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阿珠揮著劍才衝到齊田院子門就被聞聲而來的家將制住了。
田氏匆匆而來,臉都是煞白的,越過了阿珠就往院子裡頭去,見齊田和阿丑都安然無事,一顆心才放下來。
琳娘追過來見阿珠被押,急忙跪下「她年紀還小,不懂事也是有的……」
田氏擺手「不必說了,該怎麼處置,你自己看著辦。」琳娘這些說辭,她已經聽得能背出來。
琳娘如獲重釋,連忙把阿珠手裡的劍抽走,將人拉回去。
走了好遠,阿珠反常地即沒有哭,也沒有鬧。臉上明明還有沒幹的淚珠兒,可表情卻異樣的冷靜——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心如死灰。
琳娘以為她是嚇著了,小心翼翼叫了她兩聲。「阿珠。」
阿珠抬眸看看著她,突然地大哭起來。
琳娘被她哭得心都碎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也不是有心的。人一時氣急,難免做些違背本心的事。」
阿珠卻不說話,站起來邊哭著邊往回走。那背影說出不的寂寥。琳娘想攔,又覺得她這次是是不會再傷人的,跟著勸慰不止。
最後阿珠一直走到齊田院子里。
院子里下仆放了桌子在外頭花樹下,齊田在那裡坐著讀書,阿丑在寫字,田氏不知道聽阿丑說了什麼,臉上揚著笑容。三個人和樂融融。
聽到哭聲,田氏只往嫫嫫看。
嫫嫫立刻就往阿珠過去,把她往回勸「小娘子在這裡哭什麼呢?小娘子做錯了事,夫人也不計較,已經是寬宏大量……」又怪琳娘「你們這是做甚麼?」
琳娘萬分尷尬,又怕阿珠再在這裡鬧,田氏要親自處罰她,連忙拉著阿珠叫她跟自己回去再說。
阿珠這次即沒有發怒甩開她的手,也沒有在發脾氣,只是死死站在原地哭。那哭聲凄涼得,叫聽得人心裡發酸。琳娘也莫明跟著紅了眼眶,卻不知道要怎麼寬慰才好。
田氏冷眼看著,見這一會兒是打發不走人的,叫齊田帶阿丑到書廬去「算著時辰也要到了。別又去得遲白挨一頓打。」
齊田應聲稱是,牽著阿丑出去,身後跟著拿筆墨紙硯的下仆。經過阿珠身邊,阿丑默默躲到齊田身後,生怕阿珠會突然發難來抓自己。
在兩個人經過阿珠身邊,阿珠還真動了。下仆下得連忙想攔,發現她不過移了幾步,攔在齊田的去路上。並不是要打人,而是哭著問齊田「你甚麼不死!」
為什麼齊田不死?「你既然走失,就該死在外頭,為什麼你不肯死?」為甚麼你要回來?
琳娘臉唰白的,拉她後退,可她不肯。直直盯著齊田「如果你死了,阿娘怎麼會對我不聞不問!明明都是一樣的女兒,為甚麼阿娘眼睛裡面只有你,只有阿丑。明明都是一樣的。」
阿珠聲音悲涼,轉向田氏「明明都是一樣的。阿娘看到我就像看不見一樣。未必我處處都不好,只有阿芒才處處好!她做甚麼都是對,我做甚麼都不對。」
她哭著走到田氏跟前。仰視站在台階之上的田氏,滿懷委屈地哭著叫「阿娘——」少女的哭聲在寂靜的小院子裡頭回蕩「我巴不得他們全都死了。他們為什麼不死!為什麼都不死!」只要他們都死了,誰也比不過自己,田氏就會像琳娘一樣珍愛自己了。
琳娘聽著,如被雷擊。僵站在原地,一步也動不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田氏俯視著自己面前的少女。
阿珠跟她長得一點也不像,到是像周有容多一點。她嘴唇微微顫抖對阿琳說「你打自出生就被老夫人抱過去,我雖然剛生產完,就不得不去服侍老夫人,可那時候心裡是甘願的,只要在老夫人那裡就能看到你了,那是我第一次為人母親,你小小的,皺皺的,可我覺得是天下最好看的孩子。看著琳娘逗你玩,我心也是軟的。可後來我才知道你……」
琳娘突然尖叫一聲「表嫂!」衝過來跪了下來「稚子何錯之有,全是我的過錯。求表嫂放阿珠一條生路吧。我求求表嫂了。」頭撞在地上,磕得砰砰直響。不一會兒就紅了一塊地。
田氏眼中含淚,看著自己面前滿面眼淚的少女。仰頭閉上眼睛。對著琳娘擺擺手。
琳娘連忙站起來,拉著阿珠就走。阿珠氣恨「你拉我做什麼,你憑什麼拉我!不過區區妾氏!總是什麼都要為我做主……我跟母親說話,你也要來打斷!你做甚麼!」反手就給了她披頭蓋臉一頓「要不是你,我也不會與母親生份。如果不是你,母親待我也會極好的。全都是因為你!你跟母親搶父親,還要搶我走。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都是因為你。你總和老夫人氣母親。你以為沒人會跟我說?那些下賤的東西,嘴巴多著呢,有什麼事她們不知道的。」她早聽身邊那些下仆說得清楚了。再回想起自己看見過的種種……她哪裡還不懂。
琳娘怔了怔,隨後也不理她怎麼說,只管拉她。對著下仆呵斥「還愣著做什麼!」
把阿珠拉回去立刻就關在屋子裡頭不許她跑出來。又怕她做什麼傻事,裡頭放了四五個下仆守著。
嫫嫫見琳娘臉都被抓花了,連忙拿葯來給她敷。
琳娘聽著屋子裡傳出來的罵聲和砸東西的聲音,喃喃說「我也是為她好。我做甚麼,難道不是為她好?原來她這麼恨我。」
嫫嫫忍不住「娘子,不是奴婢多嘴,哪裡有大家娘子是這樣的!就看四娘吧,四娘未必比大娘身份差些?可她也不是這樣的啊。外頭好些小娘子,身份未必就被大娘差一些?也沒有一個是這般。前頭圍獵,大娘回來就發脾氣,說那些小娘子都不愛理她……人家為甚麼不愛理她……」
琳娘氣道:「還不是她們狗眼看人底,瞧不起我是個妾氏!看不起她養在妾氏身邊。那些個賤人,最是勢利眼!」說到『妾氏』這兩個字,她心裡就是一寒。以前都尊她是如夫人,家裡沒有一個不敬著她的。可現在想想,如夫人這三個字何其諷刺。主母是能出去會客的,自己會過客嗎?周有容再寵愛她,見什麼客還是田氏出面。進宮覲見還是田氏與老夫人同去。自己算什麼?別人聽著看著,恐怕只是個笑話。也虧得自己得意洋洋。
現在周有容不在,周老夫人又『病』了。自己更不算什麼。
寄人籬下,受制於人。
什麼如夫人……
連阿珠也恨自己。長子,有和沒有又有什麼差別?他那樣地不爭氣,以後沒有田氏相幫,他又怎麼辦?自己若是『娘』家有幾個有出息的能幫襯也倒好了,『治』好的周夫人,也不是不能與田氏抗衡。可那些『親人』除了過一段時間就跑來要一回錢,嘴裡說些沒邊際的蠢話,就再沒有別的用處。
嫫嫫聽著屋子裡頭的罵聲,嘆了口氣「娘子啊……」卻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她就算說了,也要琳娘肯聽。
琳娘把葯上了,不知道站在院子裡頭想什麼。
下仆平常再不聽調教,今天也安份得多。整個院子就只聽到阿珠在屋子裡尖叫罵人砸東西。不是咒弟弟妹妹去死,就是咒琳娘。也虧得她精神這樣好,能罵這麼長時間。
就那樣站在院子里好一會兒,琳娘才轉身回自己院子去。
回去了就叫人來給自己妝扮。
嫫嫫莫明「娘子要出門?」
琳娘不理會她。把自己剛進門時周有容賞的一套首飾都拿出來戴上了。這一套,便是田氏也沒有的。但她一向溫婉,覺得這套首飾太過於華貴逼人就一直沒有戴過。
裝扮完,銅鏡裡頭的映出一個艷光四射的盛裝娘子。
下仆看得暗暗咂舌。可好看是好看,現在周家可是戴孝……嫫嫫道「娘子……這是不是太花哨了些?」
琳娘不理。轉身就往外去。
下仆也不敢多說,連忙跟上。可一路免不得相互交換眼色,不知道琳娘這是要幹什麼。走了一段,才發現琳娘是往田氏那邊去。有幾個下仆默默落在後頭,假作忘了什麼要回去拿,溜了號——她們可不會陪著琳娘去惹人嫌。到時候誰知道琳娘要鬧出什麼事來。田氏萬一氣惱,連著同去的下仆一併罰了呢。
見到琳娘這樣艷光四射過來,田氏也十分意外。
琳娘這種打扮,到還出人意料地好看。要比她楚楚可憐時要漂亮得更加張揚。田氏端端坐在正位,默默打量她。
以前田氏也曾恨琳娘恨得心肝疼,可現在,看著她竟心裡也能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昨日種種,彼如朝露……她現在有什麼不如意的?不值得跟琳娘浪費氣力。
琳娘進去,也不用田氏說什麼,自己便在田氏旁邊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叫下仆給自己上茶。
下仆莫明,直往田氏看。
琳娘見田氏不出聲,自己連茶也喝不上,嗤嗤地笑。「罷了,那就不喝吧。」扭頭打量田氏,臉上揚起笑意「我與表哥青梅竹馬。但是姑母不許。她心裡表哥是要成大事的。等功成名就,自然能結下更好的親事。於是我嫁了個本地的商戶。哪知道,他雖然有些家產,可嗜賭。差點連我都要賣了,是表哥救我回家。」
田氏微微有些不耐煩。正要站起身。琳娘一把按往她的胳膊「後頭還有你想聽的話呢。你不要後悔。」
嫫嫫想斥責琳娘。田氏卻心頭一動,又緩緩坐了回去。
琳娘笑了笑,對嫫嫫說「我最愛喝表嫂從娘家帶來的蜜茶了。可表嫂總捨不得給我喝。」
田氏淡淡抽回自己的手,說「你有話就說話。沒有就算了。我還有別的事。」
琳娘拉著她的手輕輕搖晃「表嫂,你就給我喝一盞嘛。」竟有些少女的嬌憨。
田氏記得,自己初見到她的時候,她就是這幅樣子,拉著周有容的胳膊,輕輕地搖晃,說「表嫂這個簪子真好看。表哥,你也給我打一件吧。」半點也不知道避嫌。
田氏那個簪子用的是少有的大珠,便是有錢也買不來。是她從家裡帶來的。就算是積年的世家,也只得這一個。周有容怎麼可能再打得出一件。
周老夫人開口一句「她喜歡,你就給她嘛。這麼點東西,你讓她一點又算什麼。」她那隻簪子就戴在了別人頭上。但凡她有什麼好東西,只要琳娘想要,最後沒有一件不能拿到手的。
想想,琳娘身上穿的,手裡用的,哪一件原本不是她的呢。周有容也不是沒有給琳娘好的東西,可琳娘就是要戴著那些原本是她的東西在她面前晃。問她「表嫂表嫂,你看我戴這個好不好看。」
周老夫人肯定要說「阿琳戴這個就是好。比別人可好看得多。」這個別人指的是誰,再清楚不過。
見田氏表情冷淡,琳娘笑「看來我是真要不著了。」
田氏淡淡說「向別人要的東西,終歸是別人用過的。」
琳娘也不氣,只是悵惘「看來表嫂真是恨死我了。我也恨表嫂啊,可現在想想,真是表哥誤我。若我先頭的夫君離世之後我不進周家,說不定嫁了個不錯的夫君,不說多麼富貴,太太平平地過日子總歸是不能錯的。又有做大官的表哥為依靠,周家還欠了我家那麼大的情,我想要什麼沒有呢?現在算什麼?我要是死了,連合葬也不能。不知道要被遠遠地埋在什麼地方,再過個幾年,就要變成孤魂野鬼。」
田氏微微皺眉。復又站起身,扭頭正要說話,就看到琳娘嘴角有鮮血溢出來。
下仆驚得連忙護住田氏。
琳娘仿若不覺,還在笑「表嫂現在可解氣了?終歸是表嫂贏了。原本就是從表嫂那裡借來的東西,也沒有甚麼是我的。」
說著,竟然還能站起身。步子有些踉蹌,往田氏走。鼻子耳朵都溢出血來。
下仆尖叫,護著田氏一直往後退。
「表嫂即然解了氣,就當了可憐我吧……」琳娘彷彿立竭,撲倒之前,還想去抓田氏的手「……就當可憐我……可憐孩子……」
可一撲不著,也沒了借力,一下子就倒在地上。她還有用力翻身,只是站不起來了,躺倒在地上,嘴裡還不停在念叨「我這個做母親的,沒有甚麼用,現在想……想,沒有一件事做得好……兒子不爭氣,女兒也是這個模樣……我做錯甚麼?我只是想他們好……我是吃過苦頭的人……」
她向田氏看,眼淚混著血流下來「我不想他們吃苦……我是吃過苦的……那是什麼滋味……我不想他們嘗又有什麼錯?我為人母親……夫人你也是為人母親的人……你知道………我…你給他們一條好路走罷。就當可憐我……」這麼些年,她一直嘴硬,不肯叫田氏一聲夫人。不肯在她面前承認自己是小妾。
可臨死,卻還是低了這個頭。
她伸手想去抓田氏,嘴裡掙扎著說:「夫人,她……她沒死……」
下仆要把田氏攔開,田氏聽到這句,卻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反把下仆推開,撲到琳娘面前,急切問「你說什麼?」
「她沒死……沒……」琳娘掙扎著想說得更多「她……沒……」
「來人!來人!」田氏叫「快請大夫人來!」
下仆驚呆了,不知道田氏怎麼突然這樣。連忙跑出去叫人。
田氏見她們去得慢,顧不得其它,撲過去把琳娘抱了起來,可她哪裡能抱得起盛裝打扮的一個人,光是琳娘頭上的首飾就重得嚇人。
田氏一起身,琳娘頭就向後仰去,頭上華麗的首飾扯得她整個上半身都向後墜。臉上的血倒流在金飾上,淌過寶氣氤氳的大珠子,滴在地上。
「來人!」田氏聲音尖厲!踉蹌向前勉強跑動了幾步。就整個人撲在地上,琳娘摔在地上,像一塊死肉,沒有半點生氣。明明已經死了,手還卻緊緊地抓著田氏的衣袖。好像還在向她乞求。
田氏厲聲說「你給我把話說完。」可已經得不到回應。她尖叫「你給我說完!」揪住了琳娘的衣領,用力的搖晃「你說話!」這樣的禍害怎麼能死得這麼痛快!肯定是裝的。就是為了讓自己著急,生來就是這麼惡的人!一巴掌扇過去,手上的戒指在琳娘臉上劃出好長的血痕。
嫫嫫上前攔田氏,想把她拖開,可她死也不放手「叫她給我說清楚。她說誰沒有死!」
嫫嫫去摸摸鼻息,對田氏說了幾聲人死了,田氏也不聽。
嫫嫫在她耳邊大喝:「她死了。沒得氣了。再說不出話來。」
田氏怔一下,衝過去推開嫫嫫,試一試,琳娘果然已經死了。轉身埋頭在嫫嫫懷裡,嗚咽著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