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齊田撫著他的頭,心裡也是悵惘,竟然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原先小小一個孩子,不過轉眼之間便長到這麼大了。但哪怕很是不同了,面前分明就是他沒錯,哪怕長大了一些,可哭起來還是那樣子。在她面前卻也與小時候無異。急著表功,自己做了些什麼事,蘇任怎麼說,舅舅怎麼說。哪些事不曾做成,早時不曉得是甚麼原因,後來卻才曉得是怎麼回事。
又說以前自己好心辦了些什麼壞事,是哪位大臣收了爛攤子「但錯就是錯了,對就是對了,哪裡有隻受讚揚而不能受指正的呢,他們在朝上說,我也都認了。」他說著,一時又想,自己說這些幹嘛?又說起別的事。他原有很多話要跟母母說的。可現在也想不起來。
兩個人說了會兒話,便有外頭內侍官探頭探腦。
齊田笑「是有甚麼事找你,你去吧。」小皇帝有些不捨得,但還是站起來「那一會兒再來看母母。」轉過去,面目便肅厲起來。
等他走了,椿便連忙讓長貴去把御醫請來。
御醫來了還納悶,不是才將將看過嗎,並沒甚麼不好的。可再搭脈來看,卻是愕然,若說之前的脈象是如日中天,現在的脈象卻是漸有頹勢了。哪怕細不可查,但他是什麼人?祖宗上可是出過醫仙之稱的聖手。這些變化逃不過他的眼睛。
椿聽了卻是不解「大人是甚麼意思?」
御醫斟酌道「恐怕即為凡人,便逃不得生老病死的。」齊田這些年似乎沒甚麼改變,可醒來之後卻比尋常人的時候過得要更快,已露出日暮的光景來。問「娘娘可曾由高處墜落,傷過內腑?」
長貴連忙說「可當時養過來了。並沒有大礙。」
「原先有過傷,年輕時不覺得。現在人一醒,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長成舊疾」說著想了想,又再探了探脈,起來臉色便不太好「恐怕還更勝之。咯血就是這個緣故。」
椿一聽,便要落淚「這可怎麼好?」
御醫也無可奈何。他一生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病例。
齊田到卻釋然,她來來轉轉,說是一輩子,卻過了別人兩世那麼多。想必上天也有公道在,哪能好處全叫她佔了。反到逗椿「快把銅鏡與我,看這一會兒皺紋長了出來沒有?」
椿竟慌張起來,連忙跑去叫人搬銅鏡。
回來卻看主家在對自己笑。急「娘娘還笑得出來!」
齊田笑讓御醫退下去,對椿說「我只是老而已。又不是要死了。」
長貴嚇了一跳,連連呸了幾聲「娘娘童言無忌。」對他來說,如今齊田看著更是小輩了。
兩個人扶著齊田走了好一會兒路。
入夜時,齊田便已經能慢慢自己走幾步了。宮人擺膳等著皇帝來,她一步步移到殿外,便看到宮牆外頭許多天燈,如繁星似地升空飄搖而去。小宮人討喜,說「外頭都曉得太後娘娘醒轉,在為娘娘報謝天恩呢。」
不一會兒又有太皇太後身邊的宮人來探,說是太皇太后原也想自己來,但病了幾年了,現在不大出得門,光是把衣裳穿整齊都氣喘吁吁。大約這是個得信重的老宮人,自持有幾分臉面,還說起徐鱗殺了那十幾個伴讀的事。
「都是太皇太后的族親。也並示犯甚麼大錯。」大有徐鱗握權自重的意思。
椿當先便不愛聽。那時候幼帝驟然失了依靠,太皇太后便趁虛而入,若不是徐鱗,豈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光景了。
齊田卻不言語。
老宮人見狀以為有戲,便到哭了起來,一頭白髮微著動作微顫,跪泣道「太後娘娘一病不起后,聖母太皇太后也過世了,咱們太皇太后本來好好的,想著自己或能幫襯著皇帝陛下些,可就是那一遭,被徐鱗給嚇得不能行了。奴婢身為宮人,可也心疼娘娘。大膽詰問,徐家這是要幹什麼呀?只恨不得皇帝陛下身邊的人都死光他徐家獨大不成?奴婢也曉得,到底以前徐家對您是萬分敬重的,初時太皇太后也以為徐家忠心,可後來一切便再不相同了,時日久遠難名人心生變。說來您與太皇太后一樣,都不是姓徐的。便是不為太皇太后討個公道,也要想想自己。」
說完,卻聽到頭上人輕笑。
老宮人一時忐忑。不知道太后在笑什麼。想想太皇太后如今也沒甚麼好怕的,一族死了十幾個後輩,這個仇卻是不能不報,還是硬著頭皮伏在地上不肯起來。她是個忠僕。便是為主家赴死也願意。
齊田笑完,說「來來去去,都是這些套路。」不理這老宮人,目光越過重重飛檐,只往外頭看,過了良久,對椿「拿衣裳來。」
椿見她這是要出去,想攔一攔,可到底沒有開口。
不過想著天色晚了隨行去時提了盞燈。
齊田卻好像來了興緻,打扮得整整齊齊。椿看著有些恍惚,總覺得又回到了許多年前。對她來說時候過了許久,可主家卻真好,一點也不曾變過。
齊田出去,先時也沒甚麼目地,只是在街上胡走,這裡停一停,那裡看一看。雖然入夜,但宵禁是在午夜裡,現在時間尚早,到處都是挑著貨擔叫賣的商販,有賣花燈的,有賣糖人的。
椿說「長公主那裡產好蜜。如今在都城人若要買蜜糖,都先挑那邊產的。」
齊田拿了一個老虎的,嘗了嘗,又買了好幾個,說要給幼帝帶去。
走到臨近周府的地方,路上便有人跟椿打招呼「姑姑回來了?」
不過兩人在街上廢了些時候,周府大門已經關閉。
迴轉時,椿便說周家的事。珍娘與何並吉成了親,不過何並吉把自己的府邸賣了,搬到珍娘這裡來。到不是另的原因,只是他那府邸也就是個空殼子,若要久住,什麼都要置辦,珍娘那裡都是按她的喜好辦的,又是經年慢慢修整起來,那幾棵好樹,他很喜歡,但也不好移動。這宅子若棄之不用或賣於他人都有些可惜。
不過他老娘真是要哭死了,從老家跑來上門要吊死,說自己生養了個兒子,卻是給人家上門做兒子去了。
只是初時天天哭。可在都城住了一段卻到不鬧了。打算就在都城住下,等珍娘孩子生下來幫忙照看。問清楚,原來是不想回老家被何並吉的阿奶磋磨了。
她這麼大年紀的人,在老家三不五十就要被何家阿奶教訓一頓。又因為娘家以為女兒家嫁了就是別家的人,別人該打就打,該罵也不萬不必客氣。所以並不十分維護她,還以她教不好兒子活該受訓為由,督促她若是想輕省些正經的是快到都城來把兒子搬回正軌去。所以她才來的。
老家的事珍娘一聽卻是十分不平,何並吉的母親在那裡哭訴,本意是叫兒子知道自己的不易,要體諒她,聽她的話。珍娘卻邊聽著邊與她一道罵起周家阿奶來了。「這到也是奇怪,兒子教得好了,便是一家人養得好,兒子不如意了,卻是做娘一個的錯。未必也太霸道些。」
又說何並吉的爹,怎麼竟這樣不知體諒人,自己夫人受這樣的苦,卻也不維護一二,叫何並吉來聽,你看你娘多受氣!
雖然做婆婆雖然聽著怎麼覺得有點哪裡怪怪的,又覺得兒子未免也太沒骨氣,真正是夫綱不振。但嘴上怪珍娘對長輩不敬,心裡末約是暢快的。覺得媳婦是向著自己的。竟有些心酸。家裡也不向著自己,媳婦卻來貼心。
就這樣吵吵鬧鬧地過了一段時間,又見多了都城的風貌,發現女子竟過得這樣暢快,想著自己年紀大了卻還不能過一天舒心的日子,便一邊怨怪都城女子不知禮儀,一邊又不提要回去的事了。
但在家裡可真是勤勉。雖然時不時要鬧一回上吊,死活要兒子搬,可照顧起珍娘的前婆母來卻也沒有半點不盡心的。管束下仆,管理內務,省了珍娘許多力氣,安心待產去了。她但有哪天要鬧起來,家裡人便也由她去,配合著演上一場,反正不過片刻又好了。
「日前見著,那老夫人滿臉紅光呢。一面說埋怨兒子不聽話,可若有人對珍娘有半點不周道,一定是要幫著討回來的。」椿笑。說起珍娘與她婆婆只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相處之道。珍娘前二年頭胎生了個女兒,她一開始也抱怨。可後來又成天當成寶貝蛋不肯脫手,走到哪裡都要自誇孫女兒聰慧又長得好。將來有大出息,給長公主做女官也做得。還張羅起來,叫何並吉仍把他那舊宅子修整起來。將來不願意讓孫女兒回老家過日子,說老家太偏遠了,嫁娶難免受氣,還是都城好。」
齊田也笑。觀念一時難變,可人總想過得好些是本能。雖然也有些異類,可疼惜著自己兒女,想自己兒女過得好些也是大數。
說罷又說阿丑。成了親,女家就是田老夫人那邊的族親。雖然兩個人還沒有孩子,可也過得融洽得很。現在在徐鱗身邊做事。因為要入仕,所以取了大名晟直。是田氏取的。田氏私下與椿嘆息,說他聰明大膽,但心思也多,希望能是一家興盛之始在世間能直道而行坦然無愧。
李氏那裡也做得好,國中雖然也有了別的印書廠,可並不許私印,也沒甚亂相。阿舅的兒子叫存志的,早就說了親。不過無意為官場那些事,跟著長公主那裡去,想做海外國的買賣。
兩個人說著話,在喧鬧的街頭慢慢走著,沒幾步就見到街角有匹馬過來了。齊田停下步子眯眼看去,問「是不是阿丑?」
青年從馬上下來,與她見禮「白日里就聽聞娘娘醒轉,陪了陛下往內宮去,卻未得見。說娘娘往宮外來了。原來是在這裡。」
齊田掩飾「走著走著便到這裡來。」不過讚歎,阿丑已經這麼大了。看不起小時候是個肉團,也沒有年紀較輕的時候那種稚嫩。長成了個沉穩的大人。說話的聲音也更渾厚。
原還想跟他說一會兒話,可他好像話很少,頭垂著恭敬斂言。
齊田雖然很是想念他和田氏,也只好算了。分了一棵糖人給他「拿著吃。」走時想著另找機會再跟他說話。再請他那新婦入宮好好看看。
走遠了椿回頭,阿丑拿著糖人還站在原處。
回宮時幼帝已經等了半天。
一個人站在宮道上面張望,踱著步子,怕她在外面有甚麼不好,不停地問長貴「怎麼還不迴轉?」想叫衛軍去尋來。又問「御醫可說了什麼?」
長貴搖頭「不曾,只說沒甚麼大事。」齊田說了,這些事人力不可及,不提她到還輕鬆些,打趣說,一提,每個人都像椿一樣,她沒病死也要被煩死。所以不向皇帝提。
幼帝鬆口氣,想想「哎呀!快叫人給長姐送信去。說母母醒轉了。」竟把長姐給忘了。
長貴笑「一早就著人去了。」不過試探著問「娘娘受天之庇護,容貌未改,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心懷不軌,存心詬病。」說著一副十分憂愁的樣子。
幼帝不以為然「你也說,是受天庇護了。這是吉兆,又有早年死而復生的事在,才有偏洲案破,舉國安寧,這正是天佑我大寧。誰若要在這個上面做文章,動搖國本,朕必不能饒。」
長貴這才鬆了口氣。
正說著話,才見宮道上有攆轎來。
幼帝高興「母母。」大步便迎去。齊田與他帶了糖人回來,十分殷切「你吃甜不甜。」
他不好說,我這麼大不好吃糖人了。怕母母感傷起來。接來只說好吃。一手拿著糖人,扶齊田進宮門去。許多話跟她說也說不完。「蘇大人與阿舅過來,母母卻出去了。」
一直留到夜深,才依依不捨地回去。
椿都要笑「朝上甚是威嚴,只有在娘娘這裡能做一回兒女狀。」又提起年後要選妃的事來。
齊田拉她與自己同塌躺下說。
她沒有推辭。
兩個人睡在一處,低低絮語聲在內殿里回蕩。也並不提主僕,不用敬稱。椿拉著她的手。一時說這個,一時又說那個。問到辛游,卻原來辛游已經另娶了。
椿到並不十分感傷「他說要做車船,一門心事都撲在那個上頭,必需得身邊時時有人體貼照應。否則便是一團糟。我卻不能的。那就只有納妾,若要納妾,他自己肯不肯一說,我心裡先便過不去。叫我將來一生,只光為服侍一個男人,我心中總有不甘願。」
「那你想做什麼呢?」齊田問。
「我自然想跟在娘娘身邊。」
「若沒有我了,你想做甚麼呢?」
「娘娘總歸會回來的。」
「椿。」齊田在黑暗裡說「人是會死的。」
椿手微微發顫,長久沒有說話,最後側過身伏在她肩側半天也沒有動,不一會兒溫熱的淚水便濕潤了她的衣裳。
齊田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兩個人是主僕,可也是至交。「我快死了,椿。」她走在街市上,便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蒼老。哪怕容貌不曾改變,可兩世過去,時光並不會款待她。可想想,她一生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從山村裡出來,明白了許多道理,可也有一些事情,她始終都沒能明白。
過了一會兒,椿說「如果娘娘不在,我便往慶川去。侍奉長公主殿下。奴婢心中,她與娘娘是一樣的。」長公主與主家最像。
就這樣說著話,也不知道是什麼睡著。次日一大早,卻是被外面吵鬧的聲音驚醒的,椿起來怕驚動齊田,小心下了塌,便急步往外去,壓低了聲音斥道「怎麼回事。」
宮人哭腔都出來了「陛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