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楚則居雖然從皇帝出家當天起就被稱了陛下,下山之後便移居宮內開始理政,但登基大典在臘月二十才辦。光是訂時間就很麻煩,先太史看了天相,又算了黃道。花了大半個月訂了這天,又送呈御覽,再發至內閣眾臣商議。
皇帝登基的事讓齊田覺得新奇。
關先生藉機就要說教幾句「史上,獻帝當天駕崩當天登基,還得了仁義的美稱。晨帝需得輟朝守喪,足足等到第二年才能開朝議政,被批『厲』。中間的瑞帝,只守了二十七天孝。無功無過。」
回來椿悄聲問「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啊?」
齊田耐心「人強勢,那規矩便跟著他的意願改變,人弱勢,便會受制於規矩。」所謂的規矩,不過是人手裡的玩物罷了。
椿更納悶「那先頭,先生又說,便是做皇帝也得守規矩。律已方律天下。怎生一會兒一個說頭?」
齊田笑「這兩個又不相干。」
不相干嗎?椿滿頭霧水。又覺得小娘子真是厲害,這麼繞的事都懂得。
還有四天大典,周府里就開始準備。大衣裳都拿出來晾曬,首飾飾物有光澤不再、鬆動散落的,拿到府里的匠人處修補。
阿桃去拿衣裳回來,與齊田說南院除了服侍著周老夫人那幾個之外一個也沒留。院門口的家將也撤了。
稟完事,下去跟椿說「早早地打發到莊子里,豈不是省事?夫人怎麼要拖到這個時候?」
椿正在擺弄她給自己的素荷包,嘴上說「有些事,總需得那些人出去說,才叫人信服。」如今事態平息,那樣多事的嘴,自然家裡也不能留。
阿桃聽得直點頭「到也是這個道理。」興起捏捏椿的荷包,雖然是素的,但上面用同色絲線綉了荷葉,裡頭摸得出有個圓鼓鼓的錢,再捏捏自己的,外頭有粉白的絲線綉了荷葉,裡頭也有個圓鼓鼓的錢。
兩個人互視而笑。
外頭嫫嫫喊「四娘衣裳可拿來了?」阿桃立刻起身,叫下仆與自己理衣裳去。
椿到裡間,就看齊田正在披大衣裳「大兄可往母親那裡去了?」
大郎以前少來裡邊。自琳娘過世之後,他到是每天都過來給田氏請安了,不過因為呆,都只是坐坐就走。也沒再像以前,動不動就往家裡要錢。竟還顯出幾分改過自新的架勢來。
椿也不知道,招小僕來問,果然大郎還在田氏那裡「不過也快走了。」
齊田披著大衣裳,就往外頭去,椿連忙跟著打傘——外頭還在飄雪呢。兩個人,一個人身白,一個一身灰,從大雪紛飛里往廊外走。
但齊田也不是去田氏那裡,而是在大郎回去的路上等著。不一會兒就就看到一個高高的人影過來,把身後的下仆都擋了個嚴嚴實實。
見到齊田也訥訥的「阿芒。」
他是琳娘跟她前頭的夫君生的,來周府時已經懂事了,年紀比齊田比阿珠都大得多。雖然早就能說親成家,但琳娘一開始時找不到合心的。好不容易有了合心的,後頭事情又多,周有容又過身。一件接一件,一直等到琳娘一命歸西,他的親事也都沒能定下來。等周有容喪期過,恐怕就得二十歲了。
他好久沒有見過齊田,哪怕有幾次相見,都是隔得老遠。一時還差點認不出齊田來。看齊田樣子,卻是故意在這裡等自己,不免有些忐忑。
齊田開口卻問「先頭家裡不是說,你與關雉情投意合?」
大郎聽到關雉的名字,眼睛都亮了。但不知道該不該承認,懦懦說「是提過,母親……」又連忙改口「琳娘說使得。」琳娘是妾氏,田氏才配稱母親。
「我聽說她有什麼異術。」什麼彩光的,齊田知道得不清楚,便詐一詐他。
大郎心裡咚地一下「只是會做夢而已。」連忙辯解「那夢裡的事也當不得真的。沒有一件是對的。」
齊田佯裝無事「我自然也知道,她也跟我說了,不過先頭她話說了一半,便跟故事聽了一半似的,我覺得好奇罷了,她可與你說全了夢裡的事?」
大郎躊躇「也並沒有說甚麼。」關雉與他不過說了琳娘以後風光無限,他以後也是要掌周家門庭。可如今呢?不是什麼也沒有嗎。
見齊田一副等著自己說清楚的樣子,只好硬著頭皮把事情都講了。講完連連自辯「真的是假的。我一句也不信。」起先是信過,現在不信罷了。現在琳娘也死了,周有容也死了。二郎也死了。他真怕自己也要死了,每天到後院來,看著田氏慈祥和氣的面容,就害怕。連賭也不敢出去賭,酒也不敢出去吃。
先頭琳娘一死,阿珠就被送到痷里去了,他去痷里探望,阿珠把那天田氏說的話說給他聽,他嚇得半死,什麼叫「你大兄的好日子盡在後頭,你在庵里你母親在天上,一齊好好看著吧」?
也不理阿珠要自己救她的事,只推脫「我哪有這樣的能耐。我能來看你都是千托萬請。」
阿珠一看不能如願,把他臉都抓破了。
他頂著破臉,回家頭一件就是跑來跪田氏,說他不想做這個嫡子了,想回老家去種田。
可田氏不許,田氏扶他起來,面容柔和,說他外公是周家的恩人,沒有他外公,就沒有周家,怎麼能叫他回去老家過田舍郎的日子,說他即做嫡子,就是以後要繼承家業的,周家以後什麼都是他的。
他越聽就越害怕。可就是害怕,每天也不敢不來請安。他早聽說,田氏是最講規矩的人。他就不敢沒有規矩。
現在站到齊田面前,猶豫一下,立刻便求齊田「我想回老家去。我本來就不是姓周,我姓楊的。這裡不是我家。琳娘也不在了。外公與周家有什麼恩,也不是我的事,那人也不是我救的,我怎麼有臉在這裡占著這樣的便宜呢?再說,我在府里甚麼不好的事都沒有做過。就是愛喝點酒,愛賭。現在也不賭了。便讓我走吧。」
一個大男人,跟受了驚的鵪鶉似的。吃不好睡不好,臉都要脫相了。只怕就算田氏什麼都不做,他就要活活把自己嚇死。
齊田也不能真讓他就這麼自己嚇死自己,到時候外頭要怎麼說?現在就她喪星呢「你即沒錯,又怕什麼。若是真不想在周家,等這一陣過了,弄大一點的排場與母親言辭懇切一說,也沒有不讓你回去了。」
大郎這才安心些。再三說「我是甚麼惡事都沒有做過的。」他本來年長些,從琳娘到了周家來,為了避嫌都很少跟她多見面。頂多就是要錢,過節的時候見一見。就是見了面,琳娘對二郎也更好更親近,『一家』人在一起,他總一個人默默坐在旁邊,琳娘跟他說話,也無非是恨他不成器,囑咐他不要帶壞了弟弟。
他哪裡就壞了?好多事還是弟弟帶他去的,但琳娘卻偏覺得是他壞,他就更不願意跟她多說話了。
琳娘的那些事,他也知道得不多。連著阿珠這件,還是家裡下仆說給他聽,他才知道的。想著到底是同胞兄妹,才去看了她一眼。就連這件也急忙與齊田講清楚「阿珠想跑來著,但姑子們力氣大,她跑不掉還被打了幾頓,天天要洗衣裳劈柴。就叫我帶她跑,我是不能應的!她犯了錯,自該受罰,更改誠心改過,怎麼還要跑呢。我不會答應!除了這一件,我可真正是再沒有別的瞞人的。」
齊田只好安撫他「你好好的,母親自然不為難你。」大郎什麼事都不管,只要走,固然是讓她覺得輕省,可心中卻對大郎不恥,阿珠也就算了,他們感情也不深,可他母親身死,他半句也不追究,這樣無情無義的人說的話豈能相信?他以後若要作孽,卻是不能活的。
「我一定好好的。我一定好好的。」大郎連忙說。
椿回去卻在想,事情成了這樣,大郎必然是不能回去的了,萬一他哪天又想起母親的仇,要來報呢?她在外頭跑得多,什麼事沒有見過?那種當時說得好好的,逃走了又起了恨心的也不少。
哪怕是齊田答應,田氏答應讓他走,那是主家仁慈,自恃身份,也不怕這個人以後再掀什麼波浪,可自己為了以防萬一卻不能不管。只等大郎離都城回到了家,活不活死不死還哪有人在乎?她見了那麼多死了,多一個也不算多。
再說,現在也不需得她動手,她在外頭跑那麼久,三教九流哪有不認識些的,只要吩咐一聲,自然就有嘴牢的人去辦了。
想到會有人死,她心裡顫一顫。感覺背後發涼。可心意卻堅定。從之前到現在,她過幾日就要幫齊田與九王傳話。九王也留她說過幾次話。有幾句叫她深有感觸。
九王說「阿芒這個人,面狠。你與她常在一道,該也知道,她在外頭鮮活得很,自己呆著便連表情也不多。雖然是這樣,可心腸卻很好。心腸好這是好的,但也不好。」只說了這一句,便問她「你懂不懂?」楚則居與齊田相處了那麼長一段時間,在他心裡,她即聰明,可又木訥,一顆心即狠,又軟。一直覺得自己不懂情誼不知道喜歡,可對每個人都有情有義,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矛盾,卻自有一番道理。
椿當時聽了是不能明白,九王要自己要懂什麼?
可今天卻突然明白九王為什麼這麼說。這大概就是為仆之道吧,得一個對自己好的主家,竭力為主家著想,辦主家不肯辦不能辦的事。主家以後還要走得很遠,自己是她身邊的人,便是個女子又如何呢,也能為主家披荊斬棘,陪在主家身邊,讓主家走得平平穩穩的。便是她一生的成就。
阿桃進去,見椿坐在窗前,一身便利的短打,乍然一看還以為是個英俊少年,卻不知道她坐在窗前是在做什麼,伸頭一看,迎面而來一臉肅厲,嚇了一跳「你怎麼了?有甚麼事?」
椿回頭笑「沒怎麼,就是想到家裡的忌日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