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十指交扣。
那隻手冷白勻長,指尖上的暖意如絲如縷地傳遞到了謝安的手掌中。
衛懷柔的手比謝安的大出整整一勻,這樣握著倒像是將她的手放在了他掌心中。
謝安僵住了,手上還拿著一卷沾上了星星點點血跡的紗布,垂到兩人的手腕上,還沒有等她反應過來,握住她的手已經從指縫中抽了回去。
衛懷柔坐在她的對麵,餘光能看見他垂睫,溫聲又帶著歉意地道:“懷柔僭越了。”
謝安抬眼,卻對上對麵他垂眸有些失落又歉意的眼神,頓了頓,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他什麽。
這樣的行為固然不合禮法,但放在親近的長幼間,倒也並不算過界。
方才暈血的勁兒被這樣一鬧倒也全沒了。
她伸手,無言地將他的手拉過來,小心仔細地上了藥,包紮好了傷口,並不抬眼去看他,一邊將紗布纏上,斥了一句:“胡鬧。”
謝安正繞著紗布,他便垂首看著她溫軟平靜的眼神。
半晌,她將傷口處理完了,才抱著藥箱放到原來的地方,輕咳了一聲:“這兩日便不要碰水了。”
“好。”衛懷柔輕聲應她。
晾在炭爐邊上的外衣已經幹得差不多了,被上等的銀絲炭烘烤出了暖意。窗外的雨也變得淅淅瀝瀝,不久便徹底停了下來。
謝安剛伸手將外衣拿起來,便聽到他問:“姐姐是要走了嗎?”
“玉衣坊的人是不是為難姐姐了?”謝安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經垂睫,放下了手中翻弄著炭爐中炭火的鐵夾,站起身來,“雨停了,姐姐早些回去休息吧。”
謝安有些累了,心思已經散漫,見他沒有再追問這個問題,便將外衣披上,走到院落門口。
這時天上的雲層已經散開了去,露出一彎蛾眉似的月亮來,月光皎潔,傾灑在院門口兩株被風吹被雨打得有些彎了的臘梅上。
謝安回頭,看見衛懷柔沒有披外衣,隻穿了件薄薄的輕紗廣袖站在門口看她,便道:“外頭冷,三郎進去吧,仔細著涼了。”
她往前走了兩步,剛轉出院門,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回過身去,看見衛懷柔還站在門口看她,知道剛剛那件事訓斥得他有些降了心情,便頓了頓,才溫聲道:“三郎兩年才回一次府,便當這裏是家吧,外頭若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或是為難的,不妨說與我聽。”
謝安看他沒有應答,又道:“早些休息。”
站在門框邊上的衛懷柔點頭,眼中又多了幾分溫順:“好。”
謝安點頭,轉身離開了院落。
“姐姐。”
忽然又聽到衛懷柔喚她,謝安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剛要問還有什麽事,便聽到他放輕了的聲音:
“好夢。”
謝安笑了一下,也回應道:“好眠。”
*
謝安身影消失在了拐彎的院牆那刻,衛懷柔的眼神忽然落了下來,那份溫順在片刻內消失不見,微微偏頭,下額成了一個清冷有些淩厲的弧度。
眼裏倒映出冷白的月光,毫無漣漪。
夜風將他的衣袂吹得飄了起來,他伸手緊了緊領口。
外頭果然涼。
衛懷柔站了片刻,伸手觸到那株臘梅上,手上也跟著灑上了點點的月光,喚了聲:“風月。”
“殿……”叫風月的人忽然閉口。
衛懷柔陡然回頭看他,目光輕輕落下卻像是利刃慢慢劃開了血肉。
風月重重呼了口氣,低頭:“大人。”
自從六年前後,風月知道他性子變了,變得看上去溫柔風輕雲淡,實際上卻如厲鬼,會低頭,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俯視著看你,然後再慢慢絞殺。
風月自恃從不出什麽差錯,隻是感覺一陣涼意爬上了脊梁骨,沒有再多言,勉強鎮靜下來道:“梁州大水,朝上都商議著對策,禦史王大人應早前犯了事,如今自清去梁州當差;洛陽鄒家軍造反叛亂……”
風月抬眼,看了眼想聽書一樣聽著自己匯報的衛懷柔,頓了頓,才道:“還有件事朝上雖然沒說明白,但各家都已經籌備著了,諸多三品以上的朝臣都紛紛舉薦……陛下雖然沒表明意思,但也動了重新立儲的心思。”
衛懷柔忽地收了目光。
風月一顫,低頭咬牙將後麵的事也一塊說了:“還有,……華妃娘娘如今在冷宮,得了肺疾,太醫說大概是不行了,她還想再見您一麵。”
“如今朝政我插不上手,給史太傅送封信,念在往日我賭他會幫我。”衛懷柔麵無表情。他覺得有點冷,該進屋了。
風月愣了愣:“大人是不是要進宮去看一眼娘娘?她至少是大人的養——”
身後的衛懷柔忽然轉身,纖軟的長睫宛同蝶翼一樣顫了一下,已經變得冰冷的手指壓在風月嘴上,旋即鬆開:“我是她嘴裏的罪惡東西,天生不吉……現在想要巴結我的人是她,當年救我的人怎麽不是她?”
衛懷柔的嗓音素淡,被風一吹便消散了。
風月一下子不知該不該說,緊緊握拳:“娘娘說您要是不遵,您還留在京城的消息便會不保。”
衛懷柔饒有趣味地笑了。
他忽然想起來幾年前,那個女人拉著他的弟弟,含著笑意卻裝著滿是擔憂和恐慌,兩三句話,他便成了天生不吉的惡鬼。城門在他身後緊閉,那些笑臉變成匕首,追著他,卻不讓他死。
日日做夢都是那句話。
怨念太重,克死所有人的惡鬼。
風月看著他笑,笑著笑著眼底惹上一點如同謝安當年在雪地裏看見他時那樣的猩紅。
“她作孽,”衛懷柔忽然偏了偏頭,夾在耳後的烏發落了下來,“與我又有什麽關係?”
說著,他伸手,輕輕又小心地扶起那株被雨打得彎了,還掉落了許多花瓣的臘梅花枝。
他忽然放輕了聲音,聲線也變得輕軟下來:“華妃娘娘不聽話,閉了眼才能乖順些。”
風月陡然抬頭。
衛懷柔已經放下本來挽著的袖子,慢慢走進了屋。
……
屋內還殘留著她身上點點若有若無的香味兒。
他沒有脫衣便躺上了榻。
夢見的是已經四五年前就再未夢見的東西。
後來不知道是拽住了什麽,那些笑著哭著拉扯著他的可怖臉龐才消失殆盡,最後變成了一句平靜溫軟的——
“小公子莫怕。”
醒來的時候,他才看到一直緊緊被他攥在手心裏的,是那方繡著一株蘭草的方帕。
*
不知道是不是昨夜衛懷柔那句“好眠”的緣故,謝安這一覺比平時睡得都要踏實,醒來的時候已經響起了院內丫鬟們掃地時掃帚刮擦過地麵的沙沙聲。
繡雲見她醒了,拿來了已經燙了兩三次的毛巾,替她梳洗著衣。
今日沒有什麽重要的大事,謝安隻隨意穿了件藕絲琵琶衿上裳,外套四喜如意雲紋錦緞衫,挑了支瑪瑙珠釵插在發髻上。
她穿得素,卻越發顯得麵如皎月,軟玉溫香。
“大姑娘今日麵色真好。”繡雲在銅鏡裏看著謝安,笑著道。
謝安望向銅鏡裏眼如秋波的人兒,才注意到今日的氣色似乎比往日都要好些。
按常理說,昨日她淋了雨又沒來得及及時沐浴更衣,甚至連晚飯都未曾用過,今日即便不是低燒,也應該多多少少染上點風寒。
謝安低頭看了眼放在銅鏡邊的藥碗。
這兩性相衝的藥她從來沒有缺過一日,身體底子卻奇怪地慢慢好了起來。
但既然對她沒有什麽壞處,謝安也懶得去追究到底是什麽原因,按照慣例將藥喝了便坐到書案前,沾墨開始在素紋壓金紙上描樣。
她還未畫完,但已經能看出宛同工筆般精致的畫樣。
繡雲好奇,走到謝安身邊幫她按肩,一邊看著紙上的圖紋。
畫的是一盞花燈,樣式小巧精致,卻不同於平常模樣的花燈,而是在燈邊細細串上了小巧的珍珠,垂在花燈的兩側,一步一搖,華貴中又帶著一絲俏皮。
“姑娘怎麽畫起這個了?”繡雲問道。
謝安沒有停筆,隻是微微笑了一下,想起了昨夜被那卷書簡打斷的事,便問道:“玉衣坊那邊可鬆口了?”
繡雲的手停了停:“沒有。”
玉衣坊是京城裏專門給高門定做衣裳的作坊,也是大夫人王氏名下的店鋪。是當年王氏嫁進謝府時從娘家那邊帶來的嫁妝。
元宵節還有不過十日的時間,玉衣坊卻偏偏在這時候缺了布料,什麽意思不言而喻。
“大夫人存心為難大姑娘,到時候雖然丟的事謝府的臉麵,最後背鍋的卻還是大姑娘。”
繡雲冷笑道,“王氏為了一個府裏一個中饋,竟然用這樣的法子,不顧臉麵地禍害……”
“繡雲。”謝安微微蹙眉。
繡雲立馬住口。
謝安擱下筆:“謝府裏隔牆有耳,更何況我隻是一個庶女,沒有勢力沒有幫襯,更需要謹言慎行些。”
繡雲低著頭,閉口不言。
謝安溫聲道:“好了,將藥碗拿出去吧。”
繡雲點了點頭,捧著藥碗走了。
謝安低頭看向紙上的精致小巧的花燈模樣,小心地放到一邊晾幹。
接下來她要賭的,是個或許會影響她下半輩子命運的賭注。
“大姑娘!”
謝安在屋內已經聽到繡雲在院外的叫聲,思緒一下子被拉了回來。
明明後廚離這裏還有些遠,來回至少也要一盞茶的功夫,現在卻恰恰過去了片刻功夫。
她站起身推開門,剛好撞上小跑回來的繡雲。
“大姑娘,崔家來給二姑娘送婚書了!”
謝安纖軟的睫毛輕輕落下,神情沒有起伏。
繡雲看著她毫無感覺的樣子,著急道:“可這會兒大爺出去了,老夫人今兒早上又忽然病了,派人叫……”
祖母病了?
謝安一下攥緊了衣角,她心急,繡雲後麵的話她沒有聽下去,抬手扶了扶珠釵:“去祖母的綴錦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