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6、悔不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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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壺落地的碎裂之聲,頓時就驚動了隔壁的胡大郎。胡大郎的功夫是十分了得的,幾乎是一瞬間他便從屋裏竄出來,出現在錢如意敞開的窗子前。
胡大郎一身白色的中衣,而且臉色十分的不好。在夜色下看過去,頓時便添了幾分陰氣森森的樣子。
原本就如同驚弓之鳥的周玉郎,一眼看見外頭那般情形的胡大郎,頓時連膽子都嚇破了。尤其是,他再次看向桌前的時候,赫然發現,原先坐在那裏的女人不見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大喊一聲:“鬼啊……”抱頭從窗子裏竄出,倉惶而去。
胡大郎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疏忽間遠去,並沒有追趕。而是走到門前拍了拍門:“如意……”
錢如意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我沒事。”剛才她真的不是有意想起來要嚇唬周玉郎的,雖然她十分願意那樣做。她隻是聽見胡大郎的聲音,知道自己有救了。為了不扯胡大郎的後腿,才鑽進桌子下頭藏起來的。誰知誤打誤撞,將周玉郎嚇得可是不輕,竟然奪窗而逃了。
錢如意打開了房門。接著月光她下意識的倒抽了一口氣。因為胡大郎的樣子,令她忽然想起某一年,某一日,她於懸崖峭壁之上看見的那個臉色蒼白的胡大郎。
一瞬間,她就明白胡大郎剛才為什麽沒有追出去了。因此此時的胡大郎,如果真的對上周玉郎,能夠自保就不錯了,更別說和他對鬥。
錢如意伸手想要去扶他,卻被胡大郎抬起手來給輕輕的擋了回去:“我沒事。”
錢如意擔憂道:“你的樣子,怎麽能是沒事的樣子呢?”
胡大郎微微一笑,臉上不由帶起從未有過的虛弱:“我真的沒事。我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個年頭這般的輕鬆暢快過了。”
錢如意又不是傻子,胡大郎這個人,要不是實在難以支撐,又如何會在人前露出虛弱的一麵呢?他似乎天生就是人生的兩個極端,要麽瘋魔成性,要麽至高無上。唯獨不會是個柔弱之人。
但是,他不肯說,錢如意自知也是問不出來的。因此便也沒有再追問。
胡大郎忽然道:“有酒麽?”
錢如意一怔:“我讓人去買。”她心中那股不詳越發的濃重起來,似乎今日要是請胡大郎喝了那頓酒,就會成為這一輩子的遺憾一般。
胡大郎竟然也沒有拒絕,點頭道:“好。”
錢如意道:“進屋來吧。”胡大郎的樣子似乎搖搖欲墜,要隨風而去一般,實在是不妥當的很。
胡大郎搖了搖頭:“不妥。在這裏,我隻是胡大而已。”
錢如意見他不肯進屋,因此道:“這個院子裏有一個小小的亭子。不如咱們那裏去吧?”
胡大郎似乎連說話都有些吃力起來,於是點了點頭。
錢如意對這個小院子是十分熟悉的。於是,兩人也不點燈,錢如意在前頭,胡大郎緊隨其後,一步一步,緩緩的走下樓閣,來到院子裏的小亭中。
胡大郎在亭中坐下,錢如意道:“我去找人買酒來。”而後便摸黑去找王氏了。
王氏這個時候其實也還沒有睡著。畢竟許多年不見得親人忽然重逢,各自心裏都是滿懷激動的。
因此,錢如意走過去的時候,王氏和葛世文的屋子裏還亮著燈。
錢如意走到窗下,喚了王氏一聲。
片刻之後,王氏便走了出來,緊張道:“怎麽了?”
錢如意將自己的來意說了。王氏道:“我當是什麽事情。這黑燈瞎火的,現去買去,又哪裏能夠那樣的趁手?況且,就算到了縣裏,這個時候城門也還沒開呢。咱們家裏現成有酒。我讓人給你取來,多得沒有,兩三壇子還是富裕的。
我順便讓人給你炒上兩個下酒的小菜來罷了。”
錢如意擺手:“小菜就不用了,有酒的話,取來給我帶過去就行。其餘的一概不必驚動。”
王氏見錢如意的話語之中似乎有憂慮之意,下意識的壓低聲音問道:“怎麽了?”
錢如意張了張口,卻又發現不知道該怎麽和王氏解釋,因此道:“舅媽不要問就是了。”
王氏對錢如意,那是迷之崇拜。因此對錢如意那是言聽計從。當下也不驚動旁人,自己走去抱了兩壇子酒來,又擔心錢如意一個人抱不動:“用我幫你送過去不用?”
錢如意搖頭:“不用。我能行。我如今可是壯實的很呢。這兩壇子酒還不在話下。”
王氏仍舊不放心:“我就在這邊,一時也睡不著,你要是還需要什麽的時候,就招呼我一聲。”
錢如意滿心感激的點了點頭。抱著兩壇子酒回隔壁院兒去了。
她才步上亭子的台階,就被胡大郎一把拉住,示意她不要出聲。
錢如意將兩壇子酒悄無聲息的放下。和胡大郎一堆兒坐著,將身隱在亭子的陰影之中。
隻見院子低矮的垂花牆上忽然探出一個腦袋來。似乎在向院子裏張望。
錢如意的心頓時便提到了嗓子眼兒。她的眼力一向很好。雖然月光不甚明亮,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垂花牆後頭探出來的腦袋,正是周玉郎。
此時的周玉郎,披頭散發,哪裏還有當年玉樹臨風,卓爾不群的樣子。隻見他在垂花牆後頭張望了許久之後,將頭一縮。就在錢如意以為他走了的時候,下一刻他便縱身跳上了垂花牆,翻身落在了院子裏。身形靈敏輕盈,仿佛狸貓兒,落在地上竟然連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而且,如果錢如意沒有看錯,他此刻身上穿得應該是一件壽衣才對。
錢如意腦中咯噔一聲,忽然想起自己遺漏了什麽。
天佑土司換來的二十四方勝的蛇膽汁,是從周玉郎那裏得來的。如果二十四方勝真的如同傳說中那樣神奇,服之能百毒不侵。那麽,衛如言就算在那碗送行麵裏下再多的毒藥,對於周玉郎來說,也都是無濟於事的。
因為,周玉郎既然能得到那二十四方勝,就沒道理自己不用它。
隻是不知道,周玉郎僥幸活下來,跑到這個地方做什麽?難道是聽說了錢如意和胡大郎的蹤跡,一路追蹤而來。要報仇的麽?
但轉念錢如意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因為且不說胡大郎和她微服來到金山縣這件事是一件國家機密。就看那周玉郎如今的行徑,也不像是知道情況來尋仇的樣子。
因為他落身在院子裏之後,似乎對於樓閣之上頗有幾分忌憚的樣子,但似乎又十分的不甘心。因此在院子裏好一會兒彷徨,最後潛行躡蹤順著牆角向樓梯上溜去。
這等的畏首畏尾,仿佛蛇鼠一般的猥瑣行徑,在之前的周玉郎身上是絕對不會出現的。但現在,就那樣清清楚楚的展現在錢如意和胡大郎麵前。
大約這便是常說的,人都有兩麵,真正示人的那一麵多半是裝出來的,在人看不見的地方顯露出來的,才是真的麵目罷了。
這周玉郎桀驁入骨的背後,想要掩飾的大約就是他如今這副畏首畏尾的麵目吧。
說起來話長,但其實周玉郎的伸手是十分快速的。似乎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悄無聲息的上到了樓閣門口。而後將身體緊緊地貼在門旁便的牆壁上,試探著向虛掩的房門挪。
好不容易挪到門口,將眼睛湊到門縫處向內張望。下一刻,隻聽他怪叫一聲,一跤從樓閣前頭的欄杆上反跌到院子裏。撲通一聲巨響,可見那一跤跌得十分的結實。
而後他倉惶的爬起身來,仿佛沒頭蒼蠅一般,慌不擇路,抱頭向著亭子裏竄了過來。
錢如意心頭一緊,下意識的提起酒壇就要往他身上扔。胡大郎伸手拉住了她,示意她稍安勿躁。
這個時候,周玉郎正好衝了進來,於月色的暗影之中,驟然看見一橫眉怒目的女子和一臉色蒼白如紙的男子。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一動不動,仿佛泥塑木雕一般陰氣森森。
原本就驚慌失措的周玉郎,頓時就被嚇得魂飛魄散,大叫一聲:“鬼啊,真的有鬼……”一腳踢破亭子的欄杆,身形疾奔著飛速的翻過垂花牆,跑得不見影子了。
錢如意略略舒了一口氣:“這可怎麽辦才好?”
胡大郎將其中一個酒壇拎過去,徑自打開泥封,仰首喝了一口:“咱們隻管喝酒,莫論旁人。”
錢如意心裏擔憂:“倘若那賊子再回來呢?”
胡大郎道:“你看他的樣子,還像是人麽?”
“倒也是。”錢如意這是琢磨起來,周玉郎剛才的樣子確實顯得十分的不正常。轉而又想,左不過自己這條命是撿來的,就算丟了也沒什麽好可惜的。若是那周玉郎再來的時候,少不得她就裝神弄鬼再嚇唬他一次,最好能把他嚇死才叫稱心如意。倘若失手,就和他同歸於盡。
如此也就想開了,她這人最大的優點估計就是知道自己弱,時刻都能勸慰自家想得開。
胡大郎已經將半壇酒喝下了肚子。大約是因為酒氣的原因,他的臉色看著好了很多。眉目間也漸漸有了神采。望著錢如意道:“哪有主人家請客,隻讓客人喝酒,自己看著的道理?你多少喝一口,也算是那麽一份心意。”
錢如意因為身子自來孱弱,所以絕少飲酒。她想了想,笑道:“不瞞你說,我也就是在當初和陸師兄成親的時候,喝過一次酒罷了。”
胡大郎道:“我可沒有那個意思,你可不要想著占我的便宜。”
錢如意自然知道他是在開玩笑。當下拿起酒壇,頗有幾分豪邁道:“我今日就舍命陪君子了吧。來,幹。”
胡大郎揚了揚手中的酒壇,就算是和錢如意碰杯了。
錢如意仰頭喝了一口,頓時就被辛辣的酒氣嗆得一通咳嗽。
胡大郎道:“你這個可不算。得再喝才行。”
錢如意見他精神好了起來,心裏便略略的寬慰,因此樂得陪他高興一場,說道:“喝就喝。”
胡大郎道:“如意,你這輩子還有沒有未了的心願?”
錢如意想了想:“要說有,自然是有的。我還沒有看見全生回到笨笨身邊。沒有看見唯心成親。沒有在家中長輩麵前盡孝。最最重要的是,我答應天佑土司,給她講《楊家將》的後半段。”
胡大郎道:“《楊家將》的後半段是個怎樣的結局?”
錢如意一時感慨起來:“能怎樣呢?自古良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看武侯陸逢春就知道了。偌大的家族,最後戰死的戰死,流離的流離,剩下也隻有陸子峰一線骨血罷了。”
胡大郎麵色沉靜道:“陸子峰其實並不是武侯的後人。”
“哦……”錢如意一噎,許久黯然道:“重要麽?至少有他在,每逢清明寒食,武侯靈前還有個燒紙祭掃的人啊。”
胡大郎沉寂的臉色這才略略的露出驚訝的神情來:“你一早就知道了麽?”
錢如意搖頭:“我又去哪裏知道這些呢?我隻是看開了。管他是誰的子孫,都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我是誰啊,不過是一個草芥一般的鄉下丫頭,所求不過一碗飯,一件衣,片瓦遮頭就足夠了。其餘的,真的都不重要。
老賢王你知道的吧?”
胡大郎點頭:“自然。”
錢如意道:“他老人家那是多大的官兒啊,多有本領的一個人啊。可是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但將九五至尊的寶座拱手相讓。我比他可是差遠了。我們比起他都差遠了。”
“不……”胡大郎搖頭:“我覺得我一點兒都不比他差。我比他厲害多了。他選擇了逃避,而我選擇了擔當。所以,他注定孤獨終老,而我……”
錢如意心頭剛剛壓下去的不詳之感再次升騰起來:“咱們不說這些了。你呢?有沒有想要去做的事情?”
胡大郎苦笑一聲;“自然。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再活二十年。倘若二十年不夠,那就四十年,五十年……”
“哈哈……”錢如意忍不住大笑起來:“這才對嘛。人嘛,從小時候長大多不容易,自然是活得越久越好。”
“可惜啊……”胡大郎感歎:“我怎麽就沒有早點兒遇見你呢?要是早點兒遇見你,也不至於荒廢了過去許多的年華。如今想來,真的是悔不當初。”
“你又何必這樣呢?誰沒有少年輕狂的時候?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可是這樣的好話,哪個少年肯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