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慶平帝隻掃了一眼密信, 立時白了臉,待看過後麵的口供,已是渾身發顫, 氣得頭暈目眩,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好個王家!好, 好……”


    他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謝景明急忙上前一步,一下一下撫著他的胸口, “官家保重龍體。”


    慶平帝把信拍到他手裏,喘籲籲說:“朕早料到王家肯定會與北遼使臣私下勾連, 卻沒想到王家竟卑賤到向北遼稱臣的地步!”


    謝景明裝作第一次看見密信,眼睛裏全是驚訝錯愕, “鹽鐵茶,還有布匹,這些都是嚴禁賣給北遼的戰備物資,王家哪兒來的膽子,敢藐視朝廷的法令?簡直與賣國通敵無異!”


    顧庭雲又加了一筆,“與其他邊境不同,河東路與北遼接壤邊關走私成風, 不止平民商賈, 連流寇都參與進來,每年流入北遼境內的鹽鐵茶無法估量。”


    謝景明把信輕輕放在龍案上,“口說無憑, 你可有證據?”


    顧庭雲搖搖頭, 重重歎出口氣, “還需要什麽證據, 去邊關看看就知道了, 當地的父母官怕犯眾怒,不敢管。我和王大人提過幾次,他倒是讓人去查,可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不是不敢管,是不想管,恐怕那些人也暗中摻和一腳。”慶平帝連連冷笑,“走私,一本萬利的買賣,財帛動人心啊。”


    這些錢最終到了誰的手裏,謝景明沒有繼續發問,欲速則不達,有些事情,還得讓官家自己品出來。


    慶平帝畢竟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閱曆很深,經過最初的震怒,此時已漸漸平靜下來。


    “談判的朝臣早就定了,都是熟悉北遼的人,陣前換將乃兵家大忌,不能換人。”慶平帝眼皮一閃逼視地上跪著的顧庭雲,“你說這些,無非是想替自己脫罪罷了。”


    顧庭雲道:“人犯不敢推脫,然蕭賢該死!使臣團在豐州飛揚跋扈,無視大周律法,看中誰家的娘子就公然討要,聽說誰家有珍玩,就逼著人家敬獻給他們。”


    “從豐州到並州,使臣團借‘剿匪’之名,一路搜刮民財,老百姓早已苦不堪言,然王大人不知出於何種顧慮,竟對此不管不問。”


    顧庭雲叩頭,“任由他們絞殺歸順的遼人,我大周已成了不講信義的小人,更會失去民心,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民眾對朝廷失望,會做出什麽舉動?官家,他們為了一己之私,是把您放在火上烤啊!”


    慶平帝恍惚了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朕進學的第一天,陸先生就講的這課。”


    口中的陸先生,就是顧庭雲的嶽父陸蒙,曾為帝師,因與老相國政見不和,因言獲罪,先被貶謫出京,後被問罪抄家。


    隨著陸家的坍塌,再也無人能撼動老相國在朝中的地位。


    而老相國,是太子最大的靠山,其親密程度已超過與官家的父子情。


    謝景明俯身,重重握了下慶平帝的手,“跟北遼談還是要談的,顧先生說的有理,談也不是這個談法。我既然能打散北遼王庭一次,就能打散兩次——談判桌上所有的底氣,都來自前線的勝利。”


    慶平帝回握他一下,微微頷首。


    謝景明心頭稍鬆,試探道:“顧先生殺了蕭賢,一是為自保不得不為之,二也是揚我大周國威,替朝廷平息民憤,法理不外乎人情,官家可否酌情減免一二?”


    慶平帝閉上眼睛,半晌才道:“此事容後再議,先將人押入大牢。”


    “官家容稟,人犯還有話要講!”顧庭雲重重叩頭,“所有人都知道大周富庶至極,尤其在京城這個富貴窩,上至高官,下到平民,奢靡成風,喜好攀比,多少人被享樂磨平了誌向。”


    “他們不知道外頭是什麽樣,更不知道,大周的脖子上早懸了一把刀!”


    顧庭雲說得興起,膝行上前,直接從龍案上拿過紙筆,連比帶畫,“這是我大周的疆域,如今,北麵有遼人,西麵有黨項國,東北女真人正在悄然崛起,還有這裏。”


    他在紙上某一處點點,“這塊草原,諸多部落一直在互相爭鬥,所以沒有攻擊過我們,但是近兩年來,小部落逐漸並入了大部落,一旦這裏形成穩定的政權,勢必是不輸於北遼的力量。”


    那圖畫得非常潦草,慶平帝尚且在思量,常年在軍中的謝景明已反應過來了。


    他拿過一張白紙,照著顧庭雲的草圖很快畫了一遍,大周的疆域塗滿朱砂,濃淡不一的墨汁的是其他國家。


    幾倍於大周國土,黑壓壓一大片蹲據在大周之上,如巨熊,如猛虎,猙獰著張開大口,就要把大周撕碎吞入腹中。


    視覺的衝擊往往比語言來得更猛烈,慶平帝額上冒出冷汗,已是陡然變色。


    “除了東南沿海一帶,大周邊境全被敵人包圍了。”謝景明的聲音冷得嚇人,“在他們眼裏,大周懦弱可欺,就是一塊唾手可得的肥肉。”


    所以,和談絕對不能退讓一步!

    聽見謝景明的聲音,慶平帝方鬆弛一點,問道:“這些地方你都去過?”


    “是。”顧庭雲答道,“過去一年多的時間,我走了很多地方,深入草原腹部,那裏的部落,早已不是大周印象中的蠻夷番邦,他們正在擰成一股可怕的力量……大周,不能再麻痹自己了,要有危機意識。”


    慶平帝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良久才惋惜地歎了聲,“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顧庭雲,你選個地方流放吧。”


    還要判罪?謝景明眉頭微蹙,暗暗衝顧庭雲使個眼色,意思很明確,去關西!


    在他的地盤上,是流放的犯人,還是體麵的貴客,不過攝政王一句話的事。


    顧庭雲卻說:“承蒙天恩,人犯不勝惶恐,自請去河北路大名縣,求官家恩準。”


    上頭兩人都愣住了。


    灤州靠近北遼,多有戰火,他就不怕北遼人報複?


    似是看出二人的疑惑,顧庭雲苦笑道:“人犯的亡妻,葬在析津縣,如今那裏已成了北遼的郡縣,我……隻想離她近些。”


    慶平帝怔了下,“你的亡妻,是陸先生的女兒?”


    顧庭雲點點頭。


    慶平帝默然片刻,想起那位爽直瀟灑的儒者,應允了。


    顧庭雲哽咽著叩頭謝恩,擦擦眼角,悄然隨著內侍下去。


    偌大的寢殿又恢複了寂靜。


    不過半個時辰,慶平帝的精神頭兒已撐不住了,聲音變得虛弱無力,“流刑改成一年,回頭你找機會,把他召回京城。探花的功名也一並還給他,這個人心誌堅定,比二十年前更精益了,是棟梁之才,你要用好他。”


    “是。”謝景明扶他緩緩靠在大迎枕上,“臣弟想以這份口供為由,命關西鐵騎出征,打北遼一個措手不及。”


    “準,但不能把北遼逼到黨項國那邊,讓他們互相鬥,對大周更有利。”


    “臣弟明白。”謝景明頓了下,低聲道,“王大人一向謹慎,這次不太像他做事風格,要不要進一步查查?”


    其中必然有太子的授意。


    慶平帝卻沒有言語。


    看來還不到時候,官家還沒徹底舍棄太子。


    謝景明馬上岔開話題,“十月初十是老相國七十八壽辰,臣弟不想去,官家指個差事把臣弟派出去吧。”


    慶平帝斜睨他一眼,“不想去就不去,你是攝政王,還用找借口?”


    謝景明笑笑,躬身準備退下。


    “等等,”慶平帝又叫住他,沉吟道,“顧庭雲說的也有道理,你來主持和談事宜,叫北遼蠻子一上談判桌,就腿打哆嗦!”


    轉天,和談官員人事變更的旨意就發了下來。


    “東宮都炸鍋了,太子那臉色,哈哈,和死人也差不多。”許清坐在廊下的台階上,說得眉飛色舞,“太子的老丈人也被官家召回京,看著吧,往後倆月可熱鬧嘍。”


    安然嚓嚓磕著瓜子,“既然要拿王家開刀,為啥官家不赦免顧老爺啊?”


    “那我可不知道。”許清忽瞥見顧春和拐進來,忙站起來笑道,“郎主在裏頭看書呢,顧娘子隻管去。”


    顧春和提著一個小小的食盒,臉頰微微泛紅,支吾兩句,推門進去了。


    “還不好意思呢。”許清笑道,“破天荒頭一回送東西,郎主還不定高興成什麽樣。也不知道她做啥好吃的。”


    安然拍拍手上的瓜子皮,“那還不簡單,等我奉茶時瞅一眼。”


    少傾,她從書房出來了,臉上的神情很奇怪,驚奇,不敢相信,又憋不住笑。


    把許清急得抓耳撓腮,“到底怎麽啦?”


    “糖!”安然噗嗤地笑出聲來,“顧娘子親手做的糖製四樣!”


    許清愕然,“郎主最討厭吃糖,壞嘍,這下顧娘子白做了。”


    書房裏,顧春和眉眼彎彎,“是麥芽糖做的,裏麵加了桂花、鬆子、瓜子仁,還有鹽津的玫瑰絲,不是純甜的糖,你嚐嚐。”


    微黃透明的糖,小小一塊,躺在甜白瓷碟子裏,在陽光下閃著晶瑩剔透的微光。


    謝景明沒有放下手中的筆,“你做的?”


    “嗯,做了一上午呢,好不容易才做成這一碟子。”


    “我占著手,你拿給我吃。”


    顧春和未作他想,拈起一塊糖遞到他嘴邊。


    謝景明低頭,薄唇微張,含住那塊糖。


    還有她微涼的指尖。


    像是被火燙了下,顧春和手一縮,然指尖已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溫暖。


    燦若晨星的明眸看著她笑,如含著另一塊糖。


    顧春和轉過身,眉眼低垂,嘴角細抿,不讓他看到自己緋紅的臉頰。


    “我沒能替你父親洗脫罪名,不怪我?”


    “明知故問,怪你還請你吃糖?你幫爹爹麵聖,光憑這一點,我就該好好謝謝你。”


    謝景明眼中笑意更勝,飄飄然間,終是問出了心中所想,“先生頂多流放一年,一年之後,肯定能回京,我也會想辦法恢複他的功名……你就不用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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