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人非
第一百零六章 人非
熙寧十四年中秋宮宴,她就疑心周季以後必叫許多小娘子見之傾心……隻是她那時怎麽也想不到,會是玉屏與他定親。
可惜不過七年光景,物是人非事事休。
周季仍有半邊臉包著紗布,周身也有說不出的頹然。看見沈若筠,喜極而泣:“太好了,真是你。”
他這幾日一直在長庚醫塾附近,便覺得進出醫塾,被人簇擁的女子神似沈若筠,沒想到竟真是她。
“阿筠,你還活著……”
沈若筠四下看了看,未見旁人才安心些。
“我哥他不在這裏。”周季見她如臨大敵,忙與她道,“隻我自己在此。”
沈若筠點點頭,又與他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換個地方聊。”
見附近有家香滿樓,沈若筠便帶周季到此,又要了個雅間。
“你沒回南邊麽?”沈若筠問他,“年前就在此了?”
周季仍舊難掩激動,擦淚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輕易……”
“拋姓改名,實乃無奈之舉,我想你也是知道,我為何要如此行事的。”沈若筠歎氣,“也煩你替我保密吧。”
周季點了好幾下腦袋,“我都知道的,我以前便覺得我哥配不上你,後來聽說你沒了,除了難過,都覺得是老天不願叫我哥再糾纏下去,才將你帶走的。”
見沈若筠沉默不語,周季又道:“自聽說你離世,我哥他總是覺得自己能看見你,有時候還聽得到你說話……”
沈若筠覺得周身一陣惡寒,忙問他道:“你來真定府做什麽?”
“我就沒回南邊去。”周季小聲道,“我聽說蘇娘子在此辦了醫塾,就想著玉屏許是會來看熱鬧的。”
“你想見她?”
周季聲音低了許多,“我隻想遠遠地看看她。”
“可她……”
“就遠遠看一眼就好了……”周季啜泣,“阿筠,我見到你,便知道她定是與你在一處的。那她……還好麽?”
沈若筠沒法用好還是不好來形容趙玉屏,即便是一場噩夢猝醒,也會心有餘悸,何況是北上這段經曆。
“玉屏與我,自幼相識。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周季是信她的,點頭道,“好……好……”
沈若筠看他也心酸,勸他道,“你別擔心了。”
周季哀哀,“可我好想她……她走了的每一日,我都想她。”
沈若筠心下堵得慌,卻也知玉屏怕是不願再見他了。
“她的性子你也知道,除了她,你家女眷並無旁人被俘,又已經當眾和離,自是不可能再與你……”沈若筠想起王壽交代的玉屏和離的場景,歎氣道,“原來便是濮王女嫁到你家,也是不得善終的。”
周季滿麵愧色,放聲痛哭:“我知道,所以我也無顏見她。”
沈若筠不願再提玉屏事,遂問他:“你的臉怎麽了?怎麽總裹著這個?你將紗布取了,我替你看看。”
周季聞言,伸手碰了碰那紗,卻是不肯。
“到底怎麽了?”
“不是什麽大事,自到杭州,父母便逼我娶史家女。”周季輕描淡寫道:“於是我砍了自己一刀,叫那些人以為我是瘋子,再不敢嫁女。”
沈若筠忙上前,“你解開,讓我看看。”
周季搖頭:“嚇到你不好。”
“解開。”
見沈若筠堅持,周季隻好將紗布解了。
沈若筠雖有心理準備,但等那層紗布揭下,還是倒吸一口涼氣。
一道暗紅色的刀傷橫在他臉頰上,傷口極深,還沒結痂,觀之異常可怖。
“你也不怕弄瞎眼睛!”沈若筠細細看了,“這傷別總拿紗布裹了,等結痂落了再……”
“無事的,”周季毫不在意,又將紗布裹上了,“我這樣的,就再無人惦記要嫁我了。”
“不想娶就跑出來,做什麽要這樣?”沈若筠聽得難受,“你也不怕嚇到玉屏。”
提到玉屏,周季又忍不住落淚,起身作揖:“阿筠,你替我好好照顧她……”
沈若筠心裏憋得難受,別過臉去擦淚,“我會的。你也別在此地了,回南邊去吧。若她哪日願意回去了,你也……”
周季搖頭,“隻要她過得好,我也可不見她。”
沈若筠回去青州,除了帶回許多物品,心裏還裝了周季的事,卻又不能與玉屏說。
沈薊久不見她,高興地跑過來,“娘……”
沈若筠將女兒抱起來,見她雙頰白皙透紅,輕輕拿額頭與她貼了貼:“日日吃得好睡得好,怕是一點也沒想我。”
沈薊搖搖頭,糯聲道:“想娘。”
“那娘也想你。”
沈若筠從真定府買了幾樣孩童玩具,拿了個撥浪鼓給她玩。
趙玉屏見她回來了,也是高興,“你不在這裏,我心裏就空落落的,總怕出事。”
“有什麽好怕的。”沈若筠將兔子燈遞給她,“女兒都給你留下了,你還怕我跑了不成?”
“我都是阿薊的幹娘了,你還給我買這個。”
趙玉屏如此說,卻是笑著接過燈細細把玩。兩個人說了會分開後的事,趙玉屏又打趣她,“我都懷疑小阿薊不是你親生的,若我畫圖,她便在旁邊安靜地看,竟是一點也不鬧人。”
“我小時候也不鬧人呀。”沈若筠笑著問,“我鬧過你麽?”
“是我鬧你。”趙玉屏想起在女學讀書的舊事,十分懷念,“也不知道多絡如何了。”
“多絡與瀠瀠都在杭州。”
“杭州麽?”
“杭州氣候宜人,滿城飄香,你想去看看嗎?”
聽她提回去,趙玉屏忙搖頭:“阿筠,你別勸我了,我是真的不願回去當什麽宗女郡姬了。”
“我無勸你之意,隻是若得空,你可以給你母妃寫寫信,她是掛念你的。”
提到濮王妃,趙玉屏的眼圈紅了,點頭道:“其實我也想她,隻是又怕見她……若能叫她忘了我這個女兒就好了。”
“生你養你一場,哪這麽容易說忘就忘了。”沈若筠見她麵露傷心色,一時後悔提起此事,“算了,不說這個了。”
“不是……我是該給母妃寫信的。”
趙玉屏靠著沈若筠默默掉淚,“阿筠,你說人若遺失了愛物,是願意找回破損的呢,還是記得此物原來美好的樣態呢?”
“別想這些。”沈若筠勸她,“於旁人我不知,但是於王妃而言,你是稀世寶物,既是寶物,怎有破損一說。”
沈若筠安慰了她一陣,又將沈薊塞給她,叫她們兩個人一道玩七巧板。
自己淨了麵,又去林君那裏,將醫塾賬簿給他,也對各處賬目。
林君與林箬相處了一段時日,分工極為明確。林君負責火器製作、石脂開采等一應管理事宜;林箬負責山莊內的人員安排,統籌協調。林君算一遍賬目,林箬來替他核對,倒是十分默契。
兩人見沈若筠來了,都麵露喜色,林君照舊叫“二小姐”,林箬福身行禮,“蘇娘子。”
沈若筠先問了問山莊裏的事,又問林君眼下還有多少銀子。
林君笑著拿了易風的信給她,沈若筠看了未雪齋一年來的贏利總賬,與林君道:“易風越發厲害了,這銀子賺得叫我看幾遍都覺得自己眼花。”
“他還送了好些新品樣品來,想叫小姐幫忙瞧瞧呢。”
沈若筠自是欣然應允,林君叫人將東西都搬了來。沈若筠一一細看了成分,想來易風也知,要做大未雪齋生意,除了要有招牌貨,還得不斷出些新品,也得調整配方。
比如原來的紫茉莉粉,易風還調了桂花、梔子等南邊女子慣用的香氣,豐富選擇。
沈若筠試了試各色新品,又拿了紙給易風寫回信。建議他將未雪齋養護類的美容膏,與上妝用的胭脂口脂等物分開,包裝上也要做些區分。還可在店裏設些一應物品俱全的雅間,在店內消費過的客人,都可試一試新品,好挑喜歡的買。
寫完意見,沈若筠將信遞給林君。她在易風送來的物品裏留了兩套玉澤麵霜,打算分一套給玉屏。又見還剩許多,便叫林箬也挑些喜歡的拿回去用。
林箬剛剛見她每樣細細研究,心下已有猜測,小聲問:“蘇娘子,您莫非就是臥雪齋的晉公子?”
“你知道臥雪齋?”沈若筠奇道,“我記得你自小隨父母住在應天府,是熙寧十七年回的汴京城呀?”
那個時候,臥雪齋已經被她拿來做了魚餌。
“之前還去過汴京的,那時我還小,家中幾個姊妹,湊了銀子想買一套。誰知掌櫃見了我們,並沒有賣我們,還拿了小盒珍珠膏送我們。”
“當時我姊姊就說,不知道臥雪齋晉公子是何人物,可否娶妻。”林箬想到家中姊妹,傷情道,“都不知她們流落何地,是何境遇……若是能再見,真想告訴姊姊們,我見到晉公子了。”
“晉公子其實是我杜撰的。”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臥雪齋東西賣得貴,並非想叫你們用不起……而是我那時缺銀子。”
“不敢怪娘子。”林箬道,“我替娘子算賬,知道娘子是個大人物。”
“不算什麽。”沈若筠道,“你們在此做活,都有工錢。林君有時會去人市,你也可跟他一起,再去尋尋你的姊妹。”
林箬心下也是這般打算的,給沈若筠行禮:“得遇娘子,實是我的造化。”
三人對了賬,沈若筠與他們說醫塾的事。此處開銷倒是不大,隻是沈若筠打算設個獎勵機製,考核得了第一的學生,可給獎勵,以此激勵她們。考核也不設特定的考題考綱,隻每月隨機抽考,不限內容,叫她們在各項上,都能用心學習研究。
因二月中旬,就要跟王世勳一道北上伐遼,故沈若筠此次回來,在山莊裏爭分奪秒安排各項事宜,整日不得閑。
趙玉屏心疼她:“這些事也不必你親自……”
“我樂在其中,並不辛苦。”沈若筠笑著與她道,“若無火器石脂,旁人隻會覺得我可欺。將這些命脈都牢牢抓了,白日累些,晚上睡覺都安心許多。”
趙玉屏一想,確實如此:“若能交給我的,就交給我來做。”
“我不是已經將最要緊的交給你了麽?”
沈若筠細看玉屏將自己改良後的遠射炮圖紙,分解出的一遝零件圖,“這圖都順眼許多,不愧是羅先生都誇有天賦的。”
“若說有天賦,阿妤才是。”趙玉屏道,“她學得可快了。”
趙玉屏想起周妤,那句撕心裂肺的“嫂嫂”便猶在耳邊,忍不住掉淚,“……也不知她如何了。”
“她應是與家人一道南遷了。”沈若筠安慰她,“人世間,相遇便是緣分,也不能強求永遠在一處的。”
趙玉屏忙道:“那不行,我跟阿筠要永遠在一處。”
忙完山莊裏事,沈若筠正欲去夔州軍軍營,卻見王賡來送信,“王爺叫我務必在娘子離莊前將此信送達。”
沈若筠見他連趕一日路,十分疲憊,接了信就叫他去休息,用些飯食。又好奇不知是什麽要緊事,連兩日也等不得。
她展信一看,信上寫南邊朝廷已知道她在青州製作火器,有與她合作之意,叫她在山莊裏,萬事小心。
沈若筠讀完,臉上表情凝重許多。南邊朝廷想合作是假,想收歸國有才是真。
她細細琢磨了會,覺得朝廷此舉,歸根結底是不放心日益功高、深得民心的王世勳與夔州大軍。朝廷要她的火器,是想壓一壓夔州軍氣焰。
七歲入宮那年,周皇後猜忌沈家,給她送了與帝姬一般的衣物,借此來表,沈家有僭越之心。
哪怕此事滑稽可笑,漏洞百出……可當權者隻要起了疑,“僭越不臣”就會隨這樣的小事,在他們心裏埋下懷疑的種子。
又是這般,他們總是這般。
沈若筠忽有些想見王世勳,問問他是何想法了。眼下她在冀北,南邊小朝廷便是有心想來明搶,也得看看是在誰的地盤。
她隨王賡一道前往夔州軍軍營時,又問王賡,“王爺收到此消息時,作何反應?”
“王爺說無論南邊如何,都不必怕的。”王賡道,“南邊隻有冀北軍,還多是沈家的舊部,再有就是一些艦船,到了北邊也施展不開。南邊無武將能臣,都是文官之流,沒有經驗,便是真要來打,也討不到便宜。”
“看來他也明白,南邊並非要與我合作,而是忌憚他。”
王賡也道:“王爺在冀北戰功赫赫,又是外姓王。他們本就不敢打仗,此時見王爺執意北伐,心下更為忌憚。”
“這些人也不敢明著做什麽,多是陰損招數。”沈若筠琢磨,“我看他們是到了南邊吃得太飽,又無事做,就閑得慌。”
王賡憋著笑,“確實。”
沈若筠說完,又覺得此事很是奇怪。以前在汴京,她覺得濮王趙殆比趙殊開明許多,怎麽他當了皇帝,躊躇不肯戰,又猜忌起大將來……與趙殊所作所為,一般無二。
他有些像他那個哥哥了,不知是本來就像,還是坐上了那個位置,被這群臣子架空了。
沈若筠想不通,覺得這幫人就是太閑了,得想個法子叫南邊朝堂亂起來。
濮王上次遣趙铖來此,隻字不提趙殊,想來他是不願趙殊回去的。沈若筠也能理解,趙殊雖不問朝事,但趙殊在其位,必比趙殆好糊弄許多,周崇禮這一類的權臣,如何能不動心思。
耶律肻說,趙殊在五色堡,想來趙殆上位後,遼人手上的趙殊就無了用處。
若拿自己手上真定府被俘的遼官將領去換,許也能換回。
把趙殊換回,也可借他口,為北伐正名;再送南邊一份大禮,叫他們窩裏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