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村中閑話36
第36章 村中閑話36
“多少?!”
他爹不信上來就瞧。兒子咽了咽口水,“五、五石,不是去年村長家才四石多——”話還沒說完,先被他老子打了一巴掌在頭上。
“四石還嫌少啊?”他爹說。
“沒。”兒子被打了也高興,呲牙咧嘴的笑,說:“爹,咱家五石,你說都是五石,還是咱家的多?”
“那不曉得,去年咱家沒上肥料,收成下來的時候都饞著別人家的,今年從做肥料到上肥料,我是半點心都不敢放下來,天天的往黎大家跑,鞋底都磨破了兩雙,總算是盼著到了收成,這就五石多?”他爹也不信,仔仔細細的瞧了又瞧,還讓小兒子去屋裏取別的過來試試。
莫不是稱壞了吧?
沒壞。
實打實的五石一鬥。
院子裏都不敢高聲張揚。
“不成不成,趕緊收,地裏的不能耽擱。”他爹說。這會也不歇了,歇啥?一瞅見院子的五石糧食就有了力氣。
不收回自家院子,那是提著心呢。
西坪村家家戶戶都是如此,半個月的時間收完了稻米,打好了穀子舂完了米,晾曬好裝袋。又不停先給旱田裏把麥子種上,這就到了十月底,才是真正能歇著。
去鎮上送糧稅時,村裏的老少爺們都高興,樂嗬嗬的,紮堆聊著呢。
“你家今年多少石?”
“老滑頭還問我呢,你家不也是。”
整個村裏水田都一樣,起碼一畝五石打底,好了一些的都五石兩鬥、三鬥了,等人功夫聊起來了。
“你說以前老天爺順順利利的,一畝地也就三石,我是做夢都沒想過會有這麽多,五石啊。”
“誰不是呢,那時候地裏收成個三石都高興的能哭出來。”
“我家剛稱五石,我都不敢信,怕是稱壞了。”
“哈哈我也是,今年真是日子好起來了。”
“多虧了黎大家的顧書郎。”
“對對對,顧書郎是好樣的,黎大家也不藏著掖著都是好的,要不是黎大家拿出來教大家做肥料,咱哪裏知道,那石粉我以前聽都沒聽過。”
“誰不是呢。”
“去年一畝田收四石就高興壞了,沒成想今年還多一石,聽顧書郎說今年上的時間好,去年太晚了才收的少。”
“讀書還是有用處的。”
“咋滴你還想送你家娃娃讀書不成?那可費錢的。”
“有啥不成?如今收成好,要是年年如此,供個讀書郎也是成的。”
剛說費錢的一想那倒是,以前是地裏刨食,一年到頭來夠吃喝,還要攢錢蓋屋給娃娃娶媳婦、結親,供讀書郎那是想都不敢想,他們莊稼地的人讀啥書?
現在不同了。地裏收成好,留著自家吃的,賣出去的糧食,一年少的能攢個十二三,多了像是王家那樣能攢二十兩,供個娃兒也不是太緊。
“不過我家孩子就算了,顧書郎都那麽聰明了,也沒考——”老實巴交漢子說話直,差點說漏嘴,他不是瞧不上顧書郎的意思,“我意思是我家娃比不得顧書郎,還是不念書了,攢個幾年錢蓋個屋娶個媳婦兒,再買幾畝水田,這不是正好。”
圍著的漢子們一聽紛紛點頭讚同,就是啊讀書不是他們莊稼漢能成的,還是踏踏實實種地、蓋屋、娶媳婦生娃娃是正經事。
人齊了,送糧。
黎大牽著自家的騾車,上麵裝著糧稅。
村裏男人出去送糧稅,嬸子阿叔們紮成堆,已經開始盤算下次賣了糧,要去鎮上買什麽,還有給家裏女兒、哥兒應承好的,買飴糖、頭繩、扯布做新衣。
田氏正高興,霹靂巴拉說了一堆,“……不成我得跟周周說去,到時候我家蓋屋來吃席。”
“這還早著呢,到時候蓋好了再說也不遲。”村裏人婦人笑田氏。
田氏高興得意,眉一挑,“你懂什麽,黎家可是大恩人,當然早早說了。”說完一扭就去了黎大家。
留在原地的阿叔嬸子都笑,不過這次是善意的笑,說田氏這樣脾氣怪,誰能想到一年多前,田氏還指著黎家大門罵,如今就差給黎周周一家燒高香了。
田氏原話:幸好黎周周沒招我那個侄子,不然顧書郎不上門,咱們村裏這肥料誰琢磨,我家屋子大牛的媳婦誰給蓋給娶?
這話雖然有些沒影,但仔細一想還真是。村裏那時候那麽說,也多虧黎家父子頂住了沒輕易鬆口,黎周周挑了個東坪村的顧書郎。
真真是好姻緣啊。
進入十一月,賣糧的賣糧,蓋屋的蓋屋。西坪村熱熱鬧鬧的,因為各家手頭都鬆,人逢喜事精神爽,天天聊天紮堆是見人就笑,連高聲起個爭執都沒了。
納鞋底做衣裳放針線活的竹簸籮裏放一把瓜子花生,嬸子阿叔們一邊幹活一邊吃,小孩子含著飴糖圍在旁邊玩,蹦蹦跳跳的,一會過來問阿娘阿爹討幾顆瓜子花生吃。
說的口幹舌燥了,端著大茶缸喝口水。
“這東西好,蓋著蓋子也不怕落蟲子,幹幹淨淨的肚量大。”
“可不是嘛,顧書郎琢磨出來的好使。”
等屋子蓋好了,村裏人又開始吃席,熱熱鬧鬧的整個十一月都沒停。而遠在寧平府縣的黎正仁,黎三家就沒那麽好過了。
“家裏米缸快沒米了,鄉下什麽時候來送米?往年早幾天就到了,如今耽誤到現在都沒來,別是為了你那侄子的事吧?”
黎正仁的娘子馮萍萍歪著身子坐在梳妝台前,“先說好了,要是你那鄉下的二哥想拿送米拿捏我們,再送那個侄子過來,我可不依。”
“不是我小氣,上次你的好二哥二嫂上門來,我都沒臉說,嘴裏罵的是什麽?也是我脾氣好不計較,她家孩子是個偷兒,我就是教訓兩句,是他自己嚇跑的。”
黎正仁扶著妻子肩,輕聲安慰說:“知道,我也沒怪你,當時我沒在家,害你受了委屈挨了那些汙言穢語的,這不是聽見了連忙叫了人來幫忙,我那二哥一家沒什麽見識,鄉下人過的也可憐,才養的孩子沒有規矩。”
“那麽高的個子,就是挨你幾巴掌能有多重,這就受不了苦跑了,不怪你的。”
馮萍萍回頭嗔相公,說:“都這麽久了,該有的氣也散的差不多了,我好歹也是做長輩的還真能跟你侄子計較不成?”又豎著眉說:“不過不能讓他再來了,他一來,那麽大的個子,說話聲也大,驚著讀書的耀祖。”
黎耀祖是黎正仁與馮萍萍的大兒子。
“自然,我也受不了光宗粗笨。”黎正仁坐回凳子上,唉聲歎氣說:“也不是我嫌棄光宗,多少年前就跟二哥說好好教光宗,光宗聰明伶俐,結果呢?唉,四個月了,我當叔叔的都沒能把毛病掰過來,這孩子是廢了。”
馮萍萍轉身與相公對坐,伸手握著相公手,說:“這哪能怪你,都是他家裏沒教好,咱們雖說小叔小嬸可也是外人。”
說了這一堆,馮萍萍又蹙著眉,“相公,你說你二哥家不會記恨咱們了吧?從此往後不給咱們送米了?可也不是白送的,咱也花了錢的。”
“都耽擱了幾天,怕是氣還沒散。”黎正仁拍拍娘子的手,說:“別擔心,不成讓爹娘回去一趟,我還有活計不好離開,爹娘許久沒回鄉,正好借此機會回去看看,有爹娘在,勸說勸說,二哥應該氣也能消了。”
馮萍萍這才安了心。
有公爹婆母過去,就是拿孝道都能壓著二房來送米。又過了兩天,黎三家米缸徹底是空了,沒法子隻能去糧鋪買米,回來兩老口就留不住,嘴裏念念叨叨的罵黎二沒良心。
一升米要十五文啊。
買的是心肝肉疼。
黎正仁便給爹娘租了一輛騾車,親自送上車,說:“勞累爹娘為我受苦奔波了,本來應該是陪爹娘一起回鄉的,可是我這邊實在是——”
“我兒心意娘知道,你一個人養活一大家子不容易,放心吧到時候你二哥送米我倆也能跟著回來,快進去吧,外頭風冷別凍著了。”黎老太說。
黎老頭沉著一張臉,“要不是老二,怎的勞咱倆再這麽折騰跑一趟,真是不孝子。”
“爹,你也別氣,小心氣壞身子。”
“路上慢些。”
黎正仁叮囑了,旁邊馮萍萍也是,讓公爹婆母早早回來,注意身子別冷著了,絮絮叨叨的,車夫聽得聽不下去,說了聲再不走就晚了,吆喝了一嗓子趕了騾車。
心裏卻想:那夫妻倆嘴上說的好聽,也沒瞧見給他爹娘路上帶著吃的喝的,他看著倆老人幹巴巴的空著兩手上的車。
算了又不是他爹娘,輪得到他操這份心嗎?餓著渴著唄。
黎家老兩口十多年沒回西坪村了,早忘了當時來時的不容易,那時候分了家,賣了家當,小兒子還給挪了戶,遷到了寧平府,在府縣剛開始不習慣,這麽多年,現在回去的路都不記得了。
滿心滿意的都是為了給小兒子要糧,要給小兒子出口氣,罵一罵黎二不是東西不孝順怎麽不送米,勞累的爹娘還要回去。完全忘了吃喝。
嘴上說得好聽的黎正仁夫妻也忘了這事。
所以出了城門,車夫駕著車一走兩個時辰,越來越偏荒無人煙的小道,車廂裏兩老的揭開車簾子抬眼瞅去都是荒地,連個村子都沒。
黎老太出門就喝了一碗稀粥,這會早就餓了,饑腸轆轆的,掀了簾子就問:“小後生,啥時候到啊?”
“還早著呢,天擦黑前能到就算好的了。”車夫頭也沒回應聲說。
這可糟了。
車廂裏黎老頭和黎老頭幹巴巴的看著,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愣是扛到了見第一個村,也沒敢耽擱,花了一文錢買了一個饅頭,老兩口分著饅頭在車裏吃,幹巴巴的拿著口水咽。
錢兩老口倒是有,但都心疼小兒子不容易,平時省著不舍得自己吃喝。
騾車比牛車快,天剛擦黑終於到了西坪村。
現在天晚了,鎮上關了城門,車夫趕夜路也危險,平日裏接這種活都是就近在村裏歇一晚,給個幾文錢一些熱水就成——他自帶幹糧了。
黎老太自然滿口答應,說就住她二兒子家裏。想著省幾文是幾文錢。
“二老瞧瞧在哪家?怎麽走?”
天還是麻麻黑,黎老太眼神不好使,讓老頭下車去帶路,進了村口往裏走,老兩口是愣沒認出來。
這、這是村裏?
“我咋記得這片都是荒地。”
“村口的老王家是不是就是玩錢賣了水田的?那時候王家還沒分家,老屋在後頭是大戶,這越往裏,在村裏是這個。”黎老頭比劃大拇指,給趕車後生說:“我們以前的老屋就給二兒子了,就在上頭。”
車夫便說:“二老還是殷實人家。”
“村裏這些也不算啥,還是我小兒子聰明有大本事,早早就接我倆到了府縣享福去了。”黎老太美滋滋說。
村裏有啥好的,每天下地幹活,養豬養雞,洗衣做飯——當然去府縣黎老太也要做飯洗衣,不過不用農忙時收花生豆子舂米曬米,也不用養豬雞。
府縣黎三家院子小,連想種菜劃拉一塊菜地都沒有。
“以前這片全是荒地。”黎老頭還在感歎,如今是蓋的院子也好。
黎老太便說:“別誇了,趕緊瞅瞅,老二在哪。”
荒地蓋了院子蓋了屋,老兩口也沒法子數著過去,天又黑,從外頭看院子大門誰家都像。黎老頭便隨便上去敲了個門。
這是敲到了張柱子家。張柱子家以前院牆也是糊弄,今年不是收成好,十一月蓋好了屋,破爛的院牆該修的修補了,還換了新大門——媒婆給大牛找好了媳婦兒,田氏就說門換了,看著敞亮氣派。
這個月換了貼子,過年就辦酒席。
沒辦法開了春大夥都忙,要給旱田上肥,沒工夫吃酒席,還是早早辦。
新屋裏,田氏正泡腳,聽到門口響嘴裏嘟囔了句誰啊這麽大晚上的不長眼,濕漉漉的腳蹬了腳自家男人肩頭,“去開門看看,還讓我去不成?”
張柱子便乖乖起身去開門。
“誰啊?”
“你是?”黎老頭也認不出來,他一走十來年,村裏娃娃都變了個樣。黎老太湊跟前,一副府縣老太太的做派,笑的和氣說:“我家是黎家的,十幾年前去府縣投奔小兒子黎正仁的爹娘,我家老二在哪住著?麻煩指個路,實在是太久沒回來……”
田氏等了好一會,才看自家男人回來,沒好氣說:“水都涼了,堂屋爐子上有熱水,你再添些我多泡會,一會你洗完了倒水。”
張柱子就給自家婆娘添熱水。
“對了門口誰啊?大晚上的。”
“黎二爹娘,就是去府縣投奔黎正仁的黎家老兩口——”
張柱子話還沒說完,田氏先噗通在水盆裏站起來了,嚇得張柱子手裏端鍋的水不知道倒不倒,“咋了,水還沒倒。”
“倒倒倒,倒個屁。”田氏從水盆裏拿出腳,穿了鞋就穿襖,嘴裏念叨說:“不成,我得給周周他家提個醒,這倆老不死的這會過來,肯定沒安好心。”
田氏說完就想起來為啥了。
還能有啥,黎二今年沒去府縣送便宜糧啊。
這倆老不死的老貨指定是缺糧食吃了,呸。田氏急急忙忙穿了衣裳,拉著自家男人敲黎大家門,肯定是有動靜,隔壁王家也聽見了。
田氏這邊剛跟周周說了一半,那頭黎二家也爆出劉花香的高嗓門罵聲了。
於是沒一會,明明是天黑了該洗洗睡上炕的時間,西坪村家家戶戶點了油燈——如今家裏鬆快,油燈還是能點一點,再說今天特別。
這不是村裏人閑,可是好久都沒聽罵仗聲,別說,田氏還挺想的,幾句說完,又說:“那倆老貨要是敢上你家的門,張嬸給你罵回去。”
她可是好久都沒跟人磨過嘴皮子了。
陪周周出來的顧兆:……
他在田氏眼裏、臉上看出來興致勃勃和高漲的罵仗情緒。
挺好的。
黎周周謝了嬸子,讓嬸子早早回去別涼了著。
田氏應承了聲,也沒打擾黎周周歇息,拉著張柱子就走,不過不是回家,而是去了黎二家,這緊挨著黎二家的幾乎都院門敞開,扒牆的扒牆,拎油燈的拎油燈,還堵在大門口。
大家互相打招呼看熱鬧,夜色裏也打著眉眼官司交流無礙,甚至還有阿叔拍自家小子回去拿把瓜子出來,分了一起看熱鬧的幾人,邊吃邊看。
“呸!吃了我十多年的便宜米,現在還討上門了,你們老兩口回去問問那畜生沒心肝爛肚子的黎三是什麽東西,還想吃我的米,我呸!”
劉花香罵的大聲,生怕村裏人不知道聽不見,“大家夥都來瞧,怪我說話難聽嗎?當初先是黎三兩口子逼得我二房去死,這口氣我一直忍著,還欠我八十文沒還回來,如今倆老的夜裏上我家的門,劈頭蓋臉先是抽光宗一耳光,這還有地方說理嗎?”
“我的光宗就不是黎家親孫子了,就得挨著打,挨完婊子爛肚子的,如今在自家院裏還要挨打,劈頭蓋臉被指著罵不孝,我還要孝順哪裏去,用我劉花香的命嗎?”
劉花香罵著罵著,摟著光宗哭嚎的勁兒。
老兩口跟著張柱子指路,終於找到了二兒子屋,老兩口回來一路上就吃個一塊幹饅頭,如今又餓又累,心裏對二兒子也埋怨有氣,要不是二兒子不主動送米,他倆也不至於要白跑一趟。
於是黎老頭敲門沒客氣,砰砰砰的作響。
正巧黎光宗出來開門,天黑還沒瞧見外頭是誰。黎老頭也沒開清,但他管看沒看清,總是黎二家的,老子打孩子還打不得了?
於是黎老頭劈頭蓋臉先是給黎光宗了一巴掌,嘴裏連著罵不孝,勞累他們老兩口回村……
黎光宗都懵了,喊娘。劉花香聽見動靜出來一看,她家光宗挨了打,在聽那倆老口嘴裏罵的,頓時炸開了。
窩了一年的窩囊氣,這會是壓不住了。
黎老太在府縣當城裏老太太十多年,村裏罵仗這種技能早都退化,她也仗著是黎二的娘,想著掣肘個兒媳婦還不是簡簡單單的。
可劉花香就一個勁逮著黎正仁兩口子罵,嘴裏是什麽話都能罵出去,說黎正仁假仁假義爛肚子爛心腸和那個婊子媳婦兒配一窩,下的崽子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斷子絕孫的爛貨。
黎家老兩口哪能聽得了一個外姓兒媳這麽說黎正仁的?
當時就吵起來了。
可嗓門先輸了劉花香一籌。黎老太氣得抖著手,罵不過,又打不過,黎光宗護著他娘在後頭,劉花香還能繼續罵,嘴上就沒停。黎老太便抹著淚看村裏人,說這個兒媳婦不能要了,這麽不孝順要氣死他們老兩口。
黎老頭打二兒子,讓老二休婦。
“你就這麽聽著你媳婦兒罵正仁?這種惡婦,還不休了幹淨。”
哪知道每年去府縣說什麽聽什麽的黎二這次把話撅了回去,“我婆娘好著呢,哪句說錯了?罵的哪句不對了?要是休惡婦,爹你先讓黎三把他那個婆娘給休了。”
連黎正仁大名也不叫了,就一口一個黎三。
村裏圍觀瞧熱鬧的,不知道誰說了句好。然後黎老頭就不成了,說要請村長來,請村法,要治一治這個不孝子。
“光宗去請村長過來。”黎二沉著臉和兒子說。
他一直想,過年在府縣回來一直想,媳婦兒翻騰來回的罵,一肚子的氣,他能沒有?可黎二還留有一絲餘地,想著他爹雖然偏心黎三,但過去也沒虧著他。
村裏的正屋是他家全分了,還有水田旱田大頭也是他家,銀錢也分了十六兩。
明麵上,因為黎三在府縣不要地,所以得了三十兩的銀子。分家時,劉花香還在嘀咕念叨,娘不會還藏著私房錢沒拿完吧?黎二還幫爹娘說話,說娘偏心老三多給幾兩也成,他們拿了這麽多地,娘攢私房錢能攢多少?估摸也沒幾兩了。
那時候黎二是這麽想的。
過去送便宜糧,自然是親親熱熱,看著和睦,二老也在意心疼這個二兒子,多問多關心兩句。
劉花香一直說就是占他家便宜米才假模假樣誇兩句,等今年不送米看吧。黎二心裏信,又有幾分不想信,爹娘也沒婆娘說的這般吧?
全都是黎三不是東西,爹娘跟著黎三過難免被蒙蔽了。
今年他家就不送米,沒成想二老找上門,二房委屈問都沒問,光宗傷咋樣也不說,先上來打了光宗,又說他不孝順,現如今還要請村長主持村法。
咋滴,這是要打死他不成?還是想把他趕出村子?
黎二是真的寒了心,“十幾年的米啊,就為了黎三那個畜生,就這樣糟踐我們二房,你問都不問一聲,偏著黎三。”
“你才是畜生東西。”黎老頭氣得指著黎二鼻子罵,“以前看你老老實實的,結果看你幹的事,為了幾個錢鬧到府縣去,讓正仁丟盡了臉。”
黎正仁丟的是臉,黎二一家三口是挨了打還丟了錢。
天實在是又冷又黑的,黎二家隔壁兩戶還把家裏的爐子拿了出來,紮堆著取暖。沒等一會,村長還有幾位村裏輩分高的長輩來了。
當年黎家分家,寫了分家契,這幾位就是見證人。
黎老頭見了村長張口就說黎二不孝,要打。誰知道村長沒理黎老頭,先沉著臉,掃了一圈,高聲說:“吵吵鬧鬧的都幹啥?”
看熱鬧的稀罕今晚的事,不舍得散,被訓了那就不開口說話了,聽著。
“咋了老哥,得空從府縣回來過年了?也不對啊,過年還有一個多月呢。”村長這才和黎老頭搭上話。
黎老頭又把黎二不孝順讓村長動村法說了一遍。
“不孝要怎麽個不孝順,他是打你了還是罵你了?”村長問。
這麽多人看著呢,劉花香就算罵的凶,那也是罵黎三那一窩,對著老兩口倒是沒咋罵一個字。更別提黎老太胳膊伸著,指頭戳著黎光宗,黎光宗護著他娘,也沒咋擋回去。
黎老頭剛抽黎二,那黎二也是站著不動挨著打,嘴裏也沒不清不楚的。
這還咋不孝?
“不能你說黎二劉花香兩口子不孝順,那就不孝順要請村法,沒這麽個道理,有啥說清楚,別氣壞身子。”村長中間人問。
黎老頭:“黎二沒給我送糧食。”
“那是我家糧食,憑啥給黎三那個畜生送。”劉花香沒忍住說了句。
黎老太聽不得有人罵小兒子,伸了手就要打劉花香,被黎光宗擋著隻能恨恨捶了幾下黎光宗,劉花香見兒子挨打,就罵黎三畜生爛心腸一窩爛貨。
於是又吵吵嚷嚷鬧了起來。
最後村長高聲震住了,“一個個像什麽話。”跟大兒子說:“你去看你黎大伯歇了沒,沒歇請過來一趟,今個趁人都在話說清楚,要是歇了那就明個說。”
“誒。”兒子趕緊跑去請人。
黎老頭在府縣過了十來年,這會也踅摸出幾分不對勁,這村長對他都沒個好臉,雖然口裏叫這‘黎老哥’,可語氣不對。按道理正仁在府縣有了大本事,村長見著他們老兩口回來也該是笑嗬嗬的說話招待,怎麽反倒對那個老大好聲好氣的?
就這麽幹等了會,期間烤火瞧熱鬧的無聊了,便扯著別的話題,你家過年啥時候殺豬,今年灌香腸吧,這個好吃,周周教的,掛在屋簷下還能放的舊。
那個說:周周上次給顧阿奶做的襖子好看,布料貴之前沒舍得,現在還是有些想要,不然改明去鎮上咱們也扯一塊回來給娃娃做個襖子,費不了多少布。
大人當然是舍不得,可給小孩做用不了一丈。
大家夥聊得是吃肉殺雞買布做衣,黎家兩老口聽了一耳朵,黎老太想啥時候村裏人能過的這麽好了?一個個吹牛放屁的玩意。
剛田氏來敲門預警過。
顧兆就知道今晚別想早睡,見爹神色也沉著,不好說別的。
村長兒子來敲門,黎大便說:“都過去看看。”
黎周周和顧兆便一同去了,二叔家門口有爐子,還有人點著柴火堆,人也圍著烏壓壓的,倒是有幾分熱鬧。
“周周顧書郎來啦?來這邊暖和。”村裏有阿嬸給騰地方,讓倆人來這兒烤手別凍著。
“吃不吃果子?新炸的。”
有人給遞果子。
顧兆出來溫聲說:“多謝幾位阿嬸阿叔,還不知道什麽跟我家有什麽章程,我和周周先過去聽一聽。”
“誒誒好,去聽吧,你們家早分了,挨不著你家啥事。”
“就是,當瞧個熱鬧。”
等顧書郎和周周一走,這邊紮堆閑聊的婦人小聲說起來了,一個人說:黎家倆老的當年不幹好事現在回來這是要米來了,占了十多年的便宜,現在不給占了還要動手打人,可別攀扯到黎大家。
另一人說:我沒吃沒拿黎三的一口東西,和他們黎家也沒幹係,倆老的要是敢攀扯黎大家,我先去撕吧那個老太婆,我怕啥。
西坪村人才賣了糧食拿了銀子,還沒暖幾天,正對黎大一家是感恩戴德,熱情高漲,不護黎大家護誰?護那兩個走了十來年的老頭老太嗎?
呸!
黎大過去也沒喊黎家老兩口,隻是和村長打了招呼。黎老頭老太早都記不清大兒子模樣,不過心裏一直瞧不上這個老實窩囊嘴笨的大兒子,如今連看一眼給個眼神都嫌多,連著要村長幫他們討回公道,要對黎二施行村法。
“人都到齊了,我就說兩聲。”村長高聲抬手。
嘮嗑的便安靜下來。
“十五年前,黎家正屋分了家,分家契,黎二你家那份還在不在?”
黎二看婆娘,這些東西都是婆娘管的。劉花香說在在,趕緊回屋拿東西,還把油燈拿了出來遞給村長。黎大把自己那份也掏了出來。
村長從懷裏也掏出一份,說:“這是黎家分家時,留了一份在我這兒,三位叔公、太爺瞧瞧看是不是對的?”
大家打著油燈借光,還有點了火把的,三位長輩仔細看了沒錯。
沒錯了,村長各給各還回去,念著自己手上那份,高聲說:“康景三十三年春三月初,黎狗子分家契,有兒子三位,黎大、黎二、黎正仁,旱田……”
“……田黎大五畝旱田,慌基地一座。”
“銀子,黎大家沒有,黎二家分十六兩,黎正仁三十兩,無田地。”
“黎狗子、李氏隨三兒子黎正仁過日子,田地、西坪村四間老屋都不要……”
念完了。
村長拿著分家契,問:“你倆老口當年分家時,可是一分田地都沒要的,如今回來說拿米,拿誰家的米?是你們不要的田,黎二不給米,也沒啥說的,你不能拿著個說黎二不孝順,也沒見聽說過要給兄弟送糧,不送就是不孝順,這孝順誰?他弟弟黎三嗎?”
黎老頭這會是看清了,村長這是偏幫黎二呢。
黎老太氣的嚷嚷,說村長不公道、偏幫一個村的黎二,這麽對付他們老兩口。
其中一直沉著聲的叔公便開了口:“李氏,當年分家,你說黎家隻有四十六兩銀子,可過年時你說漏了嘴,我記得清清,一共八十八兩銀子,為啥就一個月的功夫,隻剩四十六兩了?”
黎大是一分都沒分到。
黎二分了十六兩。
可老兩口手裏分明攥著的不是四十六兩,而是八十八兩。
黎二聽了數,頓時額上青筋暴起看向爹娘。
這就是他的爹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