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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四六

  她這一跪,濃眉小伙的眼神就變得有些奇怪,審視的目光來回在他們身上移動。先前他們雙方口吻一致的否認,他還在懷疑他們只是串通了說辭。然而兩人截然不同的口音和這一跪,卻讓他心中有點相信了。


  杜季延不喜這樣被人跪拜,但也沒有魯莽地去拉她,往旁讓了一步才接著道:「你也看到了,我們不過是路過此地,還需仰人鼻息。這位小兄弟也有難處,大嬸有什麼事不妨先說出來聽聽。」


  他話里話外都沒有答應什麼,那中年女子也聽出來了。跪坐在地上她彷彿也失去了力氣,雙手掩面只是悲悲戚戚地哭。


  她的哭聲傳出來,她身後的人頓時也哭成了一片。杜季延聽得詫然,仔細看去才發現這一群人大多是婦孺,難怪剛才覺得她們畏手畏腳,完全沒有以前見過的乞丐身上那種兇狠。


  濃眉小伙握著竹竿的手也攥緊了。


  「你們再不說,我可要走了。」杜季延聽著嘈嘈雜雜孩子女人的哭聲心裡也不太舒服,但要急著趕路也不敢把事情攬到身上來,只提醒道:「聽說此處距城鎮只有三十多里,你們不妨到那裡去。」


  這個村子里人口有限,即使有部分人心腸很好願意幫助也沒辦法滿足她們三十多人的需求。何況傍晚聽那老人話中的意思,他們村裡人家中的存糧大概也不太多。到了鎮上,即便是乞討也比在小村子里容易,何況還可以向官府求助。


  「哼,你是不是傻子?」濃眉小伙眼中閃過不忍,但想到以前給村裡帶來的禍事,趕緊掐了那點心思。聽到杜季延的話,氣呼呼沖他道:「他們要是能在城鎮上落腳,還會走到我們村子里來?」


  哭了幾聲之後,中年女子又回過神來。她們一路跋山涉水,的確沒有什麼地方能落腳,走到哪裡都會被驅逐。最後是慌不擇路,好不容易才見到這個小村子。


  這是她們最後的希望了。


  她用結了一層泥漿的袖口抹乾凈眼淚,又擦了擦鼻涕道:「公子,我們原本是小彎澗的村民,因為受災背井離鄉走到這裡。如果你們不願意收留,只求一碗稀飯讓幾個娃兒吃一口,我們馬上就走。」


  她的話中帶著濃厚的口音,杜季延聽得也並不清晰,但「小彎澗」三字卻沒有漏過。


  他手上有最詳盡的西南州地理圖,從西南江和知州府往外擴開,只要是官府曾記載在案的,每個村子都標示其中。


  小彎澗就是一個較大的鎮。它的位置還挺重要,既是西南江的下游,又是另一條碧翠支流的分水地帶,地形以河谷和坡地為多。


  「小彎澗臨山靠水,你們為什麼要背井離鄉?」


  中年女子的眼神像是乾涸的古井,她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是不是要笑,喃喃道:「公子聽說過?江里沒有水,山也被燒了。男人出去后都沒有回來,只能往外走。」


  她一路已經說過許多次這樣的話。但是隔著崇山峻岭,出了西南后根本沒多少人知道那個地方。她們被當做騙子,原先沒這麼狼狽時,甚至還有人故意摸到身上去。


  「你們有多少人?」杜季延忽然問。


  「二十三個大人,六個孩子。」中年女子猛然抬起頭來,然後重重磕在地上:「求公子發發善心,就算……就算把這些孩子帶走也行。」


  孩子被帶走至少還能有個念想,再跟她們走下去恐怕就沒有活路了。這些人衣著光鮮,又有車馬,孩子以後即使為奴為仆,也能有一口吃的。


  「先站起來說話。」杜季延做了決定,對正要阻止的濃眉小伙道:「我只是問問話,斷不會留下麻煩給你們。」


  他的話有種能讓人信服的力量。濃眉小伙背後還有人瞪著眼要說話,被他拉著手臂按下了。


  「杜元,你帶人去燒些熱水,煮些粟面下去。」杜季延側過身與杜元耳語,後者只猶豫了一下就拉了兩個侍衛離開。


  中年女子已經聽話地站起來,額頭滲出血絲,眼帶希冀地看著他。


  「你們可還有其他同伴會找到此處?」杜季延往一旁的空地走了幾步,這些人果然也亦步亦趨地跟過來。


  「沒有!」中年女子連忙搖頭,她也自知對她們而言人數越多越難被接納,面帶苦澀地解釋道:「我們從小彎澗走出來時共有百來人,到今日就剩下這麼多了。我們原先是沿著官道大路走,但後來找不到吃的,只能大略認得方向,連自己都不知道走過哪些地方了。」


  原先的同伴有半數以上都是死在路上,有些孩子送人了,有些一家幾口獨自出去后沒有再回來。不管怎麼說,他們也斷無可能再走上一樣的路了。


  「你爺爺就是這裡的里正?」


  濃眉小伙原本悄悄跟在一旁聽他問話,這時候警惕地回望他,又不得不點頭。


  屋子裡沒什麼傢具,所謂的床榻也只有兩塊厚重些的木板,還是杜元找遍所有屋子才湊齊的。杏初將帶著的最厚的一床棉被墊在木板上,坐上去試了試也還算軟和。


  「你們可知前面是發生了什麼事?」喬璦吃過清湯麵就回了屋,只聽得外邊的聲音時大時小,偶爾還摻雜著哭聲。她勉強定下心神,忍不住向留守在這裡的杏初打聽。


  「奴婢們正在屋裡收拾,杜元他們在外面燒火煮飯,那群乞丐就沖向我們的馬車要吃的。」杏初想了想當時的情形,馬車裡裝的都是他們路上的乾糧和一部分要送到西南州的藥草,當然沒什麼能施捨的,負責守馬車的人就讓她們到別處去。


  誰知有些人就想爬上去搶。杜元他們正出去驅趕,村裡的男人也跑了過來,非說他們是一伙人,串通了在做戲。


  他們走過這麼多地方,還從來沒有過這麼憋屈的時候。要不是已經卸了馬,小姐和姑爺也不在,說不定真的掉頭就走了。


  喬璦倒不擔心東西被搶走,卻對乞丐的來歷生起疑來。


  幸好也沒有過太久杜元就帶著人進來生火,還拿了些乾糧去煮。喬璦便以為快了,誰知道又等了一個多時辰,杜季延才捏著眉心走進來。


  「那些人是怎麼回事?」喬璦打了個盹剛醒來,問話時還是睡眼惺忪的。


  她的直覺太過敏銳,杜季延將她重新按回被窩裡才道:「從西南州走過來的災民,因為討不到吃的,餓急了眼就想要動手搶了。」


  雖然她們還不曾真正動手,但杜季延也知道這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她們體弱力氣小,心裡知道根本搶不過他們。


  「那……現在呢?」


  「村裡的人暫時接納了她們,是留還是走就要看他們雙方的選擇了。」事情的經過當然不像他說得這樣輕鬆,事實上那些人能留下來也是有條件的。女人和孩子立即得到了食物,僅有的兩個男人卻被扣押起來,從明日開始要以勞力換取東西。而他還另外補貼五十兩銀子,當做是明年春耕之前對他們的接濟。


  這個村子人口不多,又是男多女少,里正這才勉強答應了。這件事他能做的就這麼多,只要那群人沒有心懷歹意,他們能夠在這裡繁衍生息,總比在外毫無目的四處乞討要好。


  他不說話時屋子裡安靜得只能聽見一輕一重兩道呼吸聲。喬璦腦子清醒了些,卻又聽不到說話聲,便拉了拉他的手臂,軟語道:「你再說一些話。」


  杜季延還是第一次聽見她這樣嬌柔的聲音懇求自己,將她作亂的小聲拉著貼在肚子上,用一種哄人入睡的聲音慢慢道:「我問過她們,半年前西南江流經小彎澗的水就斷流了。她們沿著西南江往上走,走了幾日也沒找到仍有水流的地方。那一帶的村子十有九空,不願意餓死的都往外跑了。」


  「里正今年這個村子已經被洗劫了兩遍,都是在給路過乞討的人送了米面之後。他們原本也靠著地里刨食,被搶過之後已經餘糧不足,男子每日都結隊去山上獵些東西。」


  「西南江下游本來就多山,當年也是分成八段打通,最後才匯在一起。不管哪個地方堵了,西南下游水流都會變少。要是堵的地方築不住,泄下來也要遭殃。」


  「你不是武狀元,怎麼也懂得這些?」喬璦聽得入神,仰起頭看他,但在黑暗中只能隱約望見深邃的輪廓。


  「難道你認為武將都是不通文墨的莽夫?」杜季延雖這麼說,聲音中卻還帶著笑意。


  「當然不是。」喬璦摳著床板有點心虛,反駁道:「你以前不是在南和縣任職?又是山又是水,差著這麼遠,你都能懂得不成?」


  她在一本遊記上看過南和縣風情,那個地方三面都環繞著山,山民出入一趟要耗費許多時間,因此日子也過得貧困。偏偏上次他回京后政績評價是比較好的,還受到陛下褒揚。此時想起來,心中也不免好奇。


  「當然。」杜季延語氣認真,道:「想你時我就去讀書,有時候讀著讀著那些字就都變成了你的臉……」


  喬璦面上一陣發熱,狠推了他一把。然而她小小的力道哪裡撼動得了他,只得換了方式去打揍他,一邊捶一邊道:「我還以為你是個正經的人,你從哪裡學得這樣、這樣花言巧語?」


  「我說的都是實話。」杜季延也不把她的拳頭放在心上,卻是要低聲辯解。他確實不會哄人,在家中連與父母相處都是淡淡的,好像並不顯得親昵。他也不會在小娘子面前邀功,唯有在她問起來時選擇說實話。


  喬璦粉舌一吐,輕輕「呸」了一聲,紅著臉不再說話。這麼一胡鬧也沖淡了剛剛的惆悵,兩人相互依偎在一起倒也睡了個好覺。


  次日起來時村裡人的態度都好了許多,濃眉小伙給他們送了一張烙餅,里正也是笑呵呵的。杜季延等人心中知道原因,只打了招呼就快速上路了。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幾乎都是天色剛亮就走,夜幕落下才停下歇息。吃的東西也越來越簡單,若非經過城鎮,都是用涼水就著乾糧在路上解決了。


  而他們路上所見流離失所的人也越來越多,路邊的農田沒有人耕種,野草一片焦黃。沿途的酒菜價格飛漲,最後已經到了一小葫蘆烈酒十兩銀子的地步。在如此走過半個月後,終於在一日傍晚走入刻有「西南州」三個大字的城門。


  「這裡就是西南州了?」喬璦聽到桂初的歡呼才讓她掀開一半的車簾,有些不敢相信地問。她本來就長得嬌小,這時候兩頰更是凹陷下去,眼眶底下積著黑圈。長發只挽起在背後,比之一個月前已經失去了光澤。


  「是啊,夫人,我們到了。」桂初雀躍地道。其實大家也不曾短食缺喝的,她在馬車裡適應良好,看起來就比剛出門時精神還高昂。


  喬璦也露出淺淺的笑容。早上杜季延就與她保證今日一定能到達西南州,隊伍已經分拆成兩部分走。拆分了之後杜季延就在前面趕車,四個侍衛跟在後面充作家丁。


  他們約好進了城也不必停歇,就往那最大的福集客棧去。誰知這一走也是整整一日,竟是天快黑了才到,喬璦由滿心焦急的期盼,到如今也只是輕輕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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