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

  韓構走過沙丘。


  順著腳印走罷,不行,被人踩過了的地方,反而松得難走。


  只能用自己的腳,去走一條新路。回頭一看,為自己長長的腳印高興。不知這行腳印,能保存多久?擋眼是幾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過它們,別無他途。上沙山實在是一項無比辛勞的苦役。剛剛踩實一腳,稍一用力,腳底就鬆鬆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厲害。才踩幾腳,已經氣喘,渾身惱怒。


  軟軟的細沙,也不硌腳,也不讓你磕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氣力。你越發瘋,它越溫柔,溫柔得可恨之極。無奈,只能暫息雷霆之怒,把腳底放輕,與它廝磨。


  夏又給他的就是這個感覺。


  很折騰人,難免深陷,關鍵怎麼去協調你和她的關係……


  她此時背對珠簾,坐在她爸爸的腿上,右肩半露,周遭肥白,傷痛處潰爛的艷麗。那是一抹月牙彎。看上去動用哪一路藻飾辭彙,都會是對它的褻瀆。


  韓構只能想到曾經在沙山下遇見月牙灣的情形,


  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安安靜靜地躲坐在本不該有它的地方,讓人的眼睛看了很久還不大能夠適應。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一位年邁慈父責斥自己深深鍾愛的女兒一般,道一聲:你怎麼也跑到這裡!是的,這無論如何不是它來的地方。


  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的清澈和寧謐。或者,乾脆來一個大一點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的纖瘦和婉約。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盪山間,或是從虎跑到九溪的樹陰下。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颶風,難道從未把它吸干?這裡可曾出沒過強盜的足跡,借它的甘泉賴以為生?這裡可曾蜂聚過匪幫的馬隊,在它身邊留下一片污濁?……


  夏又背後這道月牙彎就是這麼如她其人一般,太能叫人胡思亂想,深陷,滋生瘋狂……


  「我娶她,爸爸,她天生就屬於我是么。」


  韓構的這句話每個字都很平靜,


  但是,


  每個字都透露著不同尋常。


  他多少年沒喊過「爸爸」,他和韓照的嘴裡,只有「?長,父親」,「爸爸」屬於不懂事的童年……


  自離慢慢起身,他的手還拽著夏又捏著的滋水槍另一頭,

  他一生用另一種「出生入死」活著,歷經著這世上還有幾人能嘗到的艱辛與榮耀,


  但是,


  從沒有一刻像此時這一刻般,


  如此無力。


  最具靈氣的月牙分明就刻在夏又的右肩上!如何反駁?他親口給小構虔指的姻緣吶……


  「哥,你瘋了!!」


  他空心無力,顯然,他的小兒子更不能接受!!


  韓照一下揪住了他哥的衣領!

  夠了,


  韓照今天真的受夠了!

  夏又,夏又……我一輩子的心魂真要被你牽著走了么,


  韓照其實更想上去緊緊摟住她,抱走她,逃!

  又又,回我們的家,

  拼我們的濱名大橋,


  喝牛奶,

  你問我「去幾天呀」……


  但是,


  顯然回不去了,


  她是夏元德的女兒!


  你為什麼是夏元德的女兒!!

  幸而有他們母親的「這層辱」障目了一切,

  韓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口氣依舊淡,但是只有韓照能感受到他哥想向他表達什麼,

  「小照,哥知道在做什麼,這是我的命。」稍一重握:她是夏元德的女兒,這是解恨的開始……韓照竟無從反駁……


  是呀,


  成也夏元德,敗也夏元德,

  怪只怪,

  夏元德的孽,偏偏直掏的都是這群小王侯的最痛處!他更孽的地方在於,傷了他們童幼的心不夠,大了,又養出個小妖孽出來再痛踹一腳,直要他們沒活路方可的勢頭……如何不翻將出他們你死我活的心?

  不可置信的還有一位,

  韓夜不相信韓構說得出這樣一句話來,

  錯了不是嗎,

  他勇於喊「爸爸」提起的,不該是「堂堂正正」牽自己的手,拚命護愛一生嗎!


  小構小構……韓夜幾近崩潰,這是默默陪伴她走過了小半輩子的至愛呀……


  「不!」


  韓夜一聲痛絕尖利叫,驚得又又一顫。


  夏元德不過低頭看了看女兒,


  夏又累了,也折騰乏了,估計痛感漸退,她開始有點精神索索,要睡覺。


  元德找醫生要了厚棉紗布熟練地敷在夏又「月牙傷」處,給女兒套好袖子,抱著,稍輕輕拍,真快,夏又在爸爸懷裡睡著。


  元德卻不急於走,

  元首家這場「亂仗」他得看完,得做出「與時俱進」的決定,因為,夏又快生了,這枚舍利子眼下必須在大紫陽宮落下……不是這裡的人值得留戀,是這個最貴氣的地方,夏元德必須得和這家子交道下去……


  元德一言不發,夏又已熟睡,這會兒,你再有心看,會發現他抱女兒有多熟練,那一拍一拍是一個男人仿若一生累積起來的柔軟節奏。


  在元德看來,這一家能被夏又攪亂也不奇怪,

  從老到小,他們其實都把某一種「深刻的情緒」寄托在了夏又身上,雖然元德並不知他們具體都是哪一種情緒。


  元德也是越來越有感悟:


  為什麼愈是尊貴的人愈是容易受夏又迷惑,


  因為他們的經歷太獨一無二,容易「深刻」,「夏又」說到底就代表著一種「極致的撫慰與誘惑」,遇強更強。普通人過淡如水的日子,哪有那麼多「深刻」,「夏又」自然效力較小,於是也就很難見到她的「至媚至惑」……


  看看,吳吟水交給他的是個什麼東西,

  就是一枚「試金石」么,


  自己這麼多年來精心撫養她,難道不也是一種修鍊……


  果然,元德還是看得透一些東西了,


  當韓夜撕心裂肺般「撕局」:她也亮出了自己右肩的「月牙彎」!

  「爸爸,我才是小構這輩子的歸宿!您要月牙彎嗎,我這不也是!」


  元德低頭看了看熟睡的又又,


  看來,這次她能「名正言順」呆在大紫陽宮生下她的第二枚舍利子了。


  這筆爛賬,元首得捋清楚,他就算有私心想把夏又撇一邊都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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