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5

  孟冬灰失蹤前一周。


  元首進來,看見她盤腿坐床上翻著書,身前一隻小箱子。孟冬灰明天就要出發,他們「訪美交流團」再次集聚,將赴各軍團基層做交流學習,為期五日。和「老將軍聯誼會」一樣,本次「訪美交流團下基層」同屬「建軍百年獻禮」活動之一,直屬總策統籌安排。


  冬灰正在清她的行李。


  因這段時間都是走讀,她一些書都拿回宮裡,現在正在斟酌帶哪本路上讀。


  元首走到桌邊喝了口水,端著茶杯走過來,站她旁邊微歪頭看看,


  冬灰仰頭,把書也遞給他看,手指頭在書頁上直點,


  「你可不能這麼做皇帝。」搞得像個老學究一樣,

  她有時候就半桶水,但是愛往外倒,元首寵她,任她瞎掰,總比肚子里沒貨好,


  「嗯,你說。」他倒似虛心在聽,


  她正看的是司馬遷的《報任安書》: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這段自述通俗似白話文,不必解釋了。那個時候的司馬遷,才出牢獄,精神狀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過去的意氣風發再也找不到了。他常常處於神不守舍的狀態之中,無法擺脫強烈的恥辱感。越是高貴的人越會這樣……


  孟冬灰也是下過牢獄的,


  讀到這段文字,忽然特別感同身受,

  她手指不再點,


  看著一個點,似特別有神,


  「他在監獄里關了三年多,那個時代真是奇怪,他剛出獄又陞官了,而且升成了官職不小的中書令。漢武帝好像不把受刑、監禁當一回事,甚至他並沒有把罪人和官員分開來看,覺得兩者是可以頻繁輪班的……不少雄才大略的君主是喜歡做這種大貶大升的遊戲,他們好似在這種遊戲中感受著權力收縱的樂趣,」她搖搖頭,「我不希望你這樣。人的屈辱感是需要緩衝的,低頭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真正的屈服,一種是正在試練著扛起泰山的姿態,但看起來也像是屈服。陡然你將它昂揚起來,太輕浮了……」


  書讀多了,是容易想得多,也多愁善感得多,

  這樣沉浸在似乎不屬於她這個年紀本該有、也絕對不多成年人會去深思審視命題里的孟冬灰,著實非常吸引人,那樣獨一無二……


  元首放下手裡的茶杯,坐在她對面,很誠摯地回答她,「不會,我不會。」


  冬灰又低頭看著手裡的書,獨扎的馬尾辮攏到了一側垂下來,陰影里,還是看得見她清澈的眼眸里不掩飾的傷心,

  嗯,終究還是由牢獄想起了舅舅,


  她也不瞞他,

  「司馬遷大概是在四十六歲那年完成《史記》。據王國維考證,最後一篇是《匈奴列傳》,應該是公元前九十年寫就的。這之後,再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到底活了多久,又是怎麼逝世的,逝世在何處,都不清楚……我想我舅舅不會像他這樣吧……」


  元首從她手裡抽走書,「又瞎想,才說你讀書有建樹,轉眼就開始說孩子氣的話。我答應過你,好好學習,總有見到舅舅的一天,老這生死埋怨的,沒得書讀多倒成負擔了。」


  冬灰抬起頭,恢復古怪,撅嘴巴,「我不這明天要走了,讀到這兒又應景兒,發發感慨嘛,」


  元首不知怎的,聽到這「走了」……看著小姑娘爬過來從他手裡把書又拿回去,躺下來枕他腿上,隨便翻著又嘚啵說起來,「……有學者從衛宏的《漢書舊儀》、葛洪的《西京雜記》和桓寬的《鹽鐵論》等著作中的某些說法判斷,司馬遷最後還是因為老有怨言而下獄被殺。但我看來,這些材料過於簡約和曖昧,尚不足憑信……」恢復老學究的顯擺樣兒,


  元首之後一直沒再怎麼開口,不過應著「嗯」「是的」「怎麼了」,手輕輕撫她額上的發,低頭看她活靈活現的神態,小丫頭有時候特別有興緻,有時候又特別懶洋……他知道自己這沒來由的「不好之感」很荒唐,難道現在聽她「走了」兩個字都這麼忌諱聽不得了?肯定是不對的……到底把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掠過去了,不過,這一晚陪著她說話、看書,很盡心……


  第二天,

  元首親自送她去的國防大,

  車裡坐著,


  元首右腿壓左腿靠著椅背,看著晨呈,


  冬灰彎腰手肘擱膝蓋上兩手撐著下巴,扭頭像蠻高興地看著他,「啦啦啦,元首送我上學啦,」


  元首看她一眼,唇邊也是慢慢彎起,小孩子,還是個小壞孩子,

  著實壞,見他這樣,她得寸進尺,


  冬灰趴他腿上,像個小老鼠穿過晨呈報告擠他懷裡,仰著頭,


  「既然來了,送我進去吧,把我抱上樓,抱進教室里,對所有人說,『這是我家的孩子,看你們誰還敢欺負她!』」咯咯直笑,

  元首神色不變,視線又回到晨呈上,慢慢說,「好啊,不如還抱著沿著街走,舉個大喇叭,這是我家的孩子,都不準跟她玩,她只能學習,跟她玩就是動國本,傷社稷……」冬灰早zhe他脖子上摟著了,「你明知道我說著玩兒的!專門拿學習壓我……」元首單手摟著她,「你呀,小混蛋。」冬灰就一直摟著他的脖子挨著一起看晨呈了,有時候也說兩句,儘是胡話,元首也任她。


  你知道,這些在之後回想起來,都是多麼大的痛!

  他看著她下車,


  看著她背著、拖著行李,戴著軍帽,


  立在車門外,還恭恭敬敬向他行了軍禮,

  之後又恢復小孩子氣,笑著跟他揮手……


  這些,


  昨晚那些,


  走了,


  啦啦啦,元首送我上學啦,

  送我進去吧,把我抱上樓,抱進教室里,對所有人說,「這是我家的孩子,看你們誰還敢欺負她!」……


  均能到痛徹心扉的地步!


  因為,


  他確實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這世上,

  真有人敢欺負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偏偏,


  他的小冬灰,

  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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