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他家是老街區的老宅子,地勢低窪,積水嘩嘩全衝著他家去,院牆都倒了。我差人過去看,哎呦,院子裏滿是泥,都沒法下腳。”
田氏繪聲繪色說著,臉上沒有半點焦急擔心的模樣,老夫人看著她,突然心生不妙。
果然,下一句她就說:“我想來想去,還不如來國公府住,等他新宅子蓋好了再說。”
老夫人幹巴巴笑了幾聲,“不好吧,國公府地小院窄,恐怕慢待了人家。”
“自己家親戚,不講究那些虛禮。”田氏手一揮,滿不在乎道,“我和蘭媽媽說了——哦,就是我弟弟的乳母,現今管著他府裏的事。她也說好,就是怕太打擾咱家。我說不礙事,國公府屋舍極寬敞,您說是吧?”
老夫人忍不住暗罵一句,剛想說“奶嬤嬤恐怕做不了攝政王的主”,話還沒出口,便聽門外蔡攸笑聲朗朗,“母親,恭喜母親,賀喜母親。”
都快被你媳婦氣死了,還喜什麽喜!老夫人在心底暗暗翻個白眼,按套路回道:“喜從何來啊?”
蔡攸滿麵紅光,“您娘家侄子韓斌調任中書舍人,不日即可到京。”
滿頭陰霾頓時煙消雲散,老夫人連叫了三聲好。
韓家也曾是赫赫有名的望族,先祖以科舉入仕,一父三子先後官拜宰相,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可謂名盛一時。可惜後人不爭氣,卷入黨爭,被先帝從上到下收拾了一頓,自此一蹶不振,徹底被擠出了權貴圈子。
好容易出了個承載了全族人希望的狀元韓斌,奈何他和老相國政見相左,多年來一直外放,死活邁不過五品官的門檻。
這下好了,不但調回京城,還進了中書省,那可是權力中樞!
老夫人感慨道:“三十年了,韓家終於迎來重振的希望了,皇恩浩蕩,官家聖明啊!”
蔡攸笑道:“官家聖明,咱們也要多謝攝政王,是他舉薦了表兄。”
老夫人一愣,謝景明什麽時候跟韓家有了交情?
田氏一拍巴掌,笑得見牙不見眼,“得嘞,老夫人,媳婦兒這就叫人收拾院子去啦。”
蔡雅菲高高興興跟過去幫忙,呂氏小聲給女兒說著什麽,蔡靜蓁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顧春和看見,蔡嫻芷的臉上仍是得體的微笑,可手在袖子下麵慢慢攥緊了。
她為什麽如此懼怕謝景明,僅僅是因為屠城的傳聞麽?
雨後的陽光,從雲端帶著悲憫宣泄而下,冷冷看著這群神色不一的人們,須臾,又躲進了雲後。
屋裏的光線變暗了,蔡嫻芷背對著窗,臉色藏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顧春和突然覺得有些不認識她了。
晌午,老夫人的大丫鬟桃枝來到後罩房,“老夫人想起庫裏有頂蟬翼紗帳,別的姑娘都有了,唯獨您這裏沒有,趕緊打發我給您送來了。”
顧春和想推辭不要,桃枝說:“你搬到這裏來,老夫人本就難過,再不要她的東西,可叫她心裏怎麽過得去。”
“老夫人本想把老姨娘的院子收拾出來給姑娘住,又怕你多想,二夫人倒是願意把你接過去,可國公夫人不同意……唉,兩位夫人險些鬧起來。姑娘先湊合住幾天,老夫人在想別的辦法了。”
顧春和忙道:“我知道老夫人的難處,請姐姐轉告她老人家,這裏吃的用的,無一不比我在家裏好百倍,我感激還來不及呢,要是還有怨言,那就真成了白眼狼。”
桃枝看她滿臉懇切,不似作偽,遂放下心來,又把婆子們叫來,嚴詞嗬斥一番,直把那些人訓得麵紅耳赤才作罷。
攝政王府,謝景明有些無奈,“媽媽,你應該提前和我說一聲。”
國公府一向秉持中立,他強住進去就是硬拉著英國公站隊,他不屑,英國公也不值。
蘭媽媽佝僂著坐在椅中,腿上搭著薄毯,幾縷花白的頭發從鬢邊散落下來,在風中蕩悠悠飄著。
她幹咳一聲,聲音變得有些滯澀,“我都六十二了,等我一走,這天下之大能和你說句體己話的人都沒有,你忍心看我死不瞑目?”
謝景明說:“不方便,不去。”
蘭媽媽揪著衣領喊心口疼,“太妃娘娘,老奴沒用,郎主就是不願意認這個姐姐啊!老奴有辱使命,幹脆死了得了,安然啊,晚上別做我的飯了,我要餓死我自己!”
謝景明素來最惡別人脅迫,偏偏對這個養大自己的老媽媽異常寬和,隻揉揉眉心,敷衍道:“抽時間我去國公府看看。”
蘭媽媽提高聲音:“安然,晚上加個水盆羊肉!”說完,一把掀開薄毯下了地,身姿矯健,步伐鏗鏘,聲如洪鍾地指揮下人們收拾東西。
陽光燦爛,院子裏人聲熙攘,滿地殘花中,柳枝兒不勝嬌弱地在風中輕搖。
謝景明腦中又浮現那一撚細腰。
要不,就去看看吧。
別看田氏在老夫人麵前言之鑿鑿,其實謝景明肯不肯來,她心裏根本沒底兒。這個弟弟看著和氣,骨子裏十分孤傲,他不願意的事,官家也壓他不得。
一聽謝景明沒把話說死,喜得她眉飛色舞,把國公府的圖樣子鋪在桌子上,讓他隨便挑院子。
謝景明掃了兩眼,不置可否。
田氏待要再勸,卻聽丫鬟稟告顧春和求見。
“沒見舅老爺在嗎,不見!”田氏沒好氣說。
謝景明卻站起身,“你先忙吧,國公府地少屋窄,有合適的地方再說。”
純粹是借口,國公府還小?比你現在住的大兩倍有餘。可弟弟已提腳從旁門走了,都沒給她挽留的餘地!
田氏冷著臉吩咐:“叫她進來。”
顧春和是為那兩貫錢來的,這錢太燙手,她不敢要,“聽到些不太好的話,恐怕有辱夫人的清譽。”
田氏暗惱,她說了這事不要外傳,哪個大嘴巴泄露的?
索性把火法在顧春和頭上,“什麽不好的話,給你還不要,瞧不起誰呢?”
“不是這個意思,姨娘們拿的也是兩貫的月例。”顧春和低著頭,聲音不大,卻很清晰,“今日大膽在您麵前說句頂撞的話,人多嘴雜,總有那起子好事的胡言亂語,平白連累了世子的名聲,也糟蹋了夫人的心。”
她從來不敢在田氏麵前提蔡伯玉,此時也顧不得了,再不把話說清楚,以後糟心事恐怕沒完沒了。
“我家世貧寒,沒有攀龍附鳳的心,寄居國公府也是權宜之事,到時我一走了之,給您留下一地雞毛,豈不是恩將仇報了?”
這話正觸動了田氏的心事,感慨道:“難為你想得透徹,就依你好了。你也不要太貶低自己,瞧這小模樣,滿城也找不出幾個比你好的來。要我說,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顧春和不知她心裏的打算,隻當話說明白了,人家就看自己順眼了。
從正院出來,顧春和打算去海棠苑瞧瞧大姑娘,不想假山石後跳出一個人來。
“顧妹妹,你受委屈了。”蔡伯玉憐惜地看著顧春和,“可恨現在想見你一麵都難,我躲在大姐姐院子裏,等了好久才等到你。這是我攢下來的體己,快拿著,莫叫人看見。”
說著,就把錢匣子往顧春和懷裏塞。
顧春和哪裏敢要,邊推邊說:“世子言重了,我沒受委屈。方才夫人還念叨你,趕緊去吧。”
“你看,又要趕我走。”蔡伯玉竟有點泫然欲泣,“妹妹見了旁人都是笑盈盈的,唯獨一見我就不笑,不笑也罷了,還處處避著我。我究竟哪裏得罪妹妹了,惹得妹妹嫌棄我,你告訴我,叫我死也死個明白。”
顧春和嚇了一跳,“什麽死呀死的,不要亂說話。”
要是這話傳到大夫人耳朵裏,她還活不活了?
蔡伯玉笑了,“你果真是心疼我的。有些話再不說我就要憋死啦,好妹妹,你且放寬心,我心裏隻你一個,斷不會叫你做妾,我蔡伯玉此生非你不娶。”
他的眼神真摯而熱烈,炙熱得如同五月裏的豔陽。
顧春和相信他是真心的,這份真心也讓她認真起來。她抬起頭,直截了當問道:“你有沒有想過,我不喜歡你?”
一句話把蔡伯玉問懵了,他是真的沒想過。他一開始就認為顧春和愛慕他,不過礙於身份不敢明言,就算以前躲他,也是故縱欲擒的小心思而已。
“你喜……”蔡伯玉忽然間就泄了氣,他害怕聽到不想聽的答案。
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背影,顧春和心裏還是有點不忍心的,可到底鬆了口氣,隻盼他徹底想明白,於他,於自己,都好。
暖暖的風飄過身邊,送來一陣花香,溫柔地沁入她的心扉,適意極了。解除了夫人的疑心,點醒了世子的癡心,今天是個好日子!
她轉過身,看見紅彤彤的太陽高高掛在樹冠上,扶疏的樹影透出星星點點的光斑,如細碎的金子一樣灑在攝政王的身上。
樹影微搖,他的臉色忽明忽暗。
顧春和猛地怔住。
他怎麽會在這裏?!剛才的話聽去多少?
任憑誰看見一男一女拉拉扯扯都會誤會的,世子甚至要娶她為妻!國公夫人肯定容不下她的,她會被趕出府,這事情很快會傳開,或許還會連累爹爹。
顧春和幾乎是下意識說:“對不起。”
謝景明歪歪頭,似是沒聽清,“什麽?”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碰上世子,”顧春和快要哭出來,“我又闖禍了……”
謝景明輕輕笑了一聲,慢慢走近,“第一次見你也這個樣子,上來就認錯,很喜歡說對不起?或者說,急於否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