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謝安的眸子剛好對上那雙許久未見的眼睛。


    看她時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裝滿了乖順溫和。濃黑的長睫微微落下來,擋住眼中的神思。


    那聲“姐姐”喚得三分乖順,七分柔軟。


    他是朝上的禮部侍郎,謝府的三郎,謝安的弟弟,衛懷柔。是謝府的三郎,是外人口中因為某些原因隨了姨娘姓,姨娘生的孩子。


    隻有府裏幾個人知道他不是。


    謝安十五歲時從宮中回到謝府,他還是個十一二歲出些頭的孩子,卻滿身帶血的在雪中用一雙仿佛剛從阿鼻地獄回來般猩紅如厲鬼的眸子看她。


    然後慢慢喚了她一聲:“姐姐。”


    當時所有人都勸著謝安快走,免得糟了晦氣。


    年紀才十五歲的大姑娘卻下了轎,蹲了下來,將人擁進了懷裏,眉眼間仿佛都滿含著溫柔的笑意輕聲道:“小公子莫怕,隨我回去吧。”


    這一回,便成了謝府裏的三郎,老夫人怕下人傳些有的沒的東西出去,便勒令封了口,在謝安的勸說下找了個緣由說他是姨娘生的孩子,早些都瞞著,這事才勉強過了去。


    未當官時家中的人隻當這謝三郎是個擺設,逢年過節從未上過宴席,甚至連招呼都沒人打一聲,隻有謝安拿布包了月餅或是餃子來,打著一盞小油燈,送到他跟前放下,祝他一聲節日快樂。


    直到他中了榜,一步步成了如今的禮部侍郎,縱使隻是一個從四品的虛職,可謝家再想去討好,衛懷柔卻鮮少再回過府,即便回來也是看謝安。自從前年去了卞州直到今年年底才回了一趟府。


    謝安不著痕跡地從衛懷柔和崔白的手中抽開了手腕,對著衛懷柔微微頷首:“三郎回來了。”


    她說話的聲音沒了剛才那般生冷,是自然的親切的柔和。


    衛懷柔垂睫看到謝安瞥到自己淡紅的裙褶上,風雪裏那雙盈盈的秋水眸子還是如同三年前那樣,有著柔弱善良,卻也時時刻刻保持著冷靜自持。


    殊不知,這雙眉眼間的笑意是給他最大的救贖。


    站在謝瑜身前麵色還帶著霜意,冷著臉的崔白將這一切都收盡眼底,忽然又種想要攔在謝安麵前擋住那謝府三郎的衝動,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個眼神嚇得瑟縮了一下。


    ——崔白看見剛才衛懷柔落在謝安身上柔軟幹淨的目光,瞥向他時僅剩刺骨的,看不見底的深淵,如同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一樣,隻覺得背脊發涼。


    “崔少官。“衛懷柔看向崔白,半晌輕聲喚了句。


    看著他佩在腰間的官袋,崔白垂在身側的拳慢慢握緊,撐起一個笑臉,恭敬地喚那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衛三郎:“衛大人。”


    “崔少郎。”衛懷柔不輕不重地應了聲。


    “先回去吃飯吧,祖母還等著三郎。”謝安側身,溫聲對衛懷柔道。


    她這會兒微微有些眩暈,又不想在這種幼稚又沒腦子的爭吵裏停留太久,側身對著崔白行了一個周到的禮數,便徑直向走廊深處走去。


    謝瑜看著長自己一歲的衛懷柔隨著謝安逐漸走遠,素黑的淺紅的衣袂皆薄薄落上了一層雪,一高一矮一前一後地走著,暈出一種莫名的和諧來。


    她慢慢握緊拳頭,轉身對著崔白時已經收回了眼中的神色,還紅著眼眶卻巧笑倩兮,讓人生出一些憐憫來:“這事我和阿娘會處理好,阿瑜不想讓崔家哥哥再為我擔心。”


    崔白餘光落在走廊深處那兩個身影上,半晌才回過神,淡淡應了一聲便要回身,卻又聽到謝瑜 不滿地喊了自己一聲,隻好再回過頭去。


    他伸手在她頭上摸了一下,謝瑜才作罷,轉身離開。


    *

    老夫人的綴錦齋裏早已經生好了暖爐地龍,早之前又叫丫鬟婆子們收拾了好一番,直到屋裏屋外沒有一樣多餘礙眼的東西,沒有一粒灰塵才堪堪作罷。


    老夫人的綴錦齋是整個府裏頭最大的屋子,坐得下十來個人,丫鬟婆子也可以站得下地方而不礙腳。


    堂內大紅點著翠綠的床幃被拉起來,榻上也擺上了各種各樣特地叫有名的樓子做了各色的點心和水果,連擦手的手巾都整整齊齊地擺在了綴著金箔翡翠的琉璃盆內。


    知道要來的人的身份,老夫人端坐在席上已經緩和了臉色,卻並未同兒子謝平昌和媳婦王氏說過一句話。


    這時,婆子上來稟報:“老夫人,三郎和大姑娘來了。”


    老夫人這才下了榻站起身來,看到穿著素黑繡鶴官服,帶著一點丁薄笑意眼神卻疏遠清冷的衛懷柔和隨在身後,帶著一絲剩餘的病態卻仍端莊的謝安進來,嗬斥婆子們道:


    “都幹了些什麽?外邊下著雪呢,還不趕緊拿預備的熱毛巾來給三郎和大姑娘拂雪?”


    婆子丫鬟們都忙應著去拿毛巾了,屋裏便隻剩下了幾個謝府常在的人。


    謝安恭敬周到地行了該有的禮數,目光卻在堂內轉了一圈,幾個姨娘不算,剩下的人又長年在身邊,少了誰一目了然。


    謝瑜因著自己的一肚子氣便使性子不來這種場麵,可謂是蠢得很,甚至比不上幾個姨娘。


    果然,王氏也不安起來,起身對老夫人道:“阿瑜這幾日身子不好,總是犯惡心,估摸著是因為以前在在雪裏摔了一跤落下病根子的緣故,老夫人體諒。”


    這句話乍一聽沒有什麽要緊的,謝安聽到此處卻微微垂眸。


    謝瑜是她妹妹,她的身子怎麽樣她再了解不過。以前落下的病根子?她可從未聽說過。


    而冬季裏的各種外因病,除了發燒,沒有什麽是會引起犯惡心這一說的。


    反倒是王氏這番話說的刻意。


    謝安和謝瑜小的時候被丫鬟婆子們領著出去玩雪,京城裏冬季的雪往往下得是很大的,厚厚覆了一層在地麵上。


    謝瑜又偏偏嚷嚷著要丫鬟們陪她玩抓人的遊戲,丫鬟不敢,謝瑜坐在雪堆上大哭大鬧,謝安拿她沒有法子,隻好自己陪她玩,謝瑜卻偏偏在丫鬟婆子等在遠處的時候從台階上摔了下去,醒來聽到自己腳踝脫臼,要在床上躺半個月的消息,當即便在王氏和老夫人麵前哭了起來,叫著嚷著說是謝安做的。


    雪雖然下得厚,但下人時時在清掃,台階還是看得見的,又哪來這麽一說?

    謝安的娘早死了,王氏又幫著自己女兒,讓謝安抄了一百遍經書悔過。


    此後便將這件事常常掛在嘴邊,這會兒又拿出來說事。


    謝安低頭,拿勺子慢慢在茶盞裏攪了攪。


    “二妹妹身體不舒服,應該請大夫才是。”


    謝安回過頭去,卻對上衛懷柔的目光。


    他在屋內的陰影裏,對她綻開一個淺淺的笑來:“姐姐。”


    王氏一時間不知道沒有接話,有些難堪地立著。


    老夫人皺了皺,王氏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正要開口,卻看見門簾再次被挑開,謝瑜紅著一雙眼睛走了進來,低低喚了一聲“祖母”,便坐在了王氏身邊。


    王氏的尷尬被化解,笑著道:“阿瑜這不回來了,老夫人多慮了。”


    謝瑜晚來是不該,紅著眼睛帶著喪氣進來時二不該,王氏反倒因為女兒進來打臉了老夫人和衛懷柔是三不該。


    而這三不該通通都落在了老夫人眼裏。


    家醜不可外揚,老夫人自然臉上還是掛著笑,問候了衛懷柔幾句,衛懷柔也都一一淺淡回應了,整個謝府才落下了一顆懸了好幾日的心。


    衛懷柔隨意抿了口茶,將茶盞合上。清脆的一聲。


    他隨意坐著,可身周卻有種難以言喻的壓抑的感覺。


    眼見著場麵冷了下來,有姨娘笑著起身,端起茶盞道:“三郎難得回府,我們一家子又難得團聚,妾身以茶代酒,先敬老夫人,三郎一杯。”


    其餘姨娘們自也紛紛起身,熱鬧地互相敬酒,說著好話。


    老夫人不勝酒力,卻也勉強湊合著喝了兩小盞,酒水下肚不久便覺得困意上來,想要吩咐丫鬟們,卻發現丫鬟都忙著上酒上菜,服侍一屋子鬧哄哄的人。


    謝安注意到這些,站起身來想要攙扶老夫人進內屋歇著去,可在站起來的一瞬間,卻像先前在長廊裏頭般的一陣眩暈,像是有一根極長的針狠狠紮在了頭頂。


    謝安伸手撐住桌麵,她不想讓那些姨娘和謝瑜一家看見,落了話柄,便起身,整了整衣裳上的褶子,維持著輕柔的笑意,端了一碗醒酒茶到老夫人身邊。


    “祖母先進去歇著吧,後麵的事祖母不必掛心。”


    老夫人抬眼看見是謝安,懸著的心掉了下去,任著她攙扶自己進了內屋休息去了。


    內屋因為拉了簾子黑著,別人看不見裏邊的情形。


    謝安無聲咳了一會兒,抬手卻沾到了一點血腥味兒。


    她在衣裙上蹭去手上的味道,走到外屋,吩咐好了一切事情,才讓繡雲跟著自己出了屋。


    剛走出屋不久,謝安便咳得停不下來,繡雲被她一瞬間的變化嚇得臉色蒼白,剛要開口,謝安卻無力地倒在她肩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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