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完
第七十八章
馬車駛出皇宮時, 剛好響起第一聲卯時的打更聲。
車窗外的天邊露出第一抹魚肚白,還有一輪慘淡的彎月還懸在西邊的天空上。長街裏已經傳來和往常一樣的叫賣聲和喧嘩聲,就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天下易主, 與這些老百姓是沒有關係的。
衛懷柔鬆手,綢緞製的車簾鬆鬆垂下, 擋住了馬車外的平常光景。他微微眯了眯眼,慢慢從唇間無聲咬出兩個字來——
“父皇”,他忽然覺得厭惡又好笑。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他現在隻想趕緊去謝府,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還沒做。
*
馬車停在謝府門口的時候, 天已經大亮。
門口守候的家將在看到馬車行駛過來時,麵麵相覷了一下, 才紛紛一下跪到了石階上迎候,厚重的盔麵碰到石階上,發出一連串的聲響。這一晚上發生的變故,他們也才知道不久,還沒看見人影,額上的冷汗已經密麻地覆了一層。
等看到為首的宮中的指引太監抬手,他們才敢站起來, 忙轉身去開府門。
宮中的消息已經提前許久傳給了謝府, 但是聽到府外傳來的馬車聲還有步子聲,府裏的人也慌了神。
府門緩緩打開。
府內所有的人,連同著偏房的丫鬟雜役也都聚到了一起, 紛紛跪在府裏主子們的身後, 低頭, 額頭觸到地麵。丫鬟雜役的前麵則是一些偏房的姨娘, 此刻看見了府外的人, 第一次見到這樣大的陣仗,是大氣也不敢出,麵色發白,想要與互相之間說兩句話,但最後還是不敢,隻是緊緊咬著唇,按照剛剛宮裏來的嬤嬤教的禮數低首跪在地上。
府裏年紀最長的老太太身為皓命,與謝府大爺謝平昌站在最前,皓命身份太子麵前不用行跪禮,但也還是微微低頭,俯身彎腰。老太太經曆的事多,雖沒有那些姨娘們慌張不知所措,但如此突然砸在謝府頭上的大事,掌心還是滲出一層汗珠。
謝平昌與母親站在一起,餘光看見府外的人,他忙低下頭去,許久才重重地喘出一口氣來。
謝瑜與母親王氏跪在一起。這兩日她也發生了許多事,一直都與王氏一起住在娘家府邸中。天還未亮的時候她先是被孩子的乳娘喚了起來,乳娘叫得急硬生生把她從睡夢中叫醒,謝瑜想要斥責,乳娘急慌慌地告訴了她夜裏發生的事,剛開始謝瑜隻是冷笑一聲,覺得乳娘一夜沒睡在說胡話,可等她看到宮裏來的一眾嬤嬤和太監,謝瑜才一下腿軟,坐在了地上。
她怎麽也不相信那個官品不如崔白的、自己的哥哥,與長姐有私情的外室東西有一朝會成為她跪在地上迎接,甚至不能抬眼去看的人。謝瑜怎麽也沒想到,但怎麽也得接受。
府外那種有些陌生卻又有些熟悉的,來自宮裏的氣息壓得謝瑜抬不起頭來。
直到宮裏的嬤嬤咳了兩聲,府裏的人才都反應過來,按照剛才教的禮數行禮問安。
衛懷柔抬眼,密麻的人同時開口向他問安,他看了兩眼,才從人群裏看見與旁人一樣,正跪在地上的謝安。
他皺了皺眉。
她穿了件與昨日夜裏不同的淺粉色正裝羅裙,裙邊鑲了一圈銀絲,腰間因為沒有穿外衣,勾勒出了妙曼的弧度。烏發用一支銀簪挽住細致地做成了柳葉髻的樣子,耳下是一對垂鏈的珍珠耳飾,多了幾分端莊。
昨夜裏謝安沒有睡過,怕氣色不好,於是上了些脂粉。兩腮上都帶了一點輕淺的桃紅,她按照禮數沒有抬眼去看衛懷柔,纖軟長睫便微微下垂,端莊裏又多了一分無意的惑人。
她跪在謝平昌身後,和眾人一樣行禮問安。
禮數規矩得體。就像是府中貴女朝見東宮太子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規矩禮節。
衛懷柔皺眉。他忽然不喜歡這樣死板的禮節。她端莊得好像不認識他了一樣,分明前幾日,輕帳羅帷下,她還覆在他耳邊問“喜歡姐姐這樣嗎?”。
他看得生厭,抬手,那些朝他跪著的人又慌慌張張地起身,退後一步開去。
衛懷柔看著謝安。至始至終,她都還是守著規矩沒有抬頭往他這邊看一眼。他眼底生出一絲厭惡來,順著眾人讓開的路往府裏走。
眾人以為他要進府入正堂,忙又紛紛低著頭讓開來。
衛懷柔走了兩步,直到走到謝安麵前,才停下來。
謝安垂眸,眉尖輕輕蹙了下。
她蹙眉的動作衛懷柔都看見了,他盯著她微微下垂的漂亮睫毛,忽然開口,慢而輕地喚了一聲:“……姐姐。”
謝安抬眸,對上他溫順真摯的,但似乎又帶了一絲不滿的眸子。她微微怔了怔,身前還是驚訝卻不敢說話的眾人,謝安猶豫了一下,卻又怕他再胡鬧,才不得輕聲說了句“乖”。
似乎是聽見了她說的話,衛懷柔才微微眯了眯眼,眼底綻出一絲燦爛的淺淡笑意來,才轉身朝正堂走去。
等到人群都走遠了,謝安才抬眼,往衛懷柔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半晌,才微微咬了咬唇。
謝安不是謝府的正室之女,便沒有去正堂。從府前離開後,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
她心事有些雜亂,不知幹些什麽,最終還是讓繡雲拿來了筆墨,從書格裏拿出一本抄了一本已經許久沒有謄抄的經書,從上次折過角的地方慢慢一筆一畫認真地書寫。
或許是因為心思雜亂的緣故,寫出來的字沒有往日的工整,也多了幾分浮躁。
她看了兩眼,許久才又輕輕歎出口氣來。
這兩日的變故太多,她一下子有些回不過神來。很久以前的一些本來已經消失了的念頭,這兩日又重新浮了上來。
衛懷柔已經身為太子,不再可以向以前一樣胡鬧。在外人眼裏,她與衛懷柔雖然已經沒有了血緣上的關係,但曾經也是他的長姐,若是他們之間的事落入旁人耳中,在天下公之於眾,
她亦不知道是好是壞。
謝安垂眸,將剛剛謄抄過的紙對折想要扔進紙簍裏,卻聽到敲門聲。
她猶豫了一下,起身離開桌案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人卻是衛懷柔。
謝安吃了一驚,微微瞪大了眸子。這個時候他應該還在正堂才是,而不是應該出現在她的門口。
謝安想要拒絕,但卻已經聽見衛懷柔又喚了她一聲“姐姐”。
她猶疑了一下,最終卻還是讓他進來了。
屋內還是和之前一樣的擺設,隻是桌案上多了一張還沒有抄寫完,水墨半幹的紙。衛懷柔看了一眼,坐到一直習慣坐的軟塌上。
謝安沒有像平常一樣坐到他的旁邊。她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等待衛懷柔說話。
距離剛才府前的事已經過去小半個時辰了,他應該也聽見了她在府前說的那個字,就算生氣,現在氣也該消了。
謝安望著他,思慮了一下才開口,溫聲道:“姐姐有幾件事想與懷柔說。”
衛懷柔沒有應答,她便繼續說下去。
“昨夜裏我讓繡雲去送長命鎖,她回來時也說沒有你的消息,”謝安望著他。昨夜裏她回來時在府外又多等了半個時辰,繡雲回來時也搖頭表示沒有衛懷柔的消息,她擔心了一晚上,直到天亮宮裏來了人,帶來了消息“現在看見懷柔平安無事,那已經是最好的好事了。”
“但是,”謝安頓了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去告訴他她心裏所想的事。
衛懷柔抬眼望向她。
良久,謝安才接著繼續說,“但是現在已經與過去不同了,身為太子,做任何事都應該三思而後行,就像剛剛你來尋我,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見了,又會如何?”
衛懷柔沒有說話。他知道她在想些什麽擔心什麽。他剛剛從正堂離開,說是來找謝安說些宮裏的事,也讓風月守在院外。丟了很多年的東西現在才回到他手中,他比任何人都重視。
“還有,關於你我之間的事。”謝安緊緊咬了下下唇,等她理好思緒想要再說的時候,衛懷柔卻忽然貼上她的唇。
幾乎有些用力的親吻。
她剛剛想說的話,一下子都說不出口,雙頰染上一層淺薄的緋紅色。
許久,他才鬆開握住她下巴的手。
謝安望著衛懷柔,雙目一下有些失神。她垂睫下去,目光落到軟塌邊上的雕著鴛鴦的青花茶盞上。
“……所以姐姐是不認我了嗎?”衛懷柔盯著她,聲音慢而淡,沒有情緒的。
“不是你想的這樣……”謝安知道他誤會了,抬眼想要解釋,卻對上他那雙深切看著她的眸子。
“既然不是這樣,”衛懷柔忽然貼近她,抓住謝安的手,“……那姐姐要等我。”
等他做什麽?謝安已經明白過來。
手被衛懷柔緊緊攥著,謝安沒有抽出來。
“宮裏衛緒一黨的都已經沒了勢力,皇帝年老本就成了掌中傀儡,沒人敢欺負姐姐。”衛懷柔望著她,停了下繼續道,“若是有,那也會變成沒有。”
安靜了許久,她才抬眼望向他,溫聲道了句:
“好。”
*
半月後,謝府才接到來自宮裏的婚書。
帶著婚書一起來的,還有三五個宮裏來的教習宮中禮儀規矩的老嬤嬤,這幾個嬤嬤都上了年紀,臉上雖都有了皺紋,但眼睛卻還是有神,帶著一種宮中才能見到的讓人忍不住低下頭去的壓迫感。
是專門教習入宮秀女,還有皇族王侯未過門之妻禮儀的老人。
剛進府,那幾個嬤嬤幾番推辭後就已經安排住進了謝府裏除了老太太外最大的幾處院子裏。
上午入住,下午便到了謝安的屋子裏教習規矩。
嬤嬤雖嚴,但教的都是中規中矩的禮儀,麵對未來的太子妃,也都算是耐心客氣。
謝安學得認真,她從前也學過深閨裏的規矩,一個半月後基本就已經習了大概。
婚期將近,宮中的彩禮都是成隊拿進府裏來的,以至最後連府內的庫房都放不下,剩下沒有什麽事做的日子裏,謝安便把平日裏庫房用不到的東西都讓人先挪出來,她一一對著賬本整理,又讓底下的小丫鬟挑了不少去,剩下的東西倒也恰好能存入庫房裏。
還有一些婚期當日的頭飾妝麵儀仗,都有宮中的人過來幫忙,倒也不是很慌張匆忙。
到了婚期前一天夜裏,謝安也踏實睡了一覺。
第二日早上,天還未亮的時候,已經有負責更衣妝麵的宮人嬤嬤進了屋子。
怕起不來或是另有別的事耽誤,謝安提前起來,讓繡雲先端了水來梳洗好了,見到嬤嬤進來,她便起身行禮。
難得有新人會早起的,嬤嬤見了不用喊起,麵上也多了幾分笑意,過來替謝安一層層換上厚重的婚服。
嫁衣厚重,此時又是九月末,還正是炎熱的時候,一會兒還要覲見陛下太後,謝安便溫聲吩咐負責妝麵的宮人妝麵稍稍輕薄些為好。
見她氣色還不錯,皮膚白膩也不用再上一層脂粉,宮人便隻描了眉,抹了一些顯清淡端莊的淺色胭脂。
……
吉時出府的時候,候在府前的老太太見到走近來的九尺嫁衣由宮人拖著的新人,一時間沒有認出來是自己的大姑娘。這樣的婚服,這樣的儀態和樣貌,她也隻有幸在前朝皇後身上見過。
謝瑜站在王氏身後,也瞧見了,行完禮後也隻是僵僵地站著。她出嫁時也讓人定製了華貴的婚服,雖沒有謝安的金絲做邊繡鳳鸞,但也是貴重,卻沒想差不多的衣裳,換一個人穿上卻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聽完訓誡,謝安才一一向祖母、父親還有王氏行禮,她又多與祖母說了兩句,畢竟進宮後,再見隻能是一年兩次的機會。祖母身上的病還未根除,她還是有些放不下心。
直到門口的司儀喊吉,她才由宮人扶著出來謝府。
太子妃也如平常新婦,要拜見婆家,隻不過覲見的是皇帝和太後。
等所有的事都一一結束,謝安才進了東宮新房內。
隻是與夢裏的上輩子不同,她沒有在床榻上等很久,就有宮人與她吩咐說衛懷柔來了。
謝安微微抬眼,她頭上蓋著蓋頭,隻能隱約看見似乎有人進來,輕輕走到她身邊。
謝安微微低下頭去,餘光看見他腕上還係著的那道紅繩。
她微微彎了彎眸子。
蓋頭被挑起,她才對上那雙幾月未見的衛懷柔的眸子。
似乎是因為對上了謝安的目光,那雙滿裝著她眼睛裏又多了幾分溫順。
衛懷柔啟唇,慢慢喚了一聲:
“姐姐。”
紅帳羅帷被他勾了下,一下子散落下來。
帷幔上的鈴鐺輕輕晃了晃,發出一串脆響。
*
兩年後,是春去夏來的時候。
天氣逐漸炎熱起來,宮中即便有扇子,可還是抵擋不住那份暑氣。有不少宮人都中了暑,太醫大夫忙得不可開交。
宮人端了謝安前幾日吩咐的加了冰塊的楊梅冰水上來,輕放在東宮懸著淡紫色簾幔長廊的小幾上。
因為太子妃怕暑,長廊又恰好背陽,衛懷柔便讓宮人裝了遮陽的輕薄簾幔,放了木質的小幾,用來乘涼。
楊梅冰水裏的冰還沒化開,帶著楊梅的清涼略酸的味道就已經撲麵而來。
“剩餘的冰水都送去給怕熱的宮人了嗎?”謝安伸手,貼了下冰涼的茶盞盞壁,溫聲問送冰水來的宮人。
“送去了,她們可都歡喜著呢!”宮人麵帶笑顏答道。
“喜歡日後就多做些,也可防暑。”謝安微微笑了笑,忽然想起什麽,問,“念安還在乳娘那兒嗎?若是醒了,也叫她過來嚐嚐。”
念安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前日才剛剛滿了四歲。
“奴婢去瞧瞧,若是醒了就讓乳娘給娘娘帶過來。”宮人笑著道。
謝安輕輕應了一聲。
長廊外已經響起蟬鳴聲,此起彼伏的。
謝安嚐了一口微涼的楊梅飲,恰好嚼到了裏麵的楊梅果肉,果肉飽滿帶著略微的一絲酸意。
她剛想要放下手中的茶盞,腰上卻忽然多了一雙手,輕輕掐了她一下。
謝安知道是誰,輕輕蹙了下眉。
她手中的茶盞沒有拿穩,摔到了地上。
“姐姐。”
背後那人不為所動地喚了一聲,便貼近過來,貼著她的麵頰往下找到唇,像是她剛才品嚐楊梅冰水那樣一點點細吻品嚐她的唇。
似乎覺得意猶未盡,那隻攀在謝安腰上的手順著曲線慢慢往上。
“別胡鬧。”衛懷柔略略鬆開她的唇時,謝安才低聲斥責了一句。
話音還沒落下,遠處忽然傳來稚嫩的聲音。
“阿爹,嬢嬢!”
還有繡花鞋飛快踩在地上跑來的聲音。
用綢緞紮著兩個丸子的唇紅齒白的小女孩遠遠跑了過來,頭上的小金魚的發飾隨著她的步子一步一晃。眉眼隨了幾分謝安,眼睛圓圓的,臉頰卻隨了父親,有幾分嬰兒肥。
聽到聲音,謝安伸手去推攀在她身上的衛懷柔的手。
“沒事。”衛懷柔卻在她耳邊輕聲道,“姐姐。”
繡花鞋踩在地上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他們麵前。
“嬢嬢,阿爹在幹嘛?”念安抬頭,咬了咬嘴唇才問。她一向有些怕阿爹,怕又惹阿爹生氣,便隻敢問嬢嬢。
“阿爹在和嬢嬢玩遊戲呢,”回答她的不是嬢嬢,卻是她一向很怕的阿爹。
衛懷柔順手將放在小幾上的一枚平安鎖塞進念小女孩懷裏,視線還是停留在謝安的脖頸以下:“諾,拿了冰水,你也去和乳娘玩遊戲。”
等到繡花鞋踩在地麵上的聲音漸遠,他才再次低下頭來,埋進謝安的頸窩間。
細細尋覓。
作者有話說: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啦,但是故事裏的生活還在繼續~
感謝一路追更過來的小可愛,感謝你們的陪伴見證懷柔和謝安的故事,也感謝你們在我有時斷更的情況下不離不棄,愛你們ε=(?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