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林中仁從來沒有覺得,幾十分鐘的路程有這麼長。從機場出來自己開車,直奔趙家所在的小區。


  可是開到了小區門口,他卻靠邊停了下來。


  在這兒能看到趙家的店。


  趙家的店以前還是非常簡陋的,現在裝修得非常漂亮,外頭停滿了車,門口的玻璃房裡面,有人坐著喝茶等桌,木欄杆下種著花。


  趙建晨對這個店很上心,有了資本之後,食材都一定是最正宗的,有國內各地名產,也有國外的。廚師也請了。家常菜有,西餐也有。一群人去,朋友要吃滷肉飯,不影響你吃牛排,做法還都地道。雖然被人詬病『西餐吃的是氛圍』『不倫不類』可還是很受歡迎。食物就是食物,好吃才是最重要的。能和朋友一起吃到各自喜歡的東西就更好了。


  喜慶上菜,趙多玲在給人結賬。趙建晨和章麗在後廚。累了才會換店員上來,自己休息。


  雖然齊田賺得不少,家裡並不缺錢。但每個人都在認真做事。


  林中仁遠遠地就看到趙多玲從店裡出來,在外面院子角落裡找了個空桌坐下。


  她身材清瘦,年紀比林中仁小但從整體看上去比林中仁年紀要大,容貌也有了改變,現在也並不像隨處可見的貴婦人那樣從頭到腳都堆砌著華貴,不過氣質出眾。隨隨便便坐在那裡,不用特意地凹出什麼,對面就算是坐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也一樣會從容,不虛半點。


  林中仁在車上坐了一會兒,才下車往那邊過去。


  趙多玲看到他並不驚訝。「你來了。」


  林中仁在她對面坐下,仔細地端詳自己面前的人。


  「我老了。」趙多玲說。


  「我也老了。」林中仁想笑笑的,不過沒有成功。他有很多的話要問,可現在覺得,並不是那麼重要。雖然自己什麼都沒有問,對方也什麼都沒有承認過,可他知道,這是楚揚沒錯。


  為什麼以前沒有發覺呢?


  趙多玲到底跟楚揚是不同的。


  在以前就有很大的差異,兩個人,一個活潑天真,一個聰明穩重。


  哪怕是後來經過許多磨難,有了巨大的改變,但本質的差異是永遠不會變的,兩個是不一樣的人。


  喜慶跑過來給兩個人上茶,拘謹地叫人,立刻就走開了。


  趙多玲看著她的背影,對林中仁說「大的看上去要靦腆些。小的很頑固。」林中仁覺得她評價得很中肯,齊田其實是很頑固的。


  趙多玲問「你去了蘭城。」這是她第二次問了。


  林中仁點點頭。


  兩個人誰也沒有避開對方的目光,林中仁凝視自己面前的人,想從她身上找出更多楚揚的影子。


  趙多玲也直視著他。


  她目光平和,有某種心志堅定的人才有的從容不迫。她是有力量的,林中仁知道,這種力量陪伴她渡過了許多艱難的時刻,也在生死一線的時候,曾支撐她頑強地繼續活下去。


  也許,在很多時候,容易屈服的人會過得更輕鬆一點。讓自己變得麻木,在沒有希望的環境中,也是一種生存的手段。可是她沒有。


  他看著自己面前的人,就知道她從沒有。


  她從頭到尾,都仍然擁有正常的心智,目睹了許多慘劇,甚至自己也經歷過很多,在無力反抗的時候,沉默和安靜也是有力量的,支撐著她。


  她沒有一分鐘,哪怕一秒鐘放棄過自己。


  林中仁就知道,自己愛著的楚揚會是這樣的人。


  她和趙多玲也許生活的環境比尋常人要優渥些,但本質都是非常堅強的人,人生的巨變,沒有讓她喪失活下去的意志,反而磨礪出了更加堅如磐石的心志,哪怕是在最艱難的境地,也試圖活下去逃出去。


  「你有話要問我。」趙多玲神色坦然。


  「我去查了當年趙多玲被拐的事情經過。也去了山裡。」林中仁這時候心情,是這段時間以來少有的平靜。但提起趙多玲的語氣,就好像是在講一個不在場的第三者。


  可他對面的人並沒有糾正他這種說法,只是站起來,說「我們出去走走。」


  林中仁點點頭。


  兩個人順著路隨便找了個方向,向前走。


  這個時節首都天氣已經非常寒冷,但還沒有下雪。


  鼻端呼出去的氣變成白霧,很快就消融在冷空氣中。


  兩個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周圍的風景。


  路邊匆匆來去的行人,年輕的情侶,還有帶著孩子的家長。幾位老人結伴而行,不知道是要去哪兒,有說有笑的。


  一直走到附近小公園的河邊,兩個人才停下來,在欄杆邊上看了一會兒水裡的大鴨子,也許是鵝?太遠了看不太清楚。


  「田田說,她在那邊的事很順利。」趙多玲說。


  林中仁點頭「嗯。她做得很好。」田田在那樣的環境之下,會被教育成為現在這樣的人。他難以想像是怎麼做到的。做為一個母親,她付出了很多。


  想到文件里的事件描述,他內腑像是被絞在一起似的,有什麼刺得他鼻尖難受地發緊。還好,他並不是十多歲的少年了。


  可這也似乎正是可悲之處。肆無忌憚地用眼淚來表達感情當然非常令人難堪,但能夠以成年人的姿態,看上去沒有情緒起伏地站在這裡,也並不是什麼值得喜悅自豪的事。


  趙多玲轉身面對林中仁,對他說:「你得照顧她保護她。」


  不是請你保護她,也不是謝謝你照顧她。是你得照顧她,你得保護她。你必須得這麼做。好像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責任。


  林中仁把微微發抖的手放進口袋裡,抬眼望望天空上邊緣不明晰的雲彩,它長得含含糊糊,可看的人知道那是一片雲。


  他好一會兒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只是抬頭瞪著眼睛,看著那個地方。心跳得過快,使得他整個人有一種怪異的眩暈感,好像自己失去了重量,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去或者被風吹得飄走。


  但是他發現,自己的聲音與平常沒有什麼異樣,他聽見自己說「我知道。」


  趙多玲看著他,眼眶有點紅,伸出手有些猶豫,最後只是掃了掃掉在他肩膀上的落葉。「你之前不是問我過得好不好嗎?」她說「我過得很好。」問他「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新聞報紙有很多林氏的消息,哪怕往年的事也能在圖書館收藏的報紙里看得見。隱藏在熱鬧的拍賣會與複雜的經濟版之下的,自己面前這個人又過著怎麼樣的生活?雖然知道並不會得到什麼詳盡的答案,卻還是要問。


  林中仁想說,這些年我過得有點不太好。


  以前,他覺得自己雖然有很多的財富,但這並不使上天對他更憐憫些,也不能使命運善待他多一分。不論他更惡,或者更善,一切都沒有改變。蒼天無情。


  可現在看來,好像之前所受的煎熬也都是值得的。


  最終他點點頭「還行。」


  趙多玲點頭。兩個人靜靜地湖邊的石條椅上坐了好久,天色漸漸暗了,趙多玲終於站起來,林中仁連忙也跟著起身。


  「我得回去了。」趙多玲看著自己面前跟著她站起來的林中仁。


  他看上去跟以前並沒有太大的改變,臉的輪廓仍舊,五官有些歲月的痕迹,但與年輕時的帥氣相比,只是平添了儒雅而已。


  「我送你回去。」


  趙多玲搖頭「以前見過你和楚揚的人,都以為俊男美女又家世相當,必然是天作之合,將來也會是段佳話,可並沒有。林中仁,楚揚已經死了。」


  林中仁打斷她的話:「你沒有死。」他的手在發抖,但是沒有精力去掩飾。


  「楚揚已經死了。」他面前的人看上去那麼平靜「很多年前那場『故事』她就死了。」


  「那你是誰呢?」林中仁不甘地質問。


  「我是殺了摯友的劊子手。」趙多玲嘴唇微微抖動,眼眶泛紅,可表情異樣地冷靜「你以為趙多玲那時候已經死了嗎?她沒有。她還活著。當時孩子已經死了,但她還活著。是我勸服她。」


  雖然看上去是那麼平靜,可是卻好像沒有力量把簡單的一句話一口氣說完,她停頓了好久,才繼續說「她受傷了,很痛苦。她恨那個家裡每一個人,包括她的孩子們。她很虛弱,不論是精神還是身體。她的精神已經快要崩潰了。常常有幻覺,以為自己已經回家了,對著空氣叫爸爸媽媽。是我說服她去死。」


  林中仁想讓她停下來,但是趙多玲沒有「一開始,她以為我是她分裂出來的人格,一度拒絕跟我對話。認為自己已經瘋了,沒救了,計劃殺死那家人然後自殺。但是根本沒有機會。有時候她又相信真的是我,但她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聽我說的話,有幾次差一點殺死田田。到後來她已經完全瘋了。我只能儘力地安撫她。」


  趙多玲不看林中仁,轉身看著外面被微風吹起漣漪的湖水「她很堅強,但是沒有那麼堅強。你知道那種無聲的瘋狂嗎?在最後的日子,她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我原本想把田田託付給她……」


  她的聲音非常冷靜「是我殺死她。那個時候我已經很虛弱,感覺自己很快就要消散。但我走了以後就沒有人安撫她,田田會死,她很快也死。我決定殺死她。可我當時已經沒有力量把她擠走了。所以只能每天每分鐘都不停地說服她。有時候我會想,可能我才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說好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可在她最難的時候,好朋友卻勸她去死。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已經完全沒有了希望。」


  趙多玲轉身看向林中仁「我回來能夠聯繫外界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孔家討人情。他家欠我爸爸的人情你知道的。孔家的人放火,把那個村子全燒了。這是我答應她的事。」


  「我就是這麼活下來的。」她看著自己面前的人,曾經的青年,如今已經有了老態「楚揚已經死了。你問我是誰,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個魔鬼。但我知道,對一個人的哀悼,那麼長時間,哪怕是對你來說已經夠了。」


  「再見林中仁。」她伸出手,輕輕跟他握了握。


  這是遲到幾十年的道別。兩個人從很小的時候就結伴而行,現在要為一場歷經幾十年沒有結果的感情畫下句點。


  就像第一次見面時。兩個小傢伙在家長的引導下面對面站著,楚揚小大人似的對他伸手,奶聲奶氣地說「你好林中仁。」


  林中仁緊緊抓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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