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不論什麼時節,京城總顯得比別處繁華些,唯一不足之處便是太過乾燥了。今年入了夏就沒有下過雨,幸好城中有貫穿東西的惠通河,生活倒也不太受影響。
惠通河流經過鬧市之處原先只有一座石橋,兩年前元宵天子巡遊,見橋下花燈如星,橋上文人學子競相比詩猜謎,龍心大悅隨口起了個名叫大夫橋。緊接著工部就報批了修繕計劃,將此橋改建成三丈余寬的七孔橋。經天子御筆一揮,墨客們更愛在此地流連,夜裡還常常有人摩挲刻在橋頭的三個大字,就圖在科考里沾個吉祥如意。
當然此處景緻也是相當不錯。走得累了,下了橋就往巷子里的煙波樓去,打發一日也不覺得煩悶。
煙波樓可是京城裡頭一等的吃喝玩樂之處。
三層挑頂拔高的木樓,足足佔了半條煙波巷。一樓是四面敞開的大堂,任你吃茶水喝小酒摸牌兒日日都滿座,廚下光是各地大廚就有二十多位。只要客人喊得出名字,無論是京城地道特產、江南精緻小菜還是西北饅頭大面應有盡有。
二樓則是用精緻屏風半掩的小隔間,很適合那些自恃身份或者喜愛清靜的人家。但只要走上樓,便要額外交五兩紋銀。雖然那樓梯里既沒有遮攔也沒有人守著,規矩卻是京城裡無人不知的。
三樓據說只有十八套客房,且每一間都是正正對著煙波湖的。煙波湖並不是什麼神秘的地兒,只要進了煙波巷人人都能遠望上一眼。但要欣賞那早晨煙鎖池塘,傍晚紅日墜湖的景象卻只有煙波樓才是最佳去處。
因此尋常人家說起來,在煙波樓里請客便是極有面子的事。
但京城畢竟是天子腳下。運氣好些,趕集買個菜兒都可能遇到官老爺下朝的轎子,去城南布莊里扯個好布料也能窺見粉/嫩嫩的嬌小姐。富貴人家當然數京城最多,是以煙波樓生意才長盛不衰。
人來人往的多了,這煙波樓漸漸也成了許多流傳的秘密、謠言、八卦甚至緋聞的發源地。及至後來,許多人家心思活絡的小廝丫鬟都捨得在這裡買一碗茶几個點心,只盼著聽些新鮮有趣的事兒回去。若能哄得主人家高興,隨便打賞點什麼也是穩賺不賠。
日至隅中,煙波樓就漸漸熱鬧起來。有下朝的轎子從門前晃過,也有出來替少爺小姐買吃食的小丫鬟來去匆匆。慣常愛聽消息的幾個熟面孔也早早佔了西南角落裡的幾張桌,一邊熱情地說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事,一邊試探別人是否先聽了什麼風聲。
聽客們來來去去,前頭那個說書的人卻多年不變,正是被許多人圍在角落裡的廖先生。廖先生乃南方人,原先也是入京趕考的正經學子。然而一如京城深似海,埋頭苦讀了許多年尚未能更進一步,卻連家中嗷嗷待哺的小兒都到了開蒙的年紀。
廖先生一介文人,每日里即便不與同行應酬也有筆墨紙硯的支出,收入來源卻全靠小娘子支撐。一朝小娘子患了急病,家中竟無半斛余米。據說廖先生就這樣大徹大悟,扔了案頭的四書五經,開始拿著小板凳到路邊說書。後來聲名漸起,才在煙波樓里有了一群固定的聽眾。唯有身上仍是書生的打扮,一襲已然起毛邊的青色長衫,頭頂著油膩的方巾,手上揮了揮不論什麼節氣都要晃一晃的摺扇。
「老廖,快說罷!」今日/他來得比往日遲了半刻鐘,甫一進門就被人推到他往常坐的位子上。
老廖也不推辭,坐下來端起香茶飲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問:「諸位可知涼國公府上的喬大小姐?」
「知道知道。」幾人急哄哄的應了,都知道他喜歡最愛吊人胃口,往往先說半天城中芝麻綠豆大的事兒,只等大伙兒欲離開了,才說些「秘聞」引得人繼續聽下去。
涼國公府有什麼好說的?只怕是前幾日把另外幾家的前庭後院都說完了,今天拿了這家來湊數。
「諾,聽說今日定下親事了。」
「是么,翻過年都十七了吧!許的是哪路巷子人家?」同座的人剛開始答得心不在焉,等反應過來便瞪大了眼,剛抿到嘴裡的茶水也顧不得燙咽了下去:「等等,喬大小姐?訂親?」
周圍的人頓時炸開了鍋,像有十隻青蛙同時在呱呱地叫。
喬家這個女兒啊,從十二歲起便有好事者猜最終花落誰家。這麼多年磕磕絆絆,之前傳出過幾家相稱的公子早都成親生子了。雖說京城中也有不少嬌女訂了親被留到十八歲才出閣,可那畢竟是訂了親的。何況十八歲又是一個大坎,過了這年紀可算是老姑娘了,想找個頭婚的不容易。
可惜一年又一年過去,涼國公府里硬是沒動靜,可急壞了不少人。要知道這大姑娘不議親,可壓著下面三位如花似玉的妹妹也沒得相看人家。
「你這消息可當真?」一片吵鬧中有個尖銳的聲音突出重圍,也問出了大家最想知道的問題:「許的是哪家公子?」
老廖雖然多話,但也從不口出狂言。從他口中流出來的消息,十有八/九也是能被證實的。否則這麼多年下來,哪裡還能在這裡混得住?因此他並不回應那人的質疑,只是又喝了一口茶,故作高深地問:「如今城裡年紀相當的也不多,大家不妨猜猜。」
果然有人小聲議論著張家李家趙家王家,只是挑來挑去,卻想不出一個家世才貌都合適的。又有人相互比較著誰說得在理,不時就辯得面紅耳赤。
眼看小夥計就要飛奔過來趕人,有沉得住氣的人沒好氣地朝老廖道:「你快說罷,別禍害了我們。」
老廖當然深諳吊人胃口火候的重要性,忙清了清嗓子道:「是小北馬道巷的杜家——老爺子是左領軍衛上將軍,許的是三房獨子季延公子。」
「這這這……」也太差了吧。
涼國公家女兒不少,出過府亮過相的個個都如花似玉。唯獨這喪母、貌丑、有疾,聽聞還脾氣乖戾的大小姐難免讓人嘆息。按說這樣的高門貴女,結親便只在皇子世子里挑。前年便有風聲太后欲將她指給大皇子,後來卻不了了之。去年又傳聞信國公夫人要找媒人提親,卻至今沒得到城中哪位名媒的證實。
「我瞧趙夫人這些年行事還算妥帖大方,怎地在大小姐的婚事上如此草率?」冷不防聽到這個消息,廖先生很快被拋之腦後。座中不少人三五個圍成小圈子,各自討論著。趙夫人便是如今的涼國公夫人趙氏,正是為了與前頭那個顧氏區別才有人如此稱呼。早些年大小姐未定親便有人說趙氏對顧夫人的女兒不上心,不料如今訂了親,說起來卻是更難看了。
雖然喬家這兩代男兒都沒有驚才絕艷之輩,但府門畢竟還掛著三代不削爵的涼國公匾額,便是選個正經三品將軍也是頂不相配的下嫁,何況只是三品將軍家中賦閑在家的小孫兒。
「聽說大小姐十歲以前都住在別院里,回了府因為性格太過,連丫鬟都不敢到她院里去。也許正是如此,才要找個身強力壯的鎮住她?」
杜家以帶兵練武起家,府中個個端得都是身形魁梧、聲如洪鐘,滿了年歲馬上送入軍營。即使資質平庸的,也能混到武騎尉養家糊口。杜季延於武學上或許是天賦異稟,自小身形拔得比旁人高一截,十八般武器到了手都能耍一通。然而正因如此,那手臂上結實的肉塊幾乎有小姑娘大腿粗。偏生那冷著的臉似乎能刮出冰霜來,尋常嬌養的小姑娘恐怕看一眼就要被嚇破膽了。如今又是太平盛世,朝堂上武官慣常是沒什麼用武之地的。除了低娶那些攀附門楣之輩,哪有捨得真正將掌上明珠嫁過去的。
這個時候,季延公子武狀元的身份也不值一提。
「既貌比無鹽又是個半瞎子,連脾性都這般惡劣的話可真不好說人家了。」有熟知這些傳聞的在細細分析,也有平日不太關注的,在旁邊磕著瓜子隨意搭了一句:「指不定杜家都是好不容易求來的,總比再過兩年尚無人問津強些吧!」
他話音剛落,左右便有人怒目而視,卻到底說不出太多辯駁的話。
畢竟沒多少人見過喬大小姐的真面目。
但想想顧夫人當年是何等才貌,京城中但凡有點聲名的年輕才俊無不趨之若鶩,卻連那府門都踏不進去。涼國公亦算長相不俗,喬大小姐怎麼能長成貌比無鹽的模樣?
「我倒是聽說,這門親事並不是趙夫人訂下的。」另一邊也有人咯嘣咯嘣咬著東西,含含糊糊掩飾著自己要說的話。
「哦?難不成是涼國公親自去說的?」離他坐得近些的朋友聽見了,傾前身子頗感興趣。卻見那人依然搖搖頭,只一雙眼遙望著禁衛森嚴的城中之城。
其意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