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放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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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錢如意的印象中,陸子峰是個溫文爾雅,玉樹臨風的男子。
那怕他五十歲,六十歲,甚至到了七老八十,至少外表都應該像他的師父衛善一樣,是個從容君子的模樣。
可如今的陸子峰,花白了頭發,黢黑的麵孔,就是一個經年種地,風吹日曬雨打的老農。
麵對錢如意的訝異,陸子峰倒是十分的從容。他從馬上下來,將韁繩交到小廝兒的手中,而後撣了撣衣襟,整了整頭上的草帽,向錢如意走來。
錢如意下意識眯起眼睛。仿佛從陸子峰的舉止神態中,又看見他年輕時的樣子。
陸子峰走到距離她三步遠的地方頓住,望著她道:“你怎麽在大街上站著,隻管發呆?”
錢如意搖頭:“沒什麽,隻是忽然間有些茫然。”
陸子峰點頭:“這件事真的很令人為難。”
“你知道?”
陸子峰點頭:“聖上第一個找的人便是我。”
錢如意追問道:“他找你做什麽?讓你做說客麽?”
陸子峰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苦澀:“他那個人……”卻並沒有說下去。
錢如意卻已經明白。胡大郎性格乖張,銖緇必較。他曾說過,他可以不殺陸子峰,但絕對不會讓他好過。
如今,他是真的做到了。
讓前夫去勸前妻,成全毀壞他們姻緣的仇人。這種事估計隻有胡大郎能幹出來。
要是年輕時的陸子峰,說不得就氣的死去活來了。因為,陸子峰那個人,讀書人酸腐入骨。
這件事對於他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
但是,如今的陸子峰,雖然還是難以接受,可顯然沒有那麽激烈的反應了。
錢如意垂下頭。不是無語,是滿腹苦澀不知從何說起。
陸子峰道:“你想聽聽我的建議麽?”
錢如意反問:“你難道是願意的麽?”
陸子峰搖頭,又點頭:“從我本心來講,我和周家父子,此生不共戴天。我自然是不願意的。可是……”
他看向錢如意,一瞬間眸中的深情,令一旁的春桃都為之動容。
不過,隻是一瞬,陸子峰就掩去眸中神色,麵上古井無波,語氣也毫無起伏,就像是認識的兩個人,尋常的寒暄一般:“我覺得,這件事,就算不為別人,隻是為了你自己,你也應該去做。就當你給自己一個機會,放過你自己。”
錢如意道:“我不需要。”
“還是去吧。在你們二人之間,我才是第三個人啊。這件事成全的何止一人啊。還有聖上,關內的百姓,你……和我。所以,為什麽不去做呢?”
“你不恨麽?”
“不恨是假的。可我更恨我自己。如意……若有來生,我希望你依舊是鄰家小妹,而我,寧願做你一輩子的師兄。”
錢如意的雙眸頓時酸澀起來。但是卻沒有眼淚。她就那樣紅著眼睛望著陸子峰。許久之後低聲吐出兩個字:“謝謝。”
一瞬間,陸子峰卻熱淚盈眶:“你若真的放下,便依舊喚我一聲師兄。”
錢如意雙唇蠕動了一下。往日裏和人談起陸子峰,錢如意一貫的稱呼都是“陸師兄”。此時此刻,卻忽然發現,那師兄二字如此的難以出口。
陸子峰向後退了一步:“沒關係,我等著。”而後,他轉身向回走。大約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走的有多快。
他讓錢如意放下,說來容易。倘若真的輕易就能放下,他又如何會心如刀割。
他一口氣跑進大門中,站在門房的門口,瞪眼望著門房裏的人:“出去。”
那守門的夫妻二人不知就裏,兩眼茫然的退到門外。
陸子峰伸手將房門閉了,兩隻眼睛裏強忍著的淚水已經傾瀉而下。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常雲容接到陸子峰回府的消息,匆匆趕來的時候。隻看見門房緊閉的房門,聽見從裏頭傳來的,陸子峰嚎啕的哭聲。
話說陸子峰其人,端方有度,連失態的時候都是極少的,如今一把年紀,卻哭的如此毫無忌憚,全然不顧身份和形象,這是絕無僅有的。
常雲容轉而便望向一向跟著陸子峰的小廝兒:“你家大人怎麽了?”
小廝兒哪裏知道:“陸大人一向好好的。先回來的時候還說,今年舉國豐收,百姓們都能過段好日子了。”
常雲容哪裏肯信:“果然如此?”
小廝兒道:“千真萬確的。才剛大人走到家門口,和人講話的時候也還好好的。”
“和誰講話?”
“一個夫人。個子不高,慈眉善目,很是和氣的樣子。”
常雲容聞言,提起裙擺,三步並做兩步就衝到了大門口。
但是,大街上但見人來人往,哪裏還有什麽夫人。
錢如意這時,已經回到了住處。
她在周家住了快十年,就算是仇人的家,如今竟然也有些自己家的感覺了。
郭福從外頭探頭進來,遠遠望著坐在椅子裏又神遊天外的錢如意。
珠兒看見他,向他招手:“都好幾天不見你了,你去幹什麽了?”
郭福見自己行蹤暴露,撓了撓頭,憨笑著挪進屋裏:“我就在我家待著,哪兒都沒去。唯心也哪兒都沒去。”一邊說著,一邊還偷眼看錢如意,觀察她的反應。
錢如意被他話裏“唯心”二字拉回神思,頓時就無比厭煩起來:“珠兒,帶郭公子出去玩兒吧。”
珠兒正要去,郭福撲通一聲跪倒在錢如意麵前,頗有幾分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氣勢,拍著胸口道:“姨姨,唯心是我背回我家的,您要則罰,就罰我吧。”
錢如意哪裏是要則罰誰,她現在壓根兒就不想聽見周唯心這個名字。
她擺手:“我不生氣,也不罰誰。你去玩兒吧。”
“真的?”郭福一向憨厚,聞言便信以為真,從地上爬起來道:“我就知道姨姨不會生氣。亮亮哥哥說,他小時候不懂事,都把姨姨的手咬出血了,姨姨也不生氣,還是像從前一樣愛他。”
錢如意一手扶額:“去吧,去玩吧。”
郭福高高興興的轉身:“我告訴唯心去。他還擔心著呢。”
錢如意心裏不耐煩。命人將房門關了,躺在床上躲清淨去了。
“姐,唯心來了。”珠兒從外頭推門進來,找到床邊:“他在門口跪著呢。”
錢如意合著眼睛,裝睡。
珠兒無奈,隻好走出去勸周唯心。
可是,周唯心和錢如意一樣,骨子裏都是個強種。
她認定錢如意生自己的氣了,錢如意不叫她起來,她就死活跪著不起。
珠兒出來進去,勸了許久。
這邊周唯心跪著不語,那邊錢如意裝睡不醒。
最後珠兒實在沒辦法了,拉著郭福一起,陪周唯心跪。
因為在珠兒看來,周唯心還是個孩子,就算做錯事,也並非嚴重到不可原諒的地步。
隻是她並不知道錢如意心中的苦罷了。
“這是怎麽了?怎麽你們三個都排排跪著?這是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以至於如此啊?”
少年略帶著暗啞的聲音傳來。
郭福第一個喜出望外,跳起來就衝向了正幸災樂禍的衛勇亮:“亮亮哥哥,我想死你了。”
“滾。”衛勇亮喝罵了他一聲:“不會說話少開口。我還要長命百歲呢。”
郭福毫不在意,已經跑到他麵前,伸手親昵的摟住他。
衛勇亮好不容易才將牛皮糖一樣的郭福,從自己身上摘下來,望著跪著的二人問道:“怎麽回事?”
郭福嘴巴一瞥,就要哭。
衛勇亮等著他:“給我憋回去。”
郭福隻好使勁憋,使勁憋,終於將眼淚憋了回去,垂著腦袋道:“唯心病了,珠姨受傷了。姨姨照顧不過來。我看唯心好可憐,就把她背回我家裏去養病了。姨姨找不到唯心,就生氣了。”
衛勇亮瞪眼:“真的?”
“嗯。”郭福無比乖巧的點頭。
“你個豬腦子。”衛勇亮頓時就氣不打一出來,一巴掌打在衛勇亮的大腦殼上:“你鼻子下頭那個窟窿眼是用來出氣的嗎?”一邊罵著,一邊又打了郭福好幾下。
郭福就傻不愣登的站在那裏任憑他打。
一旁跪著的周唯心見狀大怒:“住手。”
衛勇亮聞言,反而用更重的手勁又打了郭福幾下。
之前他打郭福,郭福連眉毛都不皺一下。這後兩下,打得那小子光倒抽涼氣。可見是用了力氣的。
還在跪著的周唯心氣急了,完全忘記了自己為什麽跪著,起身就要衝過去和衛勇亮理論。
但是,她忘記了。自己跪了好一會兒了,早已將雙腿跪的麻木。她又站起來的猛,往前衝得力道大。
雙腿一軟,普通一聲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唯心。”郭福見狀,屁顛屁顛跑過去,連拉帶扯將周唯心從地上提溜起來:“你沒事吧?”
其實,周唯心這一跤摔得七葷八素,可是不輕,但她為了不在衛勇亮麵前示弱,倔強道:“沒事。”
而後,她推了郭福一把。本意是將郭福霸氣的推開。
可惜,她細胳膊細腿兒的,沒推動。
衛勇亮看在眼裏,忍不住失笑:“小屁孩兒,一天天的破事不少。”
周唯心最忌諱別人說她小。之前是因為她確實年紀小,但為了當家主事,隻好去衝做大人。
如今她的十二歲了。竟然還長得像六七歲的樣子,她就更加不願意被人稱作小孩子了。
這一點,衛勇亮自然是知道的。
籠統的說,衛勇亮,郭福和周唯心,都算從小一起長大的。所以,大家知己知彼一點都不稀奇。
周唯心麵對衛勇亮,深知自己別無勝算,於是選擇一擊致命。向他伸出手來:“還錢。”
衛勇亮當年借的那筆銀子,雖然周唯心並不打算要。可如今隻有這一招百試不爽了。
果然,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一點都不假。衛勇亮聞言,將目光撇開,望向珠兒:“珠姨,咱一會兒吃揪麵片好不好?我好久沒吃到了,很是想念。”
周唯心卻不肯就此罷休,當在衛勇亮麵前:“小福氣是我的人,你欺負他就是欺負我。今天必須還錢。”
衛勇亮無奈,轉向郭福:“我欺負你了嗎?”
郭福很是認真的想了半天,搖了搖頭:“沒有。”
周唯心差點被氣吐血,抬腳就揣了郭福一腳:“他都打你罵你了,還不叫欺負嗎?你是豬嗎,怎麽那麽傻?”
說話間,又踹了郭福好幾腳。
衛勇亮伸手拎住她的脖領子,就把她拎到了一邊:“福氣是我兄弟,我可以打他罵他,你不行。”
“憑什麽?”
“就憑他叫我哥。”
“那他還叫我哥呢。”
郭福後知後覺,衛勇亮和周唯心吵架,挨打挨罵的是自己。
珠兒氣急道:“別吵了,你們還嫌我姐不夠生氣嗎?”
大家這才想起這件事來,頓時全都噤聲。
一個個站在院子裏,大眼瞪小眼。
衛勇亮自告奮勇:“我去勸勸姨母。”
才要進屋,忽見房門從內打開。錢如意站在門後,望著院子裏大大小小四個娃:“你們都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我沒有生任何人的氣,隻是累了。”
周唯心正要再次跪倒。錢如意已經轉身又回去了。從始至終,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周唯心。
衛勇亮伸手將又要跪倒的周唯心揪起來:“你攤上大事了。我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姨母生這樣大的氣。你還是先避避風頭,過後再說吧。”
周唯心苦著臉說:“本來我也是這麽想的。還讓福氣先來打探消息。是他告訴我,老師不生氣了,我這才過來認錯。
誰知並非那樣。”
衛勇亮轉頭看向郭福:“姨母怎麽說的。”
郭福道:“就像剛才那樣說的啊。她說自己不生氣,誰的氣都不生。”
“你個豬腦子。”
“你個豬腦子。”
衛勇亮和周唯心幾乎異口同聲罵出這句話。
郭福撓了撓頭,後知後覺自己又被周唯心和衛勇亮混合二人罵了。
珠兒道:“我看也是,先算了吧。等我姐氣消了,你們再來。”
衛勇亮點頭:“眼下也隻能這樣。正好三天之後就是中秋節,皇上辦遊園會。我也是要參加的,因此要在城裏住兩天。還能替你倆說說好話,求求情。”
郭福聞言,大喜過望:“亮亮哥哥,你太好了。”
周唯心卻撇了撇嘴,未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