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公墓一般建在山林山腰處, 車開不進去。天色昏暗,陰雲密布,頭頂黑壓壓的一片, 順著台階不斷向上, 一路上並沒有碰到多少人,很是安靜。
兩道身影沿著石台階一步一步往上走。
為首的是個少年。
他一身正裝,手裏拿著鮮花和一袋子水果什麽的, 和以備不時之需可能下雨的黑傘。他邊走邊抱怨道:“都說讓你別來了, 就你這走兩步就喘的體質,沒等爬上去,你先不行了。”
跟在他後麵的女生沒有說話, 頭發全部梳起,穿著白T黑褲平底鞋, 身形瘦弱,剛走了三分之一路程, 額上就冒出了一層薄汗。
不知走了多久,傅雲禮停下來, 沒回頭, 直接蹲下身,“上來, 你別走了。”
時鬱垂著頭, 看了眼他,徑直越過去, 朝前走。
“誒, 姐你今天怎麽回事?”
見狀傅雲禮連忙起身追過去, 眼神中帶著明顯的不解。
不知道為什麽, 他就是感覺時鬱今天情緒不是很對勁, 像是憋著一股火,在發脾氣,可看她臉上,又根本看不出來喜怒。
先是大早上五點打電話過來問他什麽時候去費城,之後又非要跟過來。
在這種沒危險的事情上,傅雲禮一向是順著時鬱來的,便和人一起坐車來了費城。
好不容易到了山腰處,時鬱整個人似從水裏撈出來一般,身上都是汗,臉色更是白得沒有血色。
往年,都是傅雲禮自己來的,他和她都知道她身體不好。
傅雲禮擰開一瓶水遞給時鬱,同時給自己也開了一瓶。
“馬上到了,你先緩一緩,我們再過去。”
時鬱沒意見,喝了兩口水,大概是因為呼吸急促,喝水嗆到了,咳了好幾聲。
一旁的傅雲禮看了又心疼又無奈,拍了拍她的背,幫人止咳,又拆開小包濕巾,“擦擦臉,這幸好你沒化妝的習慣,不然這會兒就完了。”
這會兒時鬱好了不少,接過濕巾擦臉,冰涼濕潤的濕巾貼在臉上,頓時感覺到了疲憊感散去不少。
她仰起頭看傅雲禮,平靜地問,“為什麽?”
傅雲禮聳了聳肩膀,“能為什麽,妝會花啊,女孩子負責漂漂亮亮的就行了,就你會找罪受。”
聞言,時鬱抿了抿嘴,沒說話。
今天的傅雲禮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麽區別。而時鬱搞不懂的就是他這種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還在關心其他人。
時鬱很敏感,常常能注意到一些小細節,她也是個很在意細節的人。
比如,有時傅雲禮身上會有很淡的煙味,說話時經常會加上肢體動作,仿佛在極力表達著,希望對方信自己說的話。
可他一點也不像是會抽煙的人,更不會在她麵前抽煙。
也不像是不自信的人……
偏偏時鬱對感情方麵又比較空白,即便發現了,又不能理解。
————
傅雲禮麻木地站在灰白的石碑前,一言不發。
明明是最健談的人,可到了這裏以後,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時鬱蹲下身來,把買好的水果擺上去,一抬頭就看見,傅雲禮攥著鮮花身子緊繃著。
“小抑?”
聽到聲音,傅雲禮似才回過神來,把手上的那束花放下。
少年眼瞼低垂,在墓碑前跪下來,聲音低沉,“爸,媽,我考上警校了……”
沒了,就這麽一句話,似乎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氣力。
傅雲禮沉默不語,背脊挺拔,頭卻始終低垂著。
他跪了很久很久,直到天空開始下起小雨,時鬱在旁邊幫他撐傘。
“姐,我是不是很差勁?”
傅雲禮閉了閉眼,強忍住那股湧上來的酸意,聲音發啞,“我其實一點都不為他們感到驕傲。”
他隻想擁有一個普普通通的家,不用很大,不用很有錢,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就行。
每天放學回家,都可以對著屋裏的人說,“我回來了。”
然後父親母親會問他,在學校裏過的怎麽樣,學習好不好,有沒有交到新朋友。
每次開家長會時,身邊都可以有兩個人。
福利院再好,朋友再多,但那也彌補不了失去父母時帶來的空缺。
小學時,老師會站在講台上叮囑著下麵的小朋友,要牽好爸爸媽媽的手,不要隨便和陌生人搭話。
而傅雲禮能牽著的隻有時鬱的手。
兩隻小小的手緊握在一起,似乎就是一個家了。
傅雲禮性子溫柔,是好友中的開心果,很少發脾氣,更沒人見過他脆弱的一麵。
因為,在所有人看來,他都是勇往直前不畏風雨的,不管發生什麽都能笑著去解決。
他總是不留餘力的去幫助所有人,把自己排在最後麵。
時鬱望著仍舊跪著的少年,他似乎陷入了困境,在原地不停打轉。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聲音很輕,“你可以不為他們感到驕傲,因為他們沒有盡到父母的責任。”
這是事實,一路的風雨,全是傅雲禮自己走過來的。
那種缺少家人的滋味,常人是無法體會到的。曾經擁有過,而後失去,和時鬱這種從未擁有過還不一樣。
向英雄致敬,這五個字背後是一個家庭的隕落。意味著,那個年幼的孩子,再也沒有父親母親,卻還要對所有人說。
他們是我的驕傲。
時鬱頓了頓,又道:“他們是英雄,但你才是他們的驕傲。”
畢竟,他們的孩子,是這麽的優秀。
“姐……”
傅雲禮沒想到自己會這麽難受,他一直都在刻意回避父母的事,可當自己也走上那條路的時候,依然會覺得迷茫。
他真的,能做好嗎?
一直以來的強撐,在聽到時鬱的話,終於繃不住了。
他姐說,他才是那個驕傲。
而不是,他必須要為父母感到驕傲自豪。
那一瞬間,傅雲禮的眼睛就紅了,話卻卡在了嗓子眼,說不出來。
他看著時鬱將傘放下,也跪下來,衝著墓碑磕了三個頭,緩緩道:“叔叔阿姨,我是雲禮的姐姐,一直以來,承蒙雲禮關照,以後我也會照顧好他……”
時鬱不怎麽會說這種話,語氣和用句有點生硬,卻全是發自真心的話。
雨越下越大,毫不留情地澆在兩個人的身上,卻覺得好像又沒有那麽冷。
大概是萬物無情,人有情吧。
雨水和眼淚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傅雲禮終於忍不住,一把抱住旁邊的時鬱。
即使在這種時候,也把臉藏了起來,隻緊緊抱著時鬱,一句委屈不說,一句抱怨沒有。
時鬱回抱住他,身子因冷發著顫,手在少年的背脊上一下接著一下撫摸著。
兩人撐著傘下山。
下台階時,一個小男孩逃也似得跑著,在他身後,一男一女緊追著過來。大概是顧及到在這裏不要大喊大叫,夫妻倆並沒有怒喊小男孩,表情很是憤怒,氣得不輕。
那小男孩若被抓到,估計會感受到深沉的父愛與母愛。
傅雲禮下意識護著時鬱,怕那小孩會撞到她,同時停下腳步準備幫忙攔一下熊孩子。
就在這時,一隻手從後方伸來,準確無誤地抓住小男孩。
“管好。”
那人聲音冷然,小男孩在他手上像個小雞仔一樣,縮著脖子一動不動。
時鬱莫名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抬眼看過去,恰好那人也垂眸望來。
視線在雨幕中短短交匯了一瞬。
是個身量很高的男生,穿著黑色襯衣,麵上沒有表情,卻給人一種狠戾的感覺。他眉骨深邃,膚色冷白,漆黑的眼眸漫不經心瞥了時鬱一眼,很快就錯開視線。
男生單手撐著一把黑傘,並沒有離開。
從時鬱的方向看過去,隻能看到他的側顏,攥著傘柄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好看。
另一邊,抓到孩子的夫妻倆衝著男生道了聲謝,然後抬手照著那熊孩子屁//股上扇了好幾下。
聽著就疼。
期間還伴隨著各種教育訓斥的話。
時鬱和傅雲禮在旁邊聽著,氣氛說不出的詭異。
怎麽說呢,他們姐弟倆屬於聽話那種,老師都很喜歡他們,別說挨揍了,從小到大重話都沒聽過。
此時看著這種場景,心情很是複雜。
傅雲禮碰了碰時鬱的胳膊,“姐,走吧。”
“嗯。”
時鬱點點頭和傅雲禮並排往下走,和男生擦肩而過,沒由來的又抬起頭看向他。
他依然沒有動,孤零零的站在傘下,仿若站在另一個世界。
男生五官淩厲,輪廓完美,整個人隱匿在陰翳之下,那雙眼睛似乎比普通人要黑一些。
時鬱很快就收回視線,沒有過多停留。
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漸漸走遠,能看到高個男生把傘的大半都傾向女生,對她很是照顧。
這就是她放棄他的原因嗎?
荊謂雲微眯起眼,那張好看的皮囊勾人得厲害,卻也透著揮之不去的冷戾。
真正的喜歡,是不會讓對方為難的,哪怕翻山跨海也要來見你。
荊謂雲曾經不是沒想過,用強迫的手段,逼迫大小姐留下。
最簡單有效的方法,莫過於拿把刀往脖子上一橫,眼神一狠,“你敢丟下我,我就死給你看。”
雖然很傻比,但絕對有用。
但那日,時鬱發病後,荊謂雲就徹底打消了所有強行把人留下來的念頭。
最後的哀求,不過是四個字。
別走,行嗎?
時鬱不能留下,也不可以留下,她的心結若不解開,哪怕被困一輩子,也不會真正的開心。
就當是為了大小姐,荊謂雲在她走後,才選擇放棄了自己。
隻敢在後麵默默注視著她,保持著距離,一步一步跟在後麵。
等她回頭。
大小姐若回頭,小白菜就對她好,她不回頭,小白菜來找她就是了。
沒什麽好為難的。
方才視線接觸的那麽一瞬,荊謂雲差點以為那個情感淡漠的少女,認出自己了。
可惜沒有。
荊謂雲落下眼睫,望著那抹身影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視野中。
野貓大多養不熟,跑了也正常,再抓回來就行了。
忽然,腦海裏響起不分男女的電子機械音:【好奇怪,按照資料顯示,傅雲禮今天應該是一個人來公墓的啊?】
荊謂雲沒有說話。
他知道,這是時鬱犧牲一切,爭取來的。
隻為了救那個男生。
而從係統給出的信息來看,那小子確實值得。
可值不值得是一方麵,荊謂雲看他不爽是另一方麵。
事情還要從他跳海那天說起。
從時鬱日常的心聲裏,荊謂雲就知道有那麽個東西一直在暗中與她交流。所以在係統找上自己的時候,他並沒有多震驚,毫不猶豫的綁定了。
怎麽說呢,這個“係統”給荊謂雲的感覺有點呆,且從對話試探中得知,係統並不認識時鬱。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隻找苦命人,行善積德,會有福報。】
【隻要獻出一點點愛,係統017將實現你的願望。】
銷毀數據的係統,回到了最初的版本,沒有查閱權限,沒有定位權限,唯一給的就是荊謂雲一個身份,不至於在這個世界被警察當成偷//渡的人抓進小黑屋。
一人一統,望著陌生的世界,沉默了很久很久。
係統笑盈盈道:【宿主不是本地居民嗎?】
荊謂雲:“不是你帶我來的?”
係統:【……我怎麽不記得?】
荊謂雲:“……?”
係統是真的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有帶人穿越的權限,要獲得那個能力,少說也要帶過好幾屆宿主,拿到不少業績點才行。
而他,一個“新生”的係統,啥也不會。
能帶人穿越才是有鬼了。
於是乎,得出結論,他統生裏的“第一個”宿主,可能腦袋不是很好使。
荊謂雲/係統:這個係統/人類,好像有點病。
後來,在係統的解釋下,荊謂雲知道了他的任務是什麽。
說難不難,說簡單吧,還不是很簡單。
簡而言之就是,做好事。
當好事積累達到一定程度後,係統就能升級,開發出其他功能。
而且,要從簡單一點一點提升難度,最開始的時候,荊謂雲甚至連撿地上的煙頭這種事都幹過。
恍惚間,荊謂雲想起之前時鬱領著自己做好人好事。
我一生行善積德……
艸!
偌大的世界,別說找時鬱了,荊謂雲連自己在哪都不知道,隻能先想辦法幫係統升級。
他的身份是一個在國外留學多年的富二代,吃住和錢算是沒有問題。
問題是,他每天都要出門,今天救流浪貓狗,明天上敬老院陪老人,後天又幫路人抓小偷……
荊謂雲哪是有耐心做這種事的人,把受傷的貓送去寵物醫院時,寵物醫生看著他擺著張臭臉,凶神惡煞的模樣,差點以為這貓就是他虐的。
少年眉眼又野又冷,話都不帶多說一句的。
寵物醫生看到他手上一道道被貓抓出來的血痕,再看他即使這樣,依然麵無表情地把貓輕輕放下來,就知道是誤會了。
“你這手上都被抓傷了,得處理一下,下次別直接用手……”
就這樣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係統才升級到可以做些高難度的任務。
他搜索列出了幾百個名單,上麵詳細記錄了當事人過去的遭遇,後麵又會怎樣。
【俗話說的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宿主,我們現在可以救人去了!我覺得你非常有做好人好事的天賦!】
荊謂雲:“嗬。”
或許是因為換了世界,不再有主角優待,荊謂雲的讀心能力消失了。
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麽壞事,那些嘈雜滿懷惡意的心聲消失後,心反而靜了不少。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兩麵性,一麵好一麵壞。
因為讀心的能力,荊謂雲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充滿惡意的世界,無數次自我懷疑,卻同樣因為讀心,才能知曉時鬱隱藏在平靜之下的無助。
這個最讓人痛苦的能力,卻幫他找到了存在的理由。
其次是傅雲禮,時鬱因傅雲禮才會與他相識,又因傅雲禮,離他而去。
到底是好多,還是壞多,已然分不清了。
在那幾百個人名當中,荊謂雲看到了傅雲禮。
相較於時鬱來說,他才是最有問題的那個人。
荊謂雲聽著係統講述傅雲禮的經曆,眼神一凜,“就他了。”
係統:【確定了嗎?會不會有點草率,要不要再探查觀摩一下每個人的……】
“確定。”
荊謂雲聲音很冷,兩個字說得咬牙切齒,不像是要救人,更像是要去殺人。
係統莫名打了個哆嗦,小聲詢問道:【宿主這麽肯定,是不是已經想好怎麽“救”傅雲禮了?】
“傅雲禮想要的是一個完整的家,不過人死不能複生……”荊謂雲淡淡道。
係統若是有人形,此時定然在他腦海裏狂點頭。
這個宿主雖然人凶了點,但還是很靠譜的,該做的任務,一個都沒落下。
係統好欣慰。
然後,他就聽見荊謂雲麵無表情道:“我給他當爹,時鬱當媽,他就能體會到家的溫暖了。”
係統:【???】
————
等荊謂雲找到傅雲禮所在地時,經過數日觀察,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現在的時鬱,似乎並不是從未來回來的時鬱。
他雖然和時鬱在同一天跳海,可所在的時間點,卻比時鬱早一年,仿佛被人精準計算過一樣。
一年時間,係統剛好升級,名單裏有傅雲禮的名字,一切似乎都被安排好了。
當初時祈銷毀數據的太急,根本沒有時間去分類辨別,相當於一股腦來了個恢複出廠設置。
第一次,無論對人還是對統來說,都是印象深刻的。
時祈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帶宿主做初級任務是什麽樣子。因為太過初級,加上他業績不夠,權限少得可憐,費勁吧啦弄了好久,中間甚至還換過好幾次宿主。
在時鬱和傅雲禮那樣的情況下,錯過一天,都有可能出現變故。
時祈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荊謂雲送到了早於時鬱回來的時間點。
給足荊謂雲了解這個世界的時間。
他相信以荊謂雲對時鬱的執念,一定可以找到時鬱。
不過出乎時祈預料的大概是,荊謂雲沒有選擇“救”時鬱,而是找上了傅雲禮。
本來這次祭拜親人,應該是傅雲禮一個人來的,即使拿到了錄取通知書,踏上父母曾經的道路,這個少年的內心依然是茫然無措的。
再加上時鬱的“離開”,讓他少了活著的價值感。
壓倒駱駝的往往是最後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
當傅雲禮看到了和失去父母時的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跑鬧任性,而後被抓住嚴厲批評。
沒人知道那一刻他心裏想的是什麽。
羨慕?嫉妒?委屈?亦或者都有……
崩潰往往隻是一瞬間的事,而造成突如其來的爆發,卻是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思念與糾結。
站在陽光下的人,地上必然有影子。
————
荊謂雲原本是提前在墓園等傅雲禮的,不曾想時鬱也來了。
而今日時鬱陪傅雲禮一起來公墓的行為,恰恰證明。
他的大小姐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雲哥算是愛屋及烏了,他了解鬱妹,知道小抑是她的心結,不過他還是看小抑不爽哈哈哈,畢竟媳婦跑了。
傅雲禮:這就是你要當我爹的理由?你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