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可是崔白猜錯了。
謝安嘴角分明留著笑意,卻是淺淡平靜的,像是不起波瀾的溫軟春水。
謝安的無動於衷,反而顯得他的舉動過了界限。
還未成親的未婚男女按禮節而言,是不可見麵的,如今因為大夫人王氏對女兒的縱容,允許讓謝瑜出了屏風過來。縱使王氏慣著謝瑜裝作沒看到,但這樣親密的舉動畢竟已經失了禮數。
他嘴角還帶著剛才的笑意,慢慢放下半摟著謝瑜的胳膊,彎身回禮。低頭撞入眼簾的便是謝安一雙刺繡精致的繡鞋,藕色的裙擺如漣漪般垂在謝安的腳踝兩側。
裙擺下露出的一截肌膚白皙如同羊脂玉,纖細羸弱得不堪一握。
目光隻停留了一瞬,崔白不著痕跡地抬頭。
謝瑜自然沒有看到這一幕,隻是微紅著臉,還沉浸在剛才崔白主動摟她的動作上,一雙手絞著手帕。
崔白起身的時候,剛好瞧見謝安攏了攏略顯寬大的袖子,想要轉身走出禮堂。
他下意識地想要喚她的名字,堂外卻有人搶先一步。
“姐姐。”
聲音含著暖意,溫軟乖順。
謝安有些訝異地抬頭,便看見禮堂外攏了件白色輕裘,烏發半散的衛懷柔,便順勢走了過去。
崔白跟著往前走了兩步。
謝瑜皺眉道:“崔家哥哥?”
崔白驟然間停住了腳步,卻不是因為謝瑜的這聲喊叫,而是因為在他麵前那對人的舉動。
和剛才端莊的樣子相比,他總覺得謝安此刻的步伐多了幾分輕快,含笑走到衛懷柔的身前。
她的個子比衛懷柔矮了大半個頭,隻好微微仰頭看他。
衛懷柔伏身行了禮數,忽然伸手握了握謝安的手。
站在這裏聽不清楚二人之間的對話,崔白隻能看到衛懷柔脫了輕裘,披在謝安身上。
而謝安站著不動,毛絨絨的輕裘鑲邊圍住了她半張臉,,有幾縷碎發落在了輕裘的白毛上,被風微微吹起來。
她微微仰頭,半晌無聲笑了笑。
不是剛才那種端莊帶著禮數的笑,而是帶著一分溫軟的笑,眉眼彎彎。
就像是一個月前,她從府裏偷偷溜出來,看到他時候的笑意,不過多了幾分溫柔罷了。
而衛懷柔低頭,目光落在謝安的身上,輕軟溫順地仿佛隻能看見一個她般。
此刻堂外的落雪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陽光,灑落在二人的側邊,幾點飛雪落在了烏發上。
不知怎麽的,這幅場景溫柔靜好得不行。
明明隻是姐弟間互相關懷的樣子,合情合理。
謝安是像長姐一樣,站在她對麵的謝府三郎的目光也是溫順的,可這兩個人站在了一起,和諧得說不出哪裏不對,卻像是有無數的爬蟲爬上了脊背,慢慢啃咬著他。
一絲莫名其妙的酸澀湧上心頭。
“崔少郎。”衛懷柔側過頭來,朝著崔白的方向點點頭。
崔白的步子僵在那兒,半會兒才微笑回禮,慢慢攥緊了手心裏的衣角:“衛大人。”
他還未任官,但多少也了解科舉的製度,等三月份朝廷分了官職下來,若是運氣好,位置也不一定會比衛懷柔的從四品低,所以也隻是點頭回應。
更重要的是,他並不想在謝安麵前對著衛懷柔奴顏婢膝。
不過是個走了運道的謝府野種。
崔白微笑,慢慢抬頭。
衛懷柔隻瞥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
崔白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那目光已經從他身上挪走了,看向謝安的時候,又是乖順溫軟的。
“姐姐說過,今日來找我的。”衛懷柔垂眸,輕聲道,“姐姐忘記了嗎?”
謝安隻笑了下:“走吧。”
藕色的纖細身影轉開,衛懷柔隨在她身後,慢慢消失在了轉角的院牆處。
謝安在院牆角下,禮堂裏麵往外看看不見的地方停了下來,輕輕福了福身。
“謝謝你,三郎。”謝安抬眸溫聲對他道。她沒想最後是他替她解了圍。
“這兩日前後都有元宵的事情,我可能不大能經常來看你,若是有什麽難辦的事,可以讓丫鬟傳話給我。”
“好。”衛懷柔搖頭輕軟道,“姐姐能來看我,已經很好了。”
謝安抬頭,便對上他那雙長睫下眸色深黑的眸子。
他這樣說,反倒讓她覺得不好意思。
謝安猶豫了一下,“我屋裏新到了些銀絲炭,三郎過去坐會兒嗎?”
銀絲炭這種東西府裏怎麽會缺,就連上等的銀絲炭在謝府用起來都如糞土一般。
蹩腳的理由。
花枝在風中動了一下,花影也隨之晃動,衛懷柔卻慢慢燦笑了起來,唇紅齒白:“好啊。”
謝安點了點頭,便往前走去。
他跟在她身後。風拂起謝安的琵琶袖,露出裏麵的一截淡紅色的裏衣和纖細的藕臂。
她還是穿一身簡單素淨些的好看。
他很快地跟了上去。
*
繡雲本被謝安吩咐在禮堂外候著,看到謝安從禮堂後的珠簾和衛三郎走了出去,也沒有跟上,想到今日謝安吩咐的事還沒去做,便徑自拿了令牌出了府。
距離元宵節還有一周不到的功夫,府裏上上下下的丫頭都被謝安打發著去幹活了,她自己也忙,屋裏便沒有日日打掃。
桌案上放著完成了一半的一盞格外小巧精致的花燈,零碎的掛件還有滿桌子亂跑的珍珠,金線銀線。
謝安連人帶物從來在人麵前都是整潔端莊的,還沒有讓別人見過淩亂的樣子。
但還好衛懷柔好像並不在意,他走到桌邊看了眼那盞特殊的花燈,沒有亂碰,隻是隨口問了句便坐在一邊。
謝安收拾了一下落了一地的珍珠,側過頭去:“三郎能幫我揀一下珍珠嗎?”
衛懷柔點了點頭,提袖蹲身,將地上散落的珍珠都放在手心裏,站起身來遞給謝安。
一塊帕子卻掉落在了地上。
帕子用羅綢做的,一株淡青色的蘭草繡在方帕上。
謝安以為是自己的帕子掉了,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子,卻發現自己的帕子還放在袖中。
她還沒反應過來,衛懷柔已經俯身將帕子撿了回來,半晌溫聲道:“姐姐上回帕子落在我這兒了。”
謝安想了想,許久才想起來一月前自己從外院回來便少了塊帕子。
一塊方帕而已,她並無所謂,但如今既然找回來了,謝安便伸手要去接。
衛懷柔卻捏著帕子沒有給她。
謝安疑惑喚了一聲,他沒有應答。
“懷柔?”
麵對這聲已經許久沒用的稱呼,衛懷柔挑了挑眉。
謝安怔了怔。
五年前她是這樣喚她的,後來他中了榜在外有了府邸,她便沒有再用過這種稱呼,今日也隻是見他捏著帕子不言,才喚了一聲,卻沒想到衛懷柔有這樣的反應。
似乎是意識到謝安的心思,衛懷柔重新笑了下,將帕子遞了出去放在桌案上,解釋道:“剛剛想到了些事情。”
謝安接過帕子,卻看見他長睫微垂,又誇道:
“姐姐帕子的樣式很好看。”
謝安望著他,無聲笑了下:“這塊帕子舊了,你若喜歡,我改日再繡一塊給你便是。”
“是嗎?”衛懷柔有些驚訝,旋即是驚喜。
“真的。”她沒想到他會為了一塊帕子而歡喜成這樣,便笑著點了點頭,“好了,幫我一起串珍珠吧。”
他點了點頭,在她身邊坐下,用銀線一個一個穿過打了孔的珍珠。
陽光斑駁落下,雪漸漸停了。
他偏頭就能看見陽光星星點點地,剛好落在謝安的發絲上。
帶著淺淡笑意的目光落在謝安的側臉上,然後不著痕跡地下移,回到了手中一顆顆的珍珠上。
*
衛懷柔從來不喜這些零碎又需要耐心和細心的手工活,但穿珍珠這樣的事情竟然很快就完了。
謝安小心地用銀鉤帶著珍珠,用金線將每一串固定在那盞小巧的花燈上,做成荷瓣的紋樣,覆上繡了蘭草的輕紗。
“幫我拉一下卷簾好嗎?”謝安鬆了口氣,猶豫了一下,“懷柔。”
屋子兩邊的四道卷簾都被拉了起來,屋內一下子暗沉了下來,這時候天又恰巧暗了下來,屋內的光線更是昏暗,隻能大致看得見物件的輪廓。
獨處一室。
他自黑暗中慢慢地牽唇笑了下。
謝安取了火,慢慢引上了花燈裏的蠟燭。
星星點點的亮光通過花燈裏被雕刻成無數麵的琉璃燈罩反射出來,又溫和地收在輕紗中,散出溫柔朦朧的光意來。
輕紗拂動,微微映亮了謝安的臉。
串在花燈四周的珍珠微微晃動,她每走一步,那些珠串便輕輕碰撞在了一起,映襯著六葉藕色琵琶袖。像是九天上的仙女帶著煙火落入了凡間。
謝安低頭看著手裏的花燈。今年的元宵,對她而言是一個應該緊緊把握住的機會。
衛懷柔看著謝安提著花燈走。
眼底神思泛出一線漣漪。
他大致知道她要做什麽了。
花燈樣式和京城裏往日的花燈款式大有不同,別出新意;花燈又設計得小巧精致,更適合女眷提攜。
謝安挺滿意。
她吹滅了蠟燭,將卷簾拉了起來,光線重新透了進來。
謝安猶豫了下,走到他跟前:“三郎進宮的時候,能幫我件忙嗎?”
進宮。
那些排山倒海的記憶湧了進來,還有幾日前風月說的那番話。
他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旋即抬頭。
謝安正捏著花燈,碎發被風吹了起來,此刻因為屋內熱而脫了外衫,身形有些瘦削。
衛懷柔抬睫,輕聲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