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約是借了蕭祈那位心上人的光,之後幾日季閑一直頂著這張平凡無奇的面容,蕭祈對他的態度卻發生了巨大轉變,不僅沒再冷眼相對,而且還格外溫柔,甚至可以說是有求必應。


  季閑住的這個院子內修了一個石桌,上面刻著一個棋盤,這兩日蕭祈過來,兩人閑來無事便會對弈一局。


  這日又是如此,兩人相對而坐,並不多言,卻好似有一股無形氣場在兩人之間生成,不容得第三人打擾,彷彿多年老友一般。


  季閑沉思半晌后,將一顆白子落下,隨口提道:「把木芙調過來陪我吧。」


  聞言,蕭祈的動作頓了頓,有些警惕地問:「你又想幹什麼?」


  棋面上的局勢對白子極為不利,但季閑半點也不慌張,笑了笑,說:「木芙這小姑娘挺有趣的,想讓她來陪陪我而已。」


  這幾日季閑摸清楚蕭祈的氣性后,一直表現得異常溫順,他發現蕭祈挺吃這一套的,只要順著他的心意了,便不會再亂髮脾氣。


  然而季閑方才這句話不知又怎麼觸到了蕭祈的逆鱗,他忽的冷下臉,沉聲道:「你有沒有半點階下囚的自覺?木芙可是族中堂主,你以為是隨意任你使喚的侍女?」


  「唔……」


  階下囚嗎?


  聞言季閑竟認真思索了下這個問題,雖說他的活動範圍被限制在了這個不大不小的魔宮之內,但除此之外,他倒不覺得自己哪裡受到了虧待。更何況還有堂堂魔君大人每日雷打不動的「探望」,讓他的日子過得不至於那麼無聊……這叫他如何生出作為階下囚的自覺?

  季閑心裡這樣想,但嘴上肯定是不能說出來的。他望著蕭祈眨眨眼,柔聲道:「魔君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彷彿一記狠拳打在軟軟的棉花上,蕭祈頓時接不上話了,他面無表情地落下黑子,冷冷道:「你又輸了。」


  「又輸了……」季閑哀嘆一聲,語氣中滿是惋惜,面上卻始終笑吟吟的,「魔君大人果真厲害。」


  蕭祈冷哼一聲,不再理會季閑,徑直起身離開。


  季閑目送蕭祈的身影消失之後,才回過頭來,抬起右手輕拂過棋盤,所有棋子便如同活了一般,自行歸回原位。接著季閑也半點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靜靜望著乾淨的棋盤,心念一動,一顆黑子便從棋笥中飛出,準確無誤地落到棋盤中央……


  竟是自己同自己博弈起來。


  結果約莫半個時辰之後,木芙便出現在了季閑面前……


  對於木芙的突然出現,季閑並沒有非常驚訝,只是唇角下意識地微微勾起,笑道:「木姑娘,又見面了。」


  大概是因為上次無意中著了季閑的道,這次見了季閑,木芙雖說沒有表現得非常生氣,但神情中卻帶著明顯的防備,她坐到季閑旁邊的位置,問:「雲公子召在下前來,可是有什麼事情?」


  「無事,只是想找個可以說話的人陪陪我而已。」


  說完這句話,兩人卻默契地一起沉默了。季閑繼續下他的棋,而木芙認真打量了一番季閑現在的面容后,心中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上的表情忽的變得非常複雜。


  空氣中安靜得詭異,最後還是木芙率先忍不住了,她遲疑許久后,小心翼翼地問道:「雲公子,你跟我們魔君大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我跟蕭祈啊……」季閑拾起一顆棋子,在棋笥邊緣敲了幾下,偏頭思索片刻后,道:「關係非常複雜,我也說不清楚。」


  「……」木芙顯然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不甘心地繼續問道:「那你為何要幻成這幅模樣?我覺著……還是你原本的樣子比較好看。」


  聞言,季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若有所思道:「這張臉特別好用。」


  「恩?」


  木芙還沒弄明白季閑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就又聽見季閑開口道:「而且你怎麼知道我原本長什麼樣子?若我說這張臉才是我原本的模樣呢?」


  木芙瞪大眼睛,「啊?真的嗎?這才是你原本的模樣?」語氣中的失望完全掩藏不住。


  季閑覺得有趣,故意逗她,「怎麼?失望了?看來你跟你們魔君大人一樣啊,知道我原本的相貌非常醜陋后,都不願意拿正眼瞧我了。」


  季閑語氣哀怨,木芙被嚇了一跳,她漲紅了臉,使勁擺手解釋道:「不不不,雲公子你哪裡醜陋了!就算是這張臉,還是很好看!」


  木芙的反應如此真摯強烈,季閑忍不住笑了笑,他抬頭看向木芙,眨眨眼,輕聲道:「我騙你的。」


  「啊?」


  「這張臉雖說平凡無奇……但你們魔君大人喜歡啊。」季閑垂下眼眸,聲音輕輕柔柔的,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卻好似含有無限深情,「他喜歡的話,在下自然要投其所好。」


  說完這句話,季閑便繼續下他的棋,而木芙則是呆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季閑是在回答她先前那個問題,隨後臉上神色又是一陣變幻莫測,有些猶豫,又強忍不住自己好奇心地小聲問道:「那雲公子……你是不是喜歡我們魔君大人啊?」


  聞言,季閑拿著棋子的手在空中頓了一瞬,落子時放錯了位置,「你說什麼?」


  木芙自顧自道:「其實就算你喜歡我們魔君大人也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我們族裡愛慕他的人可多了,姑娘小伙都有,畢竟魔君大人太強大了,人也長得好看……」


  魔族尚武,崇尚強大的力量,季閑能夠想象蕭祈在他們族中有多麼受歡迎,否則也不會短短几百年便坐上魔君之位。


  但季閑一直有些疑惑的是,蕭祈究竟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變得如此強大的?


  季閑忽然想起蕭祈透露過他曾被困在無盡海底五百多年,莫非在那五百年間,蕭祈身上發生了什麼難以預料的奇事?


  季閑回過神來,聽見木芙還在喋喋不休,「……但真的就如你所說,好些個喜歡他的人,他連正眼都不願意瞧人家一眼,真是冷漠。」


  見季閑一直沒有回話,看上去心情十分低落的樣子,木芙還以為季閑被自己猜中了心思,也同她認識的族中姐妹一樣,苦苦單戀蕭祈,卻求而不得……


  木芙低嘆一聲,安慰道:「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說若是我們魔君大人不喜歡你,雲公子你也不要太傷心……」


  「畢竟雲公子你也生得那麼好看,就算——」


  「……」聽見木芙的論調,季閑真是哭笑不得,他夾起一顆棋子在木芙額頭上敲了幾下,打斷對方的胡言亂語,故作嚴肅道:「你這個小腦瓜成天都在想些什麼呢……我去休息了,我看你也應該勤加修鍊,不要總是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說完,季閑便徑直回了屋,剩下木芙一人獃獃望著棋盤上排布得雜亂無章的黑白棋子,像是一盤死局。


  季閑在人間住得久了,生活習慣也跟凡人有些相似,雖說北荒的天空常年都是灰濛濛,不分晝夜,但到了一定的時辰,季閑便要回房休息。


  這天清晨,季閑剛醒沒多久便聽見院子外面吵吵鬧鬧的,聲音很遠,隱約能聽出來是有人在打鬥。


  季閑將木芙叫過來,問道:「外面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木芙道:「大概是左堂主那幫手下又來鬧事了。」


  「恩?」季閑有些疑惑地望了木芙一眼。


  木芙沒有細說,只簡單解釋道:「魔君大人五百年前才來到北荒,他坐上這個位置,並非所有族人都對他心服口服。」


  季閑頓時明白過來,也不再多問,只道:「過會兒你陪我去外面走走吧。」


  「好。」


  或許是因為季閑最近表現得非常溫順,而且神力大不如前,蕭祈竟准許了他在魔宮之內隨意走動,唯一有個要求就是,如果要離開這個院子,就必須頂著這張平凡無奇的臉,不許變回自己原本的模樣。


  這個要求對於季閑來說非常容易達到,他自是欣然應允。於是短短几日內,季閑便把魔宮四處的地形摸了個一清二楚。


  不過其中有一個地方,季閑頗感興趣,卻需要木芙的幫助才能進去。


  季閑將木芙帶到噬魂冢的入口后,木芙有些意外地問:「你想進噬魂冢?」


  噬魂冢位於魔宮的邊緣,位置極為偏僻,四周都是陡壁,唯一的入口處有四名侍衛把守。其實守衛什麼的倒不是大問題,那日季閑幻作木槿的模樣便順利矇混過關,然而再往裡多走十幾尺,就遇見高人設下的禁制,他無法破除。


  季閑望了一眼路旁怪石上刻著的「噬魂冢」三個大字,鎮定回道:「我想進去看看傳說中的噬魂劍長什麼樣子,可以嗎?」


  雖說聽上去季閑像是在詢問木芙的意見,但季閑有足夠的把握,木芙不會拒絕自己的請求。


  事實上,季閑能夠察覺到木芙對自己存有些許好感,或許談不上多麼喜歡,只是單純地對美好事物的喜愛。但不可否認的是,季閑利用了木芙對自己的好感和她的單純。


  果然,木芙沉思片刻后,答應道:「好,我帶你進去。」


  「噬魂」乃魔君夙夜的佩劍,在萬年前的那場神魔大戰中,魔君夙夜為了保護自己的族人神形俱滅,季閑本以為噬魂也一同遺失在了無盡海底,結果不料到了魔宮后才偶然得知,原來噬魂早已被魔族人帶到了北荒。


  魔族人修建噬魂冢供放噬魂,尊其為族中聖劍,也算是對魔君夙夜的祭奠。而噬魂冢雖非魔族禁地,但也需要在有一定身份之人的帶領下方可進入。


  木芙年紀雖小,但修為強大,在族中地位不低。這日季閑跟著木芙一道,入口處的守衛對他毫不懷疑。


  季閑邊走邊問道:「噬魂劍這麼重要的魔器,噬魂冢的守衛卻如此鬆懈,就不怕有人來偷?」


  事實上,這幾日季閑四處遊走時便發現了,不僅是噬魂冢,就連整個魔宮的守衛都非常薄弱,倒是令季閑感到有幾分驚奇。


  木芙解釋道:「北荒境內全是我族中人,無人敢對噬魂劍不敬,又有誰會來偷?」頓了頓,木芙忽的想到某件事情,又若有所思地補充了一句,「不過以後或許是該加強宮內的守衛了……」


  季閑知道木芙一定是想到了無盡海封印已經被破的事實,或許魔宮內部很快就會有外人混入了吧。


  不對,現在就已經有人混入了。


  季閑輕笑一聲,有些好奇要是木芙知道此時站在她身邊的這位就是神族仙君,又會是什麼反應?

  這樣想著,很快兩人便走到那日攔住季閑的禁制前。


  木芙頓住腳步,伸手將季閑擋在身後,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她雙手合十,嘴裡默念著一串咒語,隨後十指快速變換,片刻之後,木芙手心散出幾道紅色光芒,射到前方后,禁制竟自行消除。


  木芙轉頭望了一眼季閑,柔聲提醒道:「雲公子,噬魂煞氣極重,修為不高的人呆在它身邊,可能會感覺到很強的壓迫感,會有些不舒服。不過這對身體並不會有什麼不良影響,離開后就好了。」


  「恩,多謝提醒。」


  接著兩人又前行了十來步后,傳說中的噬魂魔劍便驟然映入眼帘。


  只見幾根粗壯的石柱將一處高台圍在中央,高台上懸浮著一把猩紅色的斷劍,周身好似籠罩著一層暗紅色的薄霧,讓人看不真切。


  季閑眯了眯眼,下一瞬,忽的縱身躍起,將噬魂劍從高台上空取了下來。


  木芙完全沒料到季閑會突然發難,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根本來不及阻止季閑的動作,只是下意識地驚叫道:「你做什麼?」


  季閑落地轉身後對木芙做了個手勢,讓她保持鎮定,隨後緩緩拔出劍身,往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劍。


  「你——」瞧見季閑接下來的動作后,木芙更是驚訝萬分。


  「噓——別說話,你看——」


  木芙循著聲音望去,只見季閑手腕上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癒合,轉眼間便已恢復如初,看不出任何痕迹。


  「噬魂魔劍煞氣極重,而且沒有劍鞘,被噬魂劍傷到之處,傷口無法自行癒合,就連噬魂劍的主人也不能倖免……」說話同時,季閑將手中斷劍隨意往上一扔,猩紅斷劍便自行歸回原位。季閑望著有些呆愣的木芙,平靜道:「這把劍是假的。」


  「怎麼會這樣?」木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好似自言自語道:「不行,我得去稟報魔君大人。」


  「別去——」季閑叫住木芙,淡淡道:「蕭祈應該知道這件事。」


  「你說什麼?」


  「噬魂劍的力量非常強大,但極少有人知道,噬魂劍的鍛造其實根本沒有完成……依我看來,他們取走噬魂劍的目的……恐怕是想讓噬魂劍發揮出它應有的全部力量……」


  頓了頓,季閑又道:「你應該知曉炎火山外的那座石塔吧,我懷疑噬魂劍現在就在那裡。」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木芙大概是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竟詢問起季閑的意見來。


  季閑輕笑一聲,對著木芙眨眨眼,道:「裝作不知道這件事不就好了。」


  聞言,木芙竟慢慢冷靜下來,她直勾勾地盯著季閑,眉頭深蹙,過了許久,才沉聲問道:「雲公子,你到底是誰……你怎麼會對我族聖劍如此了解?」


  季閑笑了笑,心道不錯不錯,小姑娘終於想起來懷疑他的身份了,還不算晚。


  「我呀……別看我法力這麼弱,其實我可厲害了,若我說——」話說到一半,季閑卻自己頓住了。


  季閑腦海中突然閃現過他在石屋中讀過的那捲古籍——他怎麼就忘了,他季閑的名字在魔族可是如雷貫耳啊!


  恐怕除了天帝九淵之外,魔族人心中的頭號敵人就該是他了吧。


  也不知道參與過當年神魔大戰的那些人,還有多少活著……想到這裡,季閑心中突然又閃過另一絲奇異的念頭——之前蕭祈准許他在魔宮之內隨意走動,卻不許他變回自己原本的模樣,是否也有這重考量?


  季閑抬頭望了望天,只見兩人頭頂不遠處籠罩著一層淡紅色薄霧,應該是同來時路上一樣的魔族禁制。而四周高高聳立的陡壁如同一把把鋒利的長劍,直直插入大地。


  季閑無言半晌后,輕聲開口問道:「你去上面看過嗎?」


  「什麼?」


  「聽說噬魂冢外便是無盡海,我想去上面看看。」


  木芙:「……」


  噬魂冢地處魔宮邊緣,蕭祈令木芙看好季閑,不得讓季閑逃出魔宮。現下她若是答應了季閑的請求,便是違抗了蕭祈的命令……而且無盡海本就是連結大澤和北荒的唯一通道……


  雖說季閑的修為看上去並不高深,但是木芙心底隱隱有種預感,季閑這個人絕對不簡單。


  萬一沒有看好季閑的後果,木芙不敢細想。


  然而木芙猶豫片刻后,仍是伸手替季閑解開了上空的禁制。


  季閑有些意外地望了木芙一眼,隨即勾了勾唇,伸手抓住對方的胳膊,施展輕功,轉眼便將人帶到了陡壁頂端。


  陡壁頂端是個斜坡,再往前走十來尺便是一處斷崖,之後放眼望去,便是那片無邊無際的深藍色大海。


  雖然從這裡見到的景色跟季閑印象中的無盡海截然不同,但季閑知道,前方就是無盡海,或者說,這才應是無盡海原本的模樣。


  季閑走到懸崖邊上坐了下來,取出一直懸挂在自己腰間的玉簫,放到嘴邊輕輕吹響。


  天際掛著一輪昏暗朦朧的圓月,前方是波瀾壯闊的大海,腳下是百丈高的斷壁懸崖,季閑的身影在這無邊的世界中顯得無比渺小,卻又像是和眼前的景色徹底融為一體。


  木芙看得有些呆了,她輕步走到季閑身旁坐下,靜靜聽著季閑悠揚婉轉的蕭聲,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唯恐驚擾了這片刻的美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季閑才放下玉簫,緩緩睜開雙眼,幽深的黑眸之中波光流轉,瞳孔清明。


  然而一旁的木芙卻像是被時間定格了一樣,許久都維持著這一個動作一個表情不變,甚是詭異。


  季閑轉頭仔細打量了一番木芙明麗姣好的面容,神色溫柔。他伸手拂過木芙柔軟的長發,輕聲道:「抱歉了,小姑娘……有緣再見吧。」說完,季閑站了起來,低嘆一聲后,準備施法離開。


  正要離開之前,季閑又好似想到了什麼人什麼事,於是帶著幾分不可言說的眷念和不舍,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結果下一瞬,季閑便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只見蕭祈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無聲地望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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