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那日周臨淵在宣南坊買了糕點回去給乳母陳嬤嬤。


    一到家就聽說住周家舊宅的堂弟周臨先在院子裏等他。


    周臨先玩世不恭地笑望著周臨淵,擱下茶杯起身迎他,笑道:“三哥,今天你可得好好謝我,我要做你的媒人了。”


    周臨淵淡掃他一眼,劍眉微斂,“媒人?”


    後來,周臨淵給陳嬤嬤送糕點的時候,再度確認一遍。


    多年前,的確是有這門親事,是他祖父還在的時候為他定下的,雙方還留有信物。


    周臨淵托給了周臨先一樁事:“你去打聽她們主仆離京沒有,在哪裏落腳。不要聲張。”


    周臨先欣然允之。


    不久後,周臨淵從周臨先那裏,得知了虞冷月的所在,她的住處,正好在他給陳嬤嬤買糕點的店鋪隔壁。


    她已靠自己開了間“三必”茶鋪。


    一旬後。


    周臨淵照常坐馬車去糕點鋪子,為陳嬤嬤買糕點。


    尚未下馬車,撩開車簾,他便看見三必茶鋪掛出了新招子。


    那招子,他未曾見過,卻覺得眼熟極了。


    像是為他而掛。


    周臨淵下馬車進了三必茶鋪。


    青裙女掌櫃正在櫃前,用細細的工筆,蘸取胭紅花汁水,往粉嫩透紅的尾指甲蓋上仔細描摹。


    “可有脆青珠?”


    郎君之聲,音清調沉,似隔卓絕山水,捉摸不透,使人有強烈的一窺之欲。


    虞冷月乍然聞聲抬頭。


    他的唇薄而紅,抿上的那一刻,似同時也合上了一絲對一切淺薄欲念的克製。


    周臨淵凝視著虞冷月。


    她皮膚白皙,不著脂粉,唇色天然彤豔,本天然去雕飾。


    徐徐抬眸間,鼻尖卻有一顆憐人的小痣陡然躍出玉肌麵。


    如一張閨閣女子所用的精致花箋,恰到好處落下一點淺褐彩墨,又覺媚色宛然。


    虞冷月吟吟一笑:“有。郎君稍等。”


    她放下工筆,在櫃裏取出提前包裹好的,一份瓦罐裝的脆青珠。


    隻是指甲未幹,鳳仙花汁水猶然,纖纖細指揮舞間,如絛緩飄,有花紅色的旖旎殘影。


    虞冷月雙手奉去瓦罐。


    周臨淵伸手去接。


    虞冷月托著瓦罐,放到他掌心。


    無可避免的,尾指蓋貼著他的肌膚,輕輕擦過他的掌心,無意間留下一點淺紅汁痕。


    她嫣然一笑,似未覺此等失禮之舉。


    周臨淵不動聲色接過小小瓦罐,托在掌心裏。


    心尖上卻因掌心異樣的觸感,也生出淺淡的癢意。


    虞冷月笑著囑咐道:“脆青珠需日食完,不可隔夜。因難製得,小店五日一製,其他時候都收招不賣。郎君若下次想買,請趕好時候。”


    周臨淵未置一詞,留下銀錢,帶著瓦罐走了。


    虞冷月瞧著他修長的背影,翹著小手指托腮,低笑了一聲。


    ,


    周臨淵買了脆青珠給陳嬤嬤食用。


    陳嬤嬤讚不絕口:“入口清甜,似有冰清感卻不涼五髒六腑……”又嚐了一口說:“原是黃瓜,難怪你說對我的病症有好處。這一顆顆小珠兒,恁的圓,難為店主怎麽挖出來的。好吃又好看。這叫個什麽名兒?”


    周臨淵複述一遍:“脆青珠。”


    陳嬤嬤笑著讚許:“名字也好聽。”


    周臨淵微握著掌心,問道:“嬤嬤下次還想吃了?”


    陳嬤嬤一麵兒吃,一麵兒含笑點頭:“這東西比糕點還清爽,不膩味。不過三爺你公務繁忙的話,就不要老是為我這一點小事奔波了,我打發買辦或者小廝去買,一樣的。”


    周臨淵淡淡一笑:“不妨事,都是順路帶的。”


    陳嬤嬤豈不知道自己奶大孩子的一片苦心,他隻是怕下人偷奸耍滑,或者命令一層層吩咐下去,到了下人那兒不知是個什麽模樣,到時候出了差錯害她發病。


    “嬤嬤,您慢吃,我去一趟內書房。”


    “好好,你去吧。”


    周臨淵離開自己院子,往內書房去,在一顆石榴樹底下,看到了一個丫鬟在抹指甲,用的汁水顏色,與三必茶鋪女掌櫃所用別無二致。


    他走過去,頎長的身影遮住了小丫鬟麵前的光。


    小丫鬟驟然抬頭,見了周臨淵,驚惶緊張,紅著臉頰站起來福身:“三爺。”


    周臨淵望著她的手指甲問:“你塗的是什麽?”


    小丫鬟頭更低了,想藏起自己粗糙的手,又想被他多看一眼,羞怯地說:“鳳仙花汁,染指甲的。”


    周臨淵淡聲問:“沾了這個,怎麽洗掉?”


    丫鬟答:“這個不好洗掉,但是自己會掉的,隻是要些日子……”


    周臨淵再問了一遍:“怎麽洗掉?”語氣較之前麵,隱隱多了兩分冷漠的威壓。


    丫鬟立刻肅然道:“酒,用酒可以洗掉一些。”


    晚上,周臨淵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案前,發現掌心上的紅痕猶在。


    他想起丫鬟說的話,吩咐小廝:“拿一碗酒進來。”


    小廝茫然:“三爺要喝什麽酒?可要廚房準備夜宵的菜?”


    周臨淵攤開掌心,薄唇輕啟:“隨便一碗酒。隻要酒。”


    小廝拿了酒進來。


    周臨淵在酒裏沾濕棉布,不輕不重擦去掌心的痕跡。


    可那道痕跡,就像丫鬟說的,不能全然擦幹淨。


    手邊另有一支玉骨狼毫筆。


    紗罩燈下,玉骨嫩白纖細,頗似一根細長的……美人指。


    但那雙手,分明比玉骨還要更柔些。


    周臨淵叫人撤了那碗酒與棉布,任由掌心最後那點痕跡,自生自滅地留著。


    五日後。


    周臨淵掌心鳳仙花汁留下的痕跡已經全然沒有了。


    陳嬤嬤知他在院裏,特地過來說:“三爺,馬上就要端午了。我知你不喜在家裏過節日,正好老婆子我也想出去走走了,三爺陪我出去上上香,踏踏青可好?”


    “好。”


    周臨淵點頭答應。


    陳嬤嬤笑道:“好些日子沒吃脆青珠了,那點心若是於我身體無礙,三爺得空打發人去再給我買一份兒回來。”


    周臨淵望過去,淡淡開口:“嬤嬤,我去。”


    ,


    許是臨近端午,城內外都將要熱鬧起來。


    五城兵馬司的人自然多了更多巡街的任務,一時半刻沒工夫來三必茶鋪騷擾。


    雪書幾日不見那幫穿官服的流氓,心情甚好,桌子都擦得比往日更有勁兒。


    虞冷月在櫃台前扒拉算盤,忽將算盤砸在桌麵上,氣鼓鼓說:“生氣。”


    雪書拿著抹布進來,憂心道:“怎麽?賬對不上?”


    虞冷月無力地托腮歎氣:“窮的生氣。”


    雪書先是覺得好笑,隨後又笑中帶愁。


    倆人長租下這間鋪子,用了大半積蓄。


    除了留下一些日後救急保命的銀子,餘下的銀子,隻堪堪夠日常生活,即刻入夏了,兩人連件新的夏衣都做不起。


    虞冷月前世也過得平庸瑣碎。


    不過和現在到底天差地別。


    以前麽,日常瑣碎無非思慮“今天吃什麽”。


    現在麽,卻是要考慮“明天有沒有吃的”。


    連她挑食的毛病都治好了不少。


    虞冷月跟雪書商量說:“端午的時候,咱們關了茶鋪,去寺廟裏擺攤兒吧。”


    雪書十分心動地說:“端午該備夏扇、符牌、百索、艾花……咱們把金陵的樣式搬到這邊來賣。”


    南貨北賣,向來是有的賺的。


    虞冷月眯眼笑:“女紅我最不拿手,擺攤兒賣夏日物什可得靠你,我隻能負責茶飲。”


    雪書嗔笑:“原也沒打算讓你縫製東西,你那手藝,隻比七歲大的女娃娃好點兒。”


    虞冷月心虛地摸摸鼻子。


    她這輩子十分務實,耐心全用來學實用的本事了,譬如撥算盤之類。


    至於女紅麽,按照時下大家對女人女紅技術的要求,她的確拿不出手。


    雪書洗幹淨了抹布,平平展展地擺在櫃麵上,便柔和地著說:“那我去後院裏準備了,這裏你看著。”


    虞冷月應了一聲,繼續清算這些日子的利潤。


    “老板娘,有沒有脆青珠?”


    門外有人瞧了招子找進來。


    虞冷月抬頭一看,十幾歲的嫩麵孔,一身灰色豎褐,像哪家的下人。


    她微微一笑,卻是幹脆地回絕:“沒有。”


    小廝皺眉質問:“沒有你店外掛什麽招子!”


    虞冷月仍是一張笑臉:“抱歉了,東西賣完,招子忘收了。我這就去收。”


    小廝拂袖而去。


    虞冷月卻並沒真的出去收那招子。


    片刻後,卻是另一道好聽的嗓音:“可有脆青珠?”


    與虞冷月記憶中揮之不去的聲音,如出一轍。


    她盈盈抬眸,莞爾道:“有。郎君稍等。”


    周臨淵眼看著虞冷月從櫃台底下,拿出早備好的土色瓦罐,雙手奉過來。


    他徐徐伸手去接。


    虞冷月輕輕將瓦罐放在他手中,嘴角稍揚,嗓音很是柔媚動聽:“端午將近,郎君可要隨家人出來參拜神佛?不知是在崇福寺,還是玉皇廟?”


    京城偌大,除了宣南坊的崇福寺和玉皇廟,還有崇北坊的法華寺、發祥坊的大隆善護國寺。


    他憑什麽偏去崇福寺和玉皇廟?


    周臨淵波瀾不驚地看著虞冷月。


    那雙清冷深靜的雙眼,仿佛能將山川星河、塵埃浮沫都不動聲色收容於眼底。


    虞冷月坦然一笑。


    她知道,連她亦在他眼中一覽無餘。


    “崇福寺。”


    周臨淵接了瓦罐,毫無留戀地離開了三必茶鋪。


    作者有話說:


    留評發紅包~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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