臨淵又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四目相對。
虞冷月知道,她的手,收不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一更,晚上還有二更。三更有精力就寫,沒精力就放明天。
欠下的兩更一定會補齊的。
前兩天實在太累,腦子都木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