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趙長璟挑眉, “你早知道我會來?”
“稱不上早知道,不過您既然來了,於我而言也方便許多。”佩蘭說話的時候, 頭一直低著, 露出她纖長白皙的脖子,她太瘦了,不知道是一直這樣瘦, 還是這幾日未曾好好吃喝, 身上已經一點肉都看不到了,就像是一張單薄的皮套在骨架上,遠遠看著, 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形銷骨立。
顧姣總擔心她那纖細的脖子這樣一直低著會支撐不住頭顱的重量而斷掉。
可佩蘭好像並不在意,又或者說她並未有這個感覺。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繼續燒著紙錢,紙錢落於火中很快就被火舌燃燒成灰燼, 顧姣眼尖發現有好幾次火舌向上延伸的時候,有黑色的灰燼落於她的手背上, 可佩蘭就仿佛感覺不到一般, 依舊垂著眼睫繼續燒著手中的紙錢,直到把手裏最後一張紙錢扔到了火盆裏, 她突然雙手撐地站了起來。
可她跪得實在是太久了, 起來的刹那差點再次摔倒。
顧姣就站在她麵前,看到她差點摔倒, 眼睫顫了顫, 想也沒想就朝她伸手扶了一把, 就跟傍晚那會一樣。
她扶著人的胳膊, 提醒她, “小心。”
冰冷的手被那雙柔軟的手扶住,熟悉的觸感讓佩蘭眸光微動,她一點點抬起眼簾,重新朝眼前那個少女看去,她的半邊臉被黑暗籠罩,半邊臉卻被底下的火盆照得分明。
她看著顧姣,似乎有些意外。
她已經清楚他們二人到來的原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瞞不住了,她自是無所謂他們發現與否,卻很好奇顧姣的做法,“您不怕我傷害您嗎?”
她的聲音冷清而薄涼,整個人比傍晚顧姣見到那會還要具有攻擊性,那雙沒有一絲光亮的眼睛一片漆黑,此時就這麽直勾勾地看著顧姣,讓人辨不清她眼底的情緒。
傍晚那會不知道也就罷了,現在都找上門,顯然知道她是殺死何丞錫的真凶了,居然還能朝她伸手?
她不明白這個女孩在想什麽。
顧姣起初沒聽明白,直到跟那雙漆黑幽深的眼睛對上,她霎時就明白她這番話是什麽意思,顧姣神情驟變,瞳孔急劇擴張,渾身汗毛倒豎,可比起害怕,她更多的是震驚和憤怒,“真是你殺了何大人?!”
雖然早猜到是她。
但真的聽她這樣說,顧姣還是有些說不出的生氣,她說話的時候抽回了自己的小手,臉也跟著冷了下去。
她質問,“為什麽?”
佩蘭未答。
她隻是看著顧姣收回去的手很輕的笑了下。
那笑聲響在深夜的靈堂十分詭異,顧姣皺眉,就連趙長璟也朝她多看了一眼。
佩蘭卻沒再看他們,她轉身就這麽一瘸一拐地走到棺木旁,然後彎腰伸手,很快,她的手裏就多了一樣東西。
靈堂的可見度不夠,顧姣看不清她手裏拿了什麽,趙長璟倒是立刻就看清了,看到她手裏握著的那本冊子時,他原本沉寂沒有波瀾的臉上也多了一絲變化。
他沒想到這東西會在這。
或者說,他沒想到它還會在,更沒想到她會打算交給他。
或許有些事他猜錯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佩蘭的身上,帶著審量和沉吟。
“您是來找這個東西的吧?”聽到佩蘭出聲,顧姣也終於看清她手裏拿著的是什麽東西了,那是一本藍色的冊子,外麵的表皮看著已經有些舊了。
她知道四叔和何大人是在查私鹽案,所以這個冊子是……四叔一直在找的那個賬本!她的呼吸立刻變得急促起來,就連手也不自覺攥緊。
趙長璟一直牽著她的手,自然能感覺到她的震動,麵對佩蘭的詢問,他並未立刻回答,而是輕輕握了握顧姣的手,等她的情緒平靜下來,方才看向佩蘭。
“你沒給別人?”
短短一句話,場麵頓時有了變化,就像反客為主一般,剛才屬於佩蘭的攻勢和優勢一下子就沒了,她像是有些不敢置信,就連握著賬本的手指也驟然收緊了一些。
她沉默地看著趙長璟,沒有回答趙長璟的話,但那雙黑眸透露出的幽深光亮比先前還要明顯,嘴唇也一直緊抿著。
“很意外我會這麽問?”趙長璟看著她,淡淡一句後,他從佩蘭手中接過賬本,上麵都是他近來所查之事,看到賬本上麵那些熟悉的名字和巨大的金額,他臉上的神情卻一點變化都沒有,他在那昏暗的燭火下,繼續一頁頁往下翻,薄唇微動,話還在說,“看來是送人了。”
他的指腹撫過賬本上多出來的墨水,那應該是有人拿著它臨摹留下的痕跡,“不過這本應該是原本吧,挺難得的,你居然能騙過他。”
顧姣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佩蘭卻終於說話了,“你知道他是誰?”
相比之前的平靜,此時的她嗓音陰冷尖銳,原本沉靜的臉也忽然變得怒意勃發起來,她雙手緊握,怒目圓睜,怒氣衝衝質問趙長璟,“你既然知道他是誰,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還要他參與進這樣危險的事!”
“你難道沒想過他會出事嗎?!”
麵對佩蘭的質問,這次趙長璟沉默了,他沒有反駁,任眼前的女子像宣泄怒意和惡意一般肆意說著,顧姣倒是想開口,但她每次想開口,四叔都會按住她的手製止她想說的話。
不知道過去多久,佩蘭才終於消停下來。
這一頓宣泄消耗了她僅剩的力氣,她重新跪回到那個蒲團上,身子還在顫抖,就連放在膝蓋上的手也還在微微發顫。
她閉著眼睛,心口不住起伏,像是在平息自己急促的呼吸。
“抱歉。”
低沉的男音入耳。
佩蘭眼皮動了動,沒有睜開眼睛,隻是臉上露出一個譏嘲又或是自嘲的笑,“您用不著和我道歉,你們既然找過來,想來也知道他是因為什麽死的了。”
“是,是我殺了他。”
“他跟我無親無故,又死在我的手中,我也沒資格聽這一聲道歉,說起來,最對不起他的還是我。”她終於睜開了眼睛,膝蓋太疼,她索性一屁股坐在蒲團上,然後就這樣側著身子朝著棺木的方向,嘴角扯著,臉上還是那副自嘲的模樣。
“不管你有沒有資格聽,這聲抱歉我都得說。”
“我的確知道這事的凶險,也知道子康參與其中會遇到什麽樣的困難,甚至很有可能殞命,可我還是找上了他,他會有這樣的結果,我難辭其咎。”
顧姣聽出四叔話語中的自責。
她麵色焦急,幾次張口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口,隻能在袖子底下回握他的手。
趙長璟感覺到了,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目光卻仍舊落在佩蘭身上,“而且你也沒想真的殺了子康。”
這句話讓顧姣和佩蘭都神情驟變,顧姣是震驚,而佩蘭……她的臉皮顫了顫,雖然還是沒有扭頭,但還是能夠看到她臉上原本冷寂的表情在慢慢龜裂。
她起初還緊繃著,但漸漸地,像是控製不住一般慢慢佝僂起來,她不願讓別人看見她這番模樣,背著身,捂著臉,眼淚卻無法抑製地從她的眼角流落下來。
啪嗒——
就像雨滴,一滴滴砸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顧姣這會是真的糊塗了,四叔不是說在何大人的風府穴內找到了被銀針下過的痕跡嗎?而且佩蘭也承認是她動的手了,怎麽這會又變成沒想真的殺了何大人?看了眼還在無聲哭泣著的佩蘭,顧姣輕輕咬唇,覺得她的確不像是想殺了何大人的樣子。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知道佩蘭一時半會也回答不了什麽,顧姣轉過頭,輕輕牽了牽四叔的手,小聲說,“四叔,我不明白。”
趙長璟看著她說,“我最開始以為她是因為嫉妒、憤恨所以才會在一氣之下殺了子康。可剛剛,她把賬本交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猜錯了。”
“她應該一早就想過要把賬本交給我。”
顧姣皺眉,回想來時佩蘭說的那番話,好像的確她是在等四叔出現,如果她真的是因為怨恨想殺了何大人,沒必要也不可能做到這一步。
“可何大人還是死了。”她蹙著柳眉說。
“是,但她應該不知道這個穴位中針會立刻斃命,她應該是想讓子康處於假死的狀態。”趙長璟說這番話的時候看向不遠處的佩蘭,看到她的睫毛不住顫動,單薄的臉皮開始抽搐。
“假死?”
顧姣的呼吸短促了一下,“還有這樣的法子?”她從來沒聽過。
趙長璟收回目光,繼續垂眸看向顧姣,“有些死穴插入銀針會立即斃命,而有些死穴在一定時間內取出不會有事,據我所知,風池穴如果中針就不會有事,而稍稍偏一點的風府穴如果中針必死無疑,這兩處穴位離得很近,她應該是被騙了。”
“被騙?”
顧姣眉心突地一跳,聲音也不自覺拔高了一些,想到四叔剛剛說的話,她心髒砰砰直跳,在耳旁那持續不斷的嗡鳴聲中,她不由沙啞著嗓音詢問,“四叔,那個人到底是誰?”
她感覺到四叔很了解他。
“那是一個魔鬼。”這次回答她的是佩蘭。
她終於停止了哭泣,臉上的眼淚被她一點點抹幹淨,她重新轉過臉,除了殷紅的眼眶,她一切如常,依舊是冷漠的臉、漆黑的眼。
可她的聲音卻含著淒苦、怨恨還有不甘,她的胸腔不住起伏,呼吸急促,“他利用了我!”
“他說風池穴裏中銀針不會有事,隻會讓人處於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的假死狀態,隻要取出針就好了,他還親自找人替我演示,教我怎麽做,我問過大夫,大夫也說不會有事。”
“可我不知道——”
“他演示的那個地方根本不是風池穴!”她忽然變得激動起來,原本蒼白到沒有血色的臉在此刻慢慢漲紅,她目眥欲裂、雙拳緊握。
顧姣看著她這樣,忍不住想,如果那個人此刻站在佩蘭麵前,她一定會衝上去啃噬他的血肉。
但他不在,佩蘭一腔怒火無從發泄,隻能緊攥著手,陰沉著臉,咬著後槽牙繼續說,“昨天,我看著他躺在棺木裏,臉色一點點變得青白,就像真的死了一樣,我忽然很害怕,我怕他真的出事,我取出了銀針,可是沒用,不管我怎麽喊他怎麽打他,他都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守了他兩天,我知道他是真的死了。”
“那個男人,那個魔鬼,他騙了我,他騙了我!”靈堂忽然響起佩蘭悲憤痛苦的咆哮,就像失去了伴侶的雌獸,她匍匐在地上哀嚎著。
顧姣看著她雙眼紅得像是在滴血,麵部都變得扭曲起來,她心裏又擔心會被人發現,又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問佩蘭。
她不明白這樣深愛何大人的佩蘭為什麽要心甘情願聽那個人的話。
佩蘭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過了一會才抬起臉,她的臉上再次被淚水盈滿,眼睛卻直勾勾看著顧姣,好一會才回答,“因為他知道我要什麽。”
“他算準了我想要的一切,蠱惑我。”
“他知道直接派人來殺何丞錫,絕對找不到他藏起來的賬本,所以他們找到了我,他跟我說,何丞錫要繼續待在這邊,他的眼睛永遠不會隻看向我。他跟我說,何丞錫做的這件事太危險,他要是把這個賬本交出去,以後一定會在朝中樹立很多敵人,他們都會想盡法子要他的命。他還跟我說……他有法子可以悄無聲息地帶我們離開,隻要離開開封,隻要所有人都知道何丞錫‘死’了,他以後就隻屬於我一個人了。”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
佩蘭漆黑的眼睛又閃爍起幽幽的光亮,隻是這個光亮實在太過幽暗,在這昏暗的靈堂之中,就像是兩把鬼火一般。
火盆裏的紙錢已經燒完了,原本的火焰變成灰燼,佩蘭所處的位置更加漆黑了,可趙長璟還是能夠看清,在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有些神經質起來,他微微蹙眉,開了口。
“你應該很清楚,子康不可能跟你走,隻要他活著,在事情沒結束之前,他都會拚死回來,你打算怎麽留住他?”
“你也說了,在事情沒結束之前,我留下賬本就是為了交到你的手中。”佩蘭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正常起來,她看著趙長璟,嘲道,“相信以趙大人的本事,隻要拿到賬本一定能將那些人繩之以法。”
“當然,他要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想離開,我自然也有別的辦法留住他。”她的聲音忽然變得甜膩纏綿起來,這變幻的語氣讓顧姣忍不住發問,“什麽辦法?”
佩蘭原本落在趙長璟身上的目光又一點點移到了顧姣身上,看著眼前這張天真燦爛,與她截然不同,讓她覺得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她忽然吃吃笑了,“想留住一個人有什麽難的,把他的腿敲斷,把他的眼睛挖了,讓他成為一個做什麽都需要依靠別人的廢人……”
趙長璟攏了眉。
顧姣更是直接瞪大眼睛,她怎麽也沒想到佩蘭說的法子是這樣,聲音都磕巴了,“你、你瘋了!你怎麽能這麽殘忍!”
“殘忍?”
佩蘭的臉沉了一瞬,神情扭曲,讓她原本清秀普通的臉有那麽一瞬變得可怖起來,不過很快她又笑了起來,“小姑娘,如果有一天你身邊的男人背叛了你,你為了留住他難道不會變得和我一樣嗎?別說得那麽正義凜然,事情沒發生到你身上的時候,你當然可以摘指別人,可如果有一天,事情落到你的身上呢?”
“你從小就喜歡他,他應允你會娶你,他破壞了誓言,娶了別人,最後甚至打著為你好的旗號要納別人為妾。”
“小姑娘,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顧姣神情微怔。
趙長璟沉下臉,他對佩蘭的容忍終於到了極限,剛想說話,忽然見身邊人往前邁了一步。
她站在他的麵前,“不會。”
他聽到她堅定的聲音,沒有猶豫,果斷地回道:“他不會背叛我,更不會打著為我好的旗號傷害我。”
心裏忽然一鬆,剛才浮於臉上的那點暴怒在這一瞬間倏然消散,他垂眸看著身前的少女,為她的堅定和信任,原本緊蹙的長眉也慢慢舒展開來。
他的姣姣要比他矮很多,即使站得筆直,也隻到他的肩膀。
可明明是這樣弱小的一個人,每次擋在他麵前的時候總會讓他感覺到她很強大,他一時沒再說話,也沒再有所動作,而是靜靜聽著她繼續說話。
“你就這麽相信他?”佩蘭為她的話而皺眉。
“是,”顧姣沒有猶豫,“我相信他。”
她這副模樣落於佩蘭的眼中讓她忽然神情微怔,目光也變得飄忽起來,她像是在透過顧姣看從前的自己,但這一抹怔忡並未持續太久,很快她就嘲笑起來,“你現在當然能這麽說,可時間會改變一切。”
“我當初也是這樣相信他,可結果呢?”她嗤笑一聲,神情變得更加漠然了。
“或許你說的是對的。”
顧姣蹙著眉,沒有否認她的話。
這讓佩蘭有些驚訝,她以為這個稚嫩的小丫頭會義無反顧反駁她,就像是以前的她相信一切的承諾和美好,這也讓佩蘭又把目光重新落到了顧姣的身上。
她想聽聽她還能說出什麽話。
“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我也曾經曆過這樣的事,我喜歡了許多年的人他為了自由和理想拋棄了我,讓我成為眾矢之的的笑話。”
佩蘭目露震驚。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那個神色平靜的少女,又看向她身後的男人。
高大成熟的男人並未因為自己的愛侶說出這段往事而不高興,他依舊是平靜的,他低著頭,目光溫柔而專注地看著身前的女孩,臉上甚至有著欣慰的笑容,像是高興她終於可以如此坦然地說起往事。
佩蘭忽然沉默了。
“我知道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何大人拋棄你娶了何夫人,後來又拿著保護你的名義納別的女人為妾,或許他做這些是真的保護你,可是你不想要這樣的保護。”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和他坦誠公布地聊一次呢?”
“這個血玉手鐲是他買給你的生辰禮物。”她的目光落在佩蘭的手腕上,看著她臉上的神情變了變,手不自覺地蓋在自己的袖子上,似乎不想讓別人看到手腕上戴了什麽。
“他說是買給心上人的,我不相信你看不到何大人對你的感情。”
“你這些年,有一次問過他嗎?”
佩蘭的神情忽然變得恍惚起來,她這些年,有一次問過他嗎?
沒有。
一次都沒有。
從最開始一個人的哭泣到笑著跟他說恭喜,再到後來聽著他的那些承諾和保證,心如止水……她從未跟他好好的聊過一次,她下意識地覺得他是騙她的。
“有些話,我沒這個資格和你說,就像你說的,刀不落在身上的時候,誰也不會感覺到疼,但我可以肯定的和你說,我不會這麽做。”
“我不想要這樣痛苦的愛情。”
“因為我愛他,他痛苦一分,我隻會痛苦更多。”
“如果真的有一天,就像你說的,時間改變了所有,也改變了我的愛人,那我會離開。”她才說到離開,手就被身後的男人牽住了。
顧姣回頭。
外麵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還是稚嫩的,眼裏的純粹讓她看著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可這段時間的經曆也讓她同時擁有了成人麵對一切改變的勇氣。
她回握住他的手。
她看著他,盈盈笑道:“但我想,我的愛人應該永遠都不會讓我失望。”
佩蘭看見後,下意識想譏諷顧姣天真,但看著那張明媚的臉,嘴唇動了動,到底也隻是說了一聲“幼稚”,她收回目光,撇開臉。
“趙大人既然拿到賬本就走吧。”
她開始趕客了,沒再把目光落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她靜靜地跪坐在蒲團上,淡聲說道:“友情提醒您一句,找我的那位應該還在開封,他要是知道自己被我騙了,恐怕很快就會找過來了。”
“那個時候到底是你死,還是他亡就不知道了。”她對此漠不關心,甚至惡劣地希望他們魚死網破。
不管是趙長璟還是那個不知名姓的魔鬼,她都厭惡,甚至恨不得直接撕咬他們的血肉,他們一個把何丞錫拉進這個殺局,害他被人盯上,而一個蠱惑她成了殺害他的凶手。
不過她最厭惡的還是她自己。
她看著自己的手,她就是用這隻手拿著銀針一點點嵌入他的風府穴,那個時候他已經中了她的迷藥,卻因她的舉動從昏睡中疼醒。
她記得他是怎樣震驚地望著她。
卻因為昏迷,連聲音都是含糊的,他問她為什麽?她什麽都沒說,就那麽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個時候她腦中在想什麽?
太多了。
她已經忘了。
她隻記得何丞錫是怎麽掙紮著把藏得隱秘的賬本交給她,他跟她說這個賬本一定要交到趙長璟的手中,然後他就那樣深深地望著她,眼中有著對她的縱容。
就像小時候。
她每次服侍他的時候總是會不小心弄壞他的硯台弄髒他的書。
每當那個時候,她都會害怕地站在一旁,兩隻手不安地交握著,而何丞錫呢,他就用他那雙天生帶笑的眼眸無奈又縱容地望著她,然後輕輕揉一揉她的頭。
“下次注意啊。”
這種事在他們認識的二十多年裏發生過無數次,可每次他都會縱容地看著她,就好像她對他而言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
鼻子忽然輕輕翕張了下,眼淚再次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佩蘭仰起頭,她努力地想把眼淚都倒回去。
卻無濟於事。
她隻能淚眼婆娑地看向趙長璟,不知道是在向誰宣泄自己的惡意,忽然對著趙長璟說道:“趙大人剛才有句話其實說錯了。”
“哪句?”
“我的確是被那個魔鬼騙了,也的確震驚自己親手害死了他,但……”她忽然笑了起來。
她臉上明明還掛著淚水,嘴角就翹著,這一幕出現在深夜的靈堂難免讓人覺得詭異,顧姣就忍不住皺了眉。
“我曾生出無數個念頭,想著他如果這樣死了也挺好的,他死了,我就再也不用擔心他的身邊還會有誰出現了。”
“我這輩子從他赴京趕考開始就戰戰兢兢。”
“他越優秀,我就越害怕,越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我這個人啊,其實從未相信過他,甚至不止一次動過殺死他的念頭,在他金榜題名,在他被蔣家榜下捉婿,在他洞房花燭……在那幾千個日夜裏,他沒有防備地躺在我身邊的時候。”
她低聲呢喃,訴說著她曾經設想過的一切。
“所以這次看他死了,在短暫地震驚痛苦之後,我居然很快就坦然接受了,我甚至很高興,高興他死前最後看到的是我。”
“你……”
顧姣滿麵怔忡,她呢喃出聲,想說話想斥責想像先前那樣說她瘋了,可她一個字都說不出,她隻能呆呆看著那個依舊跪在地上的女子。
佩蘭聽到她的聲音,看了她一眼。
曾幾何時,她也曾這樣天真過,她收回目光,繼續麵向棺木,神情也驟然變得冷清起來,“我的罪我自己會贖,就不勞你們費心了,請吧。”
趙長璟看了她一會,沒說話,牽著顧姣往外走去。
倒是顧姣走出去的時候忍不住說了句,“四叔,我們就這樣走了,她……”
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砰的一聲。
像是有什麽東西撞在了柱子上,顧姣瞳孔震動,雙目驀地睜大,她當即想回頭,卻被四叔捂住眼睛,血腥味飄到她的鼻尖,她聽到四叔和她說,“她早就不想活了。”
“這個結局對她而言,或許是最好的。”
顧姣知道四叔說的是對的,可她還是覺得心髒悶悶的,很難受,為何大人、為佩蘭、也為何夫人……雖然破了案子也拿到了他們要的東西,她的情緒卻忽然變得很低落。
“四叔,我們走吧。”她握緊四叔的手悶聲說。
趙長璟輕輕嗯了一聲,鬆開手,牽著她繼續往外走,這期間,顧姣並未回頭,可走到院子裏的時候,她的腳步卻再次僵停下。
她看到院子裏站著一個清瘦的身影。
那人一身素服,梳著墮馬髻,斜插玉簪和白色絹花,聽到腳步聲在身後停下,她回頭,那張端莊冷豔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淡的目光從顧姣身上點過之後,落在趙長璟的身上,“我想,我應該要一個解釋,比如名聞天下的趙大人為何會出現在我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