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4

  天朝歷經風聲鶴唳這天,孟冬灰還在頤荔園關著讀書呢。


  先生問,「十兒啊,你讀《史記》之後,對什麼印象最深。」


  她答,「一個時代,一類人物。」


  「哦,說來聽聽。」


  「時代是春秋戰國,人物是刺客。


  春秋戰國亂得無比豐富,《詩經》、《易經》、《道德經》、《論語》……嗯,武士動刀子,謀士動舌頭,諸侯裝孫子臭牛掰,活得都是生動激越、真實刻骨,而太史公倒把刺客列在呂不韋之後李斯之前,留名立萬,足見這一類人該是何等壯觀活躍。他對一個叫豫讓的刺客崇敬不已,反覆引用他的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還有那個好讀書喝酒擊劍的荊軻,臨刺秦王,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就算現在背下來,難道不涕淚沾襟,感同身受……」


  先生覺得小丫頭讀書起碼不是空讀,有些想法,越發願意跟她聊,

  「那一定喜歡讀《戰國策》了?」


  「還行,有邏輯,有故事,挺貧的,像咱京城的的士司機關心世事,可又能慎思篤行,讀起來也蠻有意思。」


  先生讚許。本被請來這趟「廷內私授」以為又是空對特權下的一個草包,沒想,是個挺靈動的小姑娘。唯有一點可惜,看得出來,這是個貪玩的,坐不住。「先生,我該出操了。」大冷天,她寧願圍著園子跑好幾圈,也不願一直端坐火籠旁靜心做學問……


  於是,


  元首在這大變故殫精竭慮后,回到頤荔園時,見到的,就是小姑娘塞著耳塞,又是皮帶上別著水壺,圍著園子拉練跑呢。


  元首在廊下慢慢坐下,

  兩手放在膝上,眼神里有疲憊,甚至有空茫……


  就他坐這兒也坐不少會兒了,加上他到之前她就不知道跑了多少,元首都重振心思回神了,她還在跑,元首不禁蹙眉,跑太長時間了……


  「十兒,」喊了一聲,

  小姑娘兩個耳朵都塞著,自然沒聽見,

  元首起了身,

  見元首都站起來了,階下不遠處站著的章程禮也忙招了手,「十兒!」


  冬灰這才看見,


  取下一邊耳塞,變成慢跑,跑了過來。


  元首又緩緩坐了下來,

  手卻是抬起一隻稍壓了壓,「緩過來就歇歇,跑也要有個節制,哪能這麼撒了歡的一直跑下去。」


  冬灰輕輕吐氣,「一時跑忘了。」不自覺的憨勁兒,


  元首還是蹙著眉頭,指了指她還戴著的半邊耳機,「都是那招的,一聽上癮什麼都忘了。」


  「哦。」冬灰取了下來,又想不過,舉起一隻,「你聽聽,我聽的是小說,不是音樂。」


  元首拍拍身邊位置,「所以更容易著迷。」肯定不得聽,冬灰也沒勉強,從荷包里拿出手機,線一卷,放在一旁,取下水瓶,坐下來,又是抬頭咕嚕咕嚕全倒進小喉嚨。


  章程禮遞過來毛巾,冬灰禮貌「謝謝」接過來,擦擦汗,一手拿毛巾,一手捏壺,望著前方像發獃。因為她也不知道這麼坐著,跟他說什麼。


  元首倒一直扭頭看著她,


  輕抬眼看了眼章程禮,「大衣拿來。」


  護衛早拿過來了,

  章程禮給她披上,

  她也沒動,還望著前方,


  「冬灰,」


  「嗯,」


  「今天雁落訂婚禮,結果,」頓了下,元首也看向前方,「他倒給我來了出兵諫,我決定,褫奪他的少首位。」


  別看章程禮站幾步外,微垂首。聽了這話,心依舊狠狠地驚動了下!

  雖然,雁落這一糊塗之舉,鐵定失了少首位,但是,這畢竟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從元首口中親口而出!……竟,還是對冬灰如此直白……


  「哦。」而小姑娘只是輕輕哦了一聲。跟,你對她說「冬灰,我今天吃了碗熱乾麵,好吃極了」她的反應一樣。好不好吃,是你的事;你要褫奪誰的少首位,也是你的事。


  「你不為他求求情?」元首再次看向她,微歪著頭,倒帶點興味,也許冬灰這聲「哦」,忽然間,怎麼說,倒奇異間放鬆了元首的心情,


  小姑娘搖搖頭,說了句真的更叫元首放鬆,甚至不禁莞爾的話,

  「我才不做舅舅,他一定是給你意見多了,才遭致橫禍。」


  連幾步外的章程禮都微微彎開了唇,

  話兒,小孩子氣了些,

  但是,這個關口,這樣的語氣這樣的心境這樣的態度,還真能給元首以寬慰……章程禮忽然覺得,幸虧這時候冬灰在元首身邊,否則忽遭逢此變故……或許大多數看到的只有雁落的「身不由己」,此時此刻,又有多少人能體諒到元首的悲涼,孤家寡人,但畢竟也是血肉之軀,是一位父親,看到兒子被逼到這個程度,看到二十來年的栽培付諸東流,更心憂之後何去何從,而這些,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和他一同分擔,只有靠自己去扛去挺去度過……哪怕是像冬灰這樣,和他說說話兒呢……


  「又說傻話了,你舅舅是軍人,是肱股之臣,封疆大吏。軍人的天職是服從,而肱股,需要做好一面鏡子,反映真實,鑒別真知。你舅舅就是這兩點沒有協調好,付出了代價。」


  冬灰喝了口水,眼睛還看著前方,「聽不懂,你也不用跟我說這些,你要關就關,要不讓我見他就不讓我見他,要生這多兒子就生這多兒子,要自尋煩惱就自尋煩惱……」


  元首這才真笑了出來,都禁不住抬手點了下她側額角,「小鬼。」


  冬灰忽然扭過頭來,


  「他們是一個媽媽生的嗎,」


  「不是。」


  「那到底誰和誰是一母同胞?」


  「長空和蕭碎,雁落和關漫,霜晨和小步還有殘陽,蕭西和聲咽都是獨生。」


  冬灰聽著不眨眼,

  本朝雖舉「一夫一妻」,但是權貴妻妾有之也不違法,好像舅舅,兩位夫人也屬平常,更何論元首,他兒子多,是國本。


  冬灰感慨的,肯定是這種「造化弄人」了:到底只有他的兒子們最有個性!母系骨血連脈一點作用不起,任性的,全憑後天喜惡拉幫結派……


  這點冬灰倒是聽說了的,民間都有瘋傳嘛,元首克妻,是這位真龍天子陽氣太旺嗎,兒子全活得好好的,夫人,全香消玉殞得早……


  冬灰壓不住好奇撒,


  小嘴巴咬了又咬,最後,還是問了出來,


  「那,誰才是正夫人所生呀,」嫡子呢,肯定最令人矚目。


  你知道,階下的章程禮早已心端在了嗓子眼兒不曉得如何再訝異下去了!

  元首……今兒個絕對心緒太不平靜了,這些,都跟小姑娘說出口了……


  許久,


  元首嘆了口氣,


  「聲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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