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席間一片嘩然, 人們互相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目光,有知曉顧家李家糾葛的,已帶著些許的自得, 低聲和周圍的人賣弄起來。


    即便有人不清楚,席間李夫人一直對顧春和極盡冷嘲熱諷之能, 也看出幾分端倪了。


    田小滿和顧春和偷偷咬耳朵,“早聽姑媽說,李夫人心腸陰狠手段毒辣, 我還以為是姑媽誇大其詞,原來是真的。”


    顧春和卻覺奇怪, 方才李夫人在旁不停煽風點火,純屬看熱鬧不嫌事大, 若真是她下的毒,應該不希望事情鬧大才對。


    火辣辣的陽光曬得大地一片白花花的,知了躲在樹蔭裏顫動翅膀,吊著嗓子怪聲怪氣地尖叫,吵得李夫人耳膜嗶嗶作響,腦瓜子都快要炸了。


    她豎起兩隻眼睛戳指罵道:“滿口胡沁的下三濫東西,敢汙蔑我, 你受了誰的指使?說!”


    那丫鬟砰砰地使勁磕頭, 指天咒地發誓說的都是真的。


    謝景明用扇子輕輕叩了兩下桌子,不疾不徐說:“案子我的人審的,李氏, 你的意思是我指使她誣陷你?”


    李夫人如被掐住脖子的鴨子, 猛地卡殼兒, 縱然她這樣想的, 也不敢直白地說出來, 隻好求救似地望向太子妃。


    謝景明隨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笑意涼薄,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王氏,你也認為本王在挑釁東宮嗎?”


    太子妃霎時讀懂了那笑容背後的含義,微微垂下眼簾,“十七叔說笑了,區區妾室,代表不了東宮。”


    “你……”李夫人使勁掐著手心不讓自己當眾失態,“姐姐,咱們都是東宮的人,便是平日裏有個磕磕絆絆,也是自家關起門來的事,不要讓外人看笑話。”


    話音甫落,聽風樓裏的嗡嗡聲就倏地止住了,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瞧著她們倆,誰也沒料到矛盾焦點竟轉移到東宮內鬥了!


    太子妃不接她的話,隻向謝景明道:“隻憑一麵之詞有失偏頗,無論如何李氏是小太孫的生母,我今天先將她帶回去,改日再向顧娘子賠罪。”


    謝景明很給麵子,微微一點頭,似乎不欲與太子妃為難。


    沒想到李夫人不同意,如果就這樣走了,這口黑鍋就扣她腦袋上再也拿不下來。


    向來隻有她害別人,哪有別人害她的份兒。


    “你老子娘是誰,誰抓的他們,又是誰把你送進國公府,誰給你的莽草,你是如何放進顧春和碗裏,嗯?”李夫人目光刀子似地逼視那丫鬟,“無憑無據就想給我潑髒水,當心我剝了你的皮!”


    一聽這話,小丫鬟反而抬起了頭,“你剝,你剝!整個析津縣誰不知道你李家專剝人皮?你弟弟欺男霸女,強占民財,和縣太爺串通一氣,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小丫鬟目光灼灼,像是兩團火在燒,“隻因少交一石租子,就被你們活活打死,女兒還被賣進窯子抵債!廟會上你弟弟看中別人家的娘子,竟然拉到廟裏就把人強了,你弟弟蓋新房子,析津縣所有人必須隨禮,不給就把人往死裏打。”


    “住口!你給我住口!”暴怒之下,李夫人再也維持不住貴婦的儀態,“來人,拉下去,堵上嘴給我打死!”


    可她忘了,這是國公府,旁邊還有攝政王,攝政王不發話,誰敢動?


    “你打死我我也說,你李家比河裏的王八都賤!”小丫鬟從地上猛然站起,哀嚎著痛哭著,把李家幹的好事一樁樁一件件,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個幹幹淨淨。


    聽得眾人唏噓不已,有幾個性情耿直的,更是對東宮怒目而視。


    太子妃麵沉似水,她對李家的事有所耳聞,也提醒過太子管束李家,不過析津縣地處偏僻,所謂天高皇帝遠,太子申斥一通,李家便收斂幾日,過後依舊我行我素。


    後來北遼人占了析津縣,當地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苦主都找不到了,李家的惡行,也似乎隨著析津縣的城破,變成了過眼雲煙。


    萬想不到在英國公老夫人的宴席上被當眾揭開!


    一顆小小的莽草果,本想在十七叔心中種下懷疑的種子,結果反被利用,將更大的矛頭引向東宮。


    如今已無人關心到底是誰下的毒,所有人關注的焦點都是李家能不能得到懲治,恐怕明天就有言官借此事彈劾東宮。


    無論結果如何,太子識人用人的能力,治下能力,甚至品行,都將會受到質疑。


    太子妃不禁暗歎,十七叔隨隨便便一出手,登時把局勢引導他想要的方向上,因勢利導的功底不容小覷。


    怪不得太子如此忌憚他。


    可也不能就此認輸。太子妃厲聲喝止住李夫人,溫言對那丫鬟道:“若你說的都是實話,東宮會還你一個公道,你的父母家人現在何處?我叫人把他們放了。”


    小丫鬟絕望地笑著,“我得罪了李夫人,還能有活路嗎?”說罷,一頭碰在廊柱上,血濺了滿頭滿身。


    聽風樓一片驚恐的尖叫。


    謝景明上前探探鼻息,搖搖頭,吩咐許遠把人好生葬了。


    太子妃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不由暗自苦笑,真絕,死無對證,想給李家洗白都不可能。


    有時候不必把罪名坐實,給大家留些遐想的空間,讓事情在各種聲音中不斷發酵,人們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會不停地深挖各種證據。


    其中不知哪一件就能把東宮拉進泥潭!

    這一局,是十七叔贏了個徹徹底底。


    “做賊心虛!”李夫人更是惱恨不已,“有本事和我當麵鑼對麵鼓地說清楚,竟死了……這事不算完,不行,我不認!報官,我要報官,膽敢汙蔑朝廷命婦,簡直沒有王法,我就不信找不到說理的地兒!”


    不知是誰輕輕笑了一聲。


    李夫人漲紅的臉憋得發紫,奈何發作不得,隻能硬生生的吞下這口惡氣。


    “十七叔,”太子妃微微欠身,“我還是剛才的話,現有證據不足給李氏定罪,我不能把她交給你。”


    謝景明不帶任何感情地笑了笑,“請便。”


    一場盛大的宴席就此落幕,不到兩刻鍾,聽風樓隻剩下國公府自家人。


    老夫人完全沒了精神頭,田氏猶自在旁喋喋不休,“大好的日子,都讓李氏那個挨千刀的攪合了,就該捉她進大獄!我說不請東宮的人,弟妹非要給人家下帖子,你看,沒巴結成,反而生出事端來了。”


    呂氏張口欲反駁,老夫人及時開口;“老二家的,扶我回去休息。”


    蔡雅菲眼睛轉轉,拽著謝景明的袖子撒嬌,“舅舅,祖母好好的壽辰也沒過痛快,我討個巧,請她去您溫泉莊子上散散心,如何呀?”


    老夫人笑罵道:“我老胳膊老腿的可走不動遠路,你想玩隻說你想玩,少拿你老祖母當幌子!”


    蔡雅菲嘻嘻笑著,忐忑不安地看著謝景明。


    謝景明的目光在顧春和臉上打了個轉兒,笑著說:“下個月初五莊子就能住人了,你們幾個姐妹都去,山裏涼快,可以多住些日子。”


    “舅舅真好!”蔡雅菲歡呼一聲,衝眾姐妹得意地一抬下巴。


    幾位姑娘或真心或假意道了謝,擁著老夫人出了聽風樓

    熏風一股股吹過來,上京分明比渝中涼快許多,可柴元娘隻覺熱得喘不過氣。


    謝景明一個字都沒問她,或許是從沒懷疑過她,但他越不問,柴元娘的心就越不安寧。


    不怕他起疑心,就怕他表麵上若無其事,暗地裏妄加揣摩,不如和他解釋一二,開誠布公地談談。既然打算合作,那雙方要有起碼的信任。


    柴元娘輕輕籲口氣,快走幾步,繞過一麵常青藤和薔薇交織而成的花牆,準備叫住謝景明。


    他站在樹影裏,背著手,微微低頭,正笑著和對麵的人說著什麽。


    陽光透過扶疏的樹影灑在他的肩上,水銀一樣流動,映襯得那眉眼愈發溫柔起來,他極其專注地聽對麵的人說話,好像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柴元娘止住了腳步,方才還躍動不已的心瞬間冷凝了。


    她在幹什麽?竟然巴巴地找他解釋?有什麽可解釋的?若他疑心自己,說明這人也不過如此,也不值得柴家合作。


    自己追著他解釋,倒顯得多在意他似的,沒的讓人笑話。


    堂堂柴氏嫡女,不幹這種掉價的事!


    柴元娘轉身就走。


    “好像有人?”顧春和四處張望了下,“我聽見腳步聲了。”


    謝景明麵不改色,“沒人,你聽錯了。別走神,說說,為什麽你懷疑太子妃?”


    顧春和擰眉道:“我沒證據,就是覺得她舉動有點怪怪的,大夫人把莽草端過去的時候,老夫人有一個很明顯的躲避動作,這才是看見毒物的正常反應。”


    “太子妃反而拿起了莽草,雖說墊著手帕,膽子也太大了,就好像事先知道這樣不會中毒,可她明明說不認識莽草。”


    “很好。”謝景明背在身後的手握了又握,盡力忍住撫摸她的衝動。


    他聲音忽而變得低沉,“幸虧你認得莽草,否則……我千防萬防,還是讓太子妃鑽了空子。”


    從廚房到聽風樓,一路上沒有任何閃失,唯有在岔路口,提食盒的丫鬟和一個小宦官撞了個滿懷,小丫鬟嚇壞了,打開食盒檢查沒問題才讓那小宦官走。


    隻會是這時出了簍子。


    顧春和還是不明白,“他怎麽知道那碗羊羹是給我的?”


    “給各桌上菜的次序是固定的,多觀察幾遍就能記住。”謝景明也是窩火,明知是太子妃搞鬼,卻苦於沒有證據,隻能放她走人。


    慶幸,懊惱,後怕,自責,令他臉上呈現出一種非常複雜的表情,看著十分揪心。


    顧春和忍不住說:“她也沒打算要我的命,郎中不是說了嗎,頂多難受幾天就過去了,我就是吃幾口也不礙事。”


    “怎會不……”謝景明突然怔楞住了,似乎在回味她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才不確定地問,“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顧春和急忙否認,“哪有!你是算無遺策的攝政王,我有什麽能耐安慰你。”


    “算無遺策?”謝景明搖搖頭,緩緩湊到她的鬢邊,“我算不透你的心。”


    臉蛋頓時火辣辣的,燒得顧春和腦子暈乎乎的,她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才好,她覺得自己應該轉身就跑,可像是有根線抻著她似的,一步也邁不動,不敢看他,又想看他。


    “我、我……”顧春和手忙腳亂的摸摸臉,動動頭發,借著這些小動作想穩穩神,慌慌張張的,不當心手又蹭過他的嘴唇。


    謝景明呼吸一窒,整個人如半截木頭樁子似的呆住了。


    指尖癢,心猛跳,臉上在發燒,含羞又惶恐,窘得顧春和眼眶蓄滿了淚珠,將落未落,小臉宛如剛剛承露的桃花。


    謝景明艱難地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後退一步——再離她那麽近,他就要控製不住自己了。


    “那、那個,”顧春和終於找回了自己的嘴,“那個小丫鬟也是苦命人,你有沒有問出她家人的下落?”


    謝景明眼神閃閃,神秘一笑,“她啊,估計正在生龍活虎地滿大街鬧騰。”


    某處的望火樓,旗手用力地揮動令旗,這是特屬於邊防軍的旗語,很快,指令便從一個望火樓傳到另一個,迅速在京城各處傳開。


    李夫人的車駕剛駛離國公府大門不遠,就遇上了麻煩。


    門口車馬眾多,人員嘈雜,一個賣桃子的小孩不慎撞在跟車的護衛身上,被扇了兩個大嘴巴子,立時就躺在地上不動了。


    小孩同行的人大喊打死人啦,李夫人的隨扈叫罵他們裝死訛錢,看熱鬧的人是圍了裏三層外三層,將寬闊的大街擠得水泄不通。


    混亂中,有人大喊:“她就是李仁的姐姐,李家背了多少人命,害死我們析津縣的老百姓啦!”


    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一群莊戶人,手持鋤頭鐵鍬,喊著殺人償命血債血還,一窩蜂地朝李夫人的車駕殺過來。


    保護李夫人的侍衛身手雖好,奈何寡不敵眾,擠擠挨挨的都是人,也施展不開,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


    李夫人嚇得臉色焦黃,什麽也顧不得了,從匣子裏拿出保命的響箭朝天射出去。


    長長的哨音過後,空中爆開一朵金色的煙花。


    須臾,若幹處街巷動了起來,幾乎是同時,望火樓的旗手也動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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