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出了老夫人的綴錦齋後,王氏一直沒回去。
她聽到屋裏麵老夫人將元宵節的統籌權親手交給了大姑娘,不僅惱怒,還有委屈。
她娘家算是個厲害的,但沒過多久便落寞了,但再怎麽說她好歹也曾經是整個府裏一大家子捧在掌心寵的嫡出的大姑娘,可嫁到了謝府,才發現夫君是個懦弱的偽君子,婆婆強勢,她以為挨到婆婆臨終,自己便能掌握了中饋過上舒心日子,可又冷不丁地出現了個大姑娘。
大夫人又如何,說白了不過是一個沒權沒勢的陪房。
這一巴掌落下去,王氏想看到的卻一個也沒有看到。
這一下打下去的勁有多大讓王氏收回手便有些後悔了,謝安那張白玉般的臉上幾乎瞬間便有泛紅的指印出現,若說不疼那是絕然不可能的。
這才一會兒,便浮腫起來小半邊。是火辣辣的疼。
眼角還有被指風刺激出來的一點淚水,謝安沒有抬手去抹。
王氏心裏不爽,當即冷笑一聲:“大姑娘在我麵前怎麽不裝了?剛剛不還一口一個‘祖母’地喚著呢。”
“你是個沒爹疼沒娘愛的東西,娘還是個妾室出聲的陪房,怕是沒教過大姑娘規矩。是我一直在府裏縱容你放肆,給你吃給你喝的,卻是個沒良心的。這會兒在老夫人麵前得了勢頭就賣乖,今日這個巴掌算是教訓,大姑娘自己心裏掂量著些,別成了外頭沒教養的毒舌婦。”
王氏的話謝安一字一句都聽了,等王氏講完了,她才抬眸,看了王氏一眼。
眼裏的目光冷得像冰,讓王氏唬了一跳。
謝安不想與她爭執,轉身就走。
“謝安!”
看著她走,王氏才反應過來,尖聲喊了一聲。
謝安的步子沒有停。
她走在長廊裏,身後就是刷了紅漆的扶手,扶手的後邊便是及腰深的草叢。
王氏往身後看了眼。此時夜已經深了,老夫人的屋裏也早已經熄了燈,空落落的長廊裏沒有旁人。王氏抬頭看了眼還走得不遠的謝安,眼神冷了冷,才追了過去,幾乎用了全身的勁,伸手狠狠往旁邊推了一把。
王氏等著謝安掉進草叢裏,最後一刹看見的卻是謝安轉了身。
王氏的手被狠狠扭住,她甚至不知道謝安是哪裏來的力氣,手腕便發出了清脆的骨骼脫臼的聲音。
她摔倒在長廊裏,身體碰到冰冷的瓷磚,泛上一陣劇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謝安喘著氣,垂眸看著躺在地上的王氏,才將有些酸痛的手慢慢收回,放在溫熱的手爐旁。
她平了平氣息,才一字一句道:“大夫人沒資格評說我母親。”
*
等王氏回到住處的時候,已經快三更天了。
有打著油燈的丫鬟婆子路過,她一路上被那些壓抑又好奇的目光盯著,想到的隻有剛才謝安說的話還有眼神。
她沒想到平日裏那樣病弱的人竟然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和反應。雖然如今有老夫人護著,但也不代表她還動不了一個庶出的東西。王氏握著的油燈木柄上留下了兩道指甲印。
王氏回到屋內,隻覺得身上酸痛,青著臉問:“二姑娘呢?”
丫鬟見了,垂首小心翼翼答道:“二姑娘回來後就在裏屋睡下了,連晚膳都沒用。”
王氏任丫鬟擦了藥,壓下心裏的情緒,換了換臉色才進了屋。
謝瑜還閉眸睡著,不時皺眉翻身,忽然像是聽到了響動,睜開了眼看見王氏擔憂地站在榻前,當即便哭了出來,喊道:“娘……”
王氏怔了怔,連忙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女兒,放輕聲音問道:“娘在呢,這是怎麽了?”
謝瑜隻是哭著,也不在意滿屋子的丫鬟,紅腫著眼睛道:“娘,女兒夢見崔郎了……夢見他摔了一屋子的東西,寫了休書不要我了,也不要我生下來的……”
王氏心中一提,高聲蓋過了謝瑜的嗚咽聲:“都出去吧!小心驚著了姑娘!”
丫鬟們連聲應著退了出去。
王氏看著滿臉淚痕的謝瑜,帶著點責備,又是安慰道:“以後這樣的話,可萬萬說不得!”
謝瑜打著哭嗝,微微喘氣:“女兒知道了……”
可夢境過於真實,就像是切身經曆過的一樣,她怎麽也忘不掉夢裏崔白的那種樣子。
夢裏她已經生下了孩子,正是孩子生辰的時候,她正鬧著崔白要給自己的孩子舉辦一次隆重的生辰宴席,崔白並不答應,她便哭著摔了東西,道:
“你始終喜歡的是大姐姐,我算的上什麽?!我的孩子又算得上什麽?”
崔白忽然冷了臉色,扯過她的手腕,謝瑜吃痛叫了一聲,崔白卻不管不顧地用她的手抓起筆,在白紙上用力地寫下三個字:和離書。
夢到這裏就醒了。
她繃不住,一下子就哭了出來,甚至到現在都還記得住那三個有力、白紙黑字寫上去的“和離書”。
王氏拍著她的背,好聲安慰道:“好了好了,先把眼淚擦了。那日堂上為娘看過了,那崔白是真心喜歡你的,不然又怎麽會麵對謝安退了親事而不阻止?”
謝瑜低頭不語。
確實,他若是真心喜歡謝安,又怎麽會不阻止謝安退婚?
崔白一向溫柔,帶著書卷氣,會溫聲軟語地對她說話,會向今日早晨一樣摸她的頭。
也許是她太急切了,日裏夜裏都想著要嫁給他,才做了這樣的夢吧。
王氏看女兒情緒還低迷,又道:“夢一向都是相反的。等日後你成了崔家的姑奶奶就明白了,再回到謝府來,可就成了姑奶奶。大姑娘又算得上什麽,連老太太見了你都得喚你一聲‘二姑奶奶’。”
謝瑜才露出了一點笑,但不久眉間忽然又湧上憂色:“娘……”
王氏知道她要說什麽,淡淡道:“娘會想法子的。”
見謝瑜低低嗯了一聲,王氏這才放下了心,但是忽然腦中又冷不丁地冒出謝安剛才的那幾個字,和她的神情。
再看看自己的女兒,明明隻是幾歲之差,謝安卻仿佛已經為人做事比自己還要老成上許多。
但是這樣的東西哪個男人又會看得上,每日與一具恪守規矩的屍首行周公之禮,怕不會厭惡地吐出來。
謝瑜就不一樣了,會說會笑,不知道比那謝安好了多少。
王氏又抱了抱謝瑜才起身,道:“聽丫頭說,你晚飯都不曾吃,我讓丫鬟再重新煮了端上來,多少吃一點。”
謝瑜低低應了一聲。
屋門合上,她坐在榻上,慢慢浮現出謝安早晨在禮堂裏的模樣,慢慢攥緊了手中的帕子,指甲都陷入其中。
謝安……
她一定要出人頭地,成為崔家的大夫人。
忽然,房門被拉開。
謝瑜抬眼,牢牢抓在手力的帕子落到了榻上,臉上露出一兩分與剛才神色迥然不同的訝異和驚喜來,旋即便跳下了床榻,摟住了麵前中年男人的脖子,歡喜道:“爹爹回來了。”
謝平昌低頭看著二女兒臉上歡喜的神色,不禁有幾分動容,應了一聲就發現謝瑜臉上還沒有完全幹了的淚痕,皺眉問道:“誰惹著你了?”
謝瑜一怔,低頭鬆開了手,轉身坐回了榻上,眼中又泛出淚水來,良久哽咽道:“父親早上不是在禮堂裏嗎,這會兒怎麽又忘了……”
他這才想起早晨謝安幹脆利落地退了婚,將婚書扔在了禮堂外的情景。
手心手背都是肉。
謝平昌在謝瑜身邊坐下,道:“你若是不做了些什麽出格的事情,大姑娘又怎麽會說這些?”
謝瑜忽然抬頭,淚水滾落:“是,是女兒做的不對,大姐姐總是你們眼裏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謝平昌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正要安慰,餘光卻看見王氏站在門口,也捏了一方帕子掉眼淚。
“女兒都這樣了,當爹的還要這樣說。”王氏擦去眼淚,“老太太都禁了她的婚事,不去說說也就算了,你還在這兒有閑情地坐著……連帶著崔家的人也看低我們女兒,大姑娘日後有老太太幫著,自然不用愁婚事,那阿瑜呢?她就不用嫁人了?”
謝瑜收了收眼淚,低聲道:“興許是女兒哪裏惹到大姐姐了吧。”
謝平昌回府之前就聽是了這檔子事,沉默著不說話。
王氏見謝平昌不開口,心裏知道他在想什麽:“外頭現在還不知道這些醃臢事,現在讓阿瑜替了大姑娘的婚事,還能掙個姐妹情深的好名聲。大姑娘能委屈什麽?不過是一點不能吃飯的名聲罷了。”
謝瑜悄悄抬眼看著自己父親。
謝平昌歎了口氣:“改日我和老太太去講講。”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終究是手心的肉要厚一些。
*
“安安!”
陡然從夢中驚醒,崔白背上落了一大片的冷汗,黏住了衣衫。
“少郎怎麽了?”睡在榻下的丫鬟也一同被驚醒,睜著還略顯迷糊的眼睛問道。
崔白定住了神思,搖了搖頭。
等到清醒的時候,夢境裏的東西便忘了,隻是記得夢裏出現了謝安謝瑜二姐妹。
丫鬟困得厲害又躺下了。
崔白卻在榻上坐了許久,慢慢地想起不久前的一些事情。
那時候的謝安還幫著他磨墨,偶爾露出來的笑容像是午後的暖陽。
他想通過娶謝家的長女出人頭地,謝安不過是工具。而謝瑜嘟著嘴,蹙眉吃味兒的樣子才是惹得他滿心歡喜的源頭。
他以為謝安會因為這份喜歡幫著他,但是不過一個月的功夫,他就看見保持著同樣端莊的謝安,將婚書扔到了禮堂外;在謝瑜麵前讓他自重;喚他“崔家少郎”。
這些的這些,讓他每晚都能夢見當日在滿天飛雪裏,著淡紅裙衫,瘦弱卻挺拔的背影。
另外一種別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