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王鳳珠鬆了一口氣, “那我就先出去了。衣服都給您放在門口。”
南歡,“好。”
腳步聲逐漸遠去, 房間安靜下來, 隻有浴房的水流聲。
她洗完澡,換上新的衣物。
腳步聲去而複返,南歡擦著頭發推開門, “奶娘?”
看清坐在桌邊的人,南歡腳步一頓,腦袋裏一片空白。
她別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 才紅著臉小聲說道:“你怎麽今天沒有去北衙?”
這些天她睡醒的時候,他都已經早早的起來去北衙辦公了。
南歡今天早上醒來看到身邊沒有人, 有一瞬的失落又鬆了一口氣。
宋暮有問就答, 沒有半分羞澀,“我想陪你。”
南歡感覺難為情,又有點說不出的喜悅浮上來。
她走到梳妝台前坐下, 慢慢擦著頭發, 從鏡子裏看著宋暮, “殿下若是有公務在身, 還是去忙你的事情。”
宋暮起身走到她的身後, 從她手中接過毛巾, 垂眸替她擦拭著濕漉漉的發絲。
柔軟濕滑的青絲落在手中,陽光順著發梢流轉,冰涼的水珠染濕指縫,他虛虛的握著不敢使力。
“一兩日的休息無妨。”
南歡從前不覺得, 此時才注意到宋暮的力度輕柔, 明顯是收著力的。
她心下軟了幾分。
·
比聖駕先到京城的是押送肅王的囚車。
上一次肅王回京時, 街頭巷尾人頭湧動,爭著一睹肅王的風采。
這一日也不例外,百姓裏三層外三層的爭著來瞧這王侯變囚徒的好戲。
肅王被關在木籠中,雙手和脖子被木枷拷在一起,頭發亂草一般披在肩頭。
他跪在囚車裏,因為脖子上沉重的木枷而站不起身,髒汙的臉上隻剩一雙疲憊的眼睛,絕望又頹喪的看著街道上蜂擁而至的百姓。
長街似乎沒有盡頭,不比肅王有囚車可坐,牽扯進這樁謀逆大案的同黨,以及肅王的公子們隻能穿著草鞋,帶著沉重的鎖鏈,一個接著一個的在烈日下行走。
其中既有男,也有女,人數眾多,神色麻木而絕望。
宋芸已經哭了一路,此時眼睛腫的很高,又曬又累,麵對那些不曾被她看在眼中的升鬥小民的指指點點是完全哭不出來了。
與此情此景相反的是另一邊的平北王府。
王府門前車流不斷,門庭若市。
這些年不乏有人向要提前下注,壓一下這位頗受聖人寵愛的幼子,提前混個從龍之功。
但更多的人,還是保持謹慎。
聖人年歲已高,膝下不是沒有過嫡子,也不是沒有過才德出眾的兒子。
就說太子的位置都兩次輪換,幾十年裏,前前後後折進去多少朝臣。
聖人心思難測,不到最後一刻還真是難以確定鹿死誰手。
如今勝負已分,一批人想著趕緊來示好,混一個從龍之功。
另一批從前與肅王有些勾纏的則連忙上門想要表明忠心,與肅王黨劃清界限。
人人肚子裏都揣著自己的算盤。
宋暮在前麵會客,南歡躲在了自己的房間裏,支在榻上看禮單,安排著禮物往內庫送,懶得起身。
本來這樣的場麵,南歡是該去前麵看一看的,但她本就體弱,還在調養身體,精力有限,實在是分不出來多的了。
前院來了小太監,一溜煙的進了院門。
王鳳珠認出這人是時常跟在全安身邊的小太監,將人攔在寢室的門外,“什麽事情這般急?”
小太監往房裏看了一眼,客客氣氣的對王鳳珠說道:“王夫人,現在王妃醒著嗎?”
王鳳珠,“醒著的。王爺讓你來的?”
小太監,“王爺說來了個客人,姓南,名光。說是吏部的員外郎,您的堂侄。小姐要不要見?”
靠在窗下的南歡一怔,手撐著軟榻放下手裏的禮單,坐起身來。
若說堂侄,白馬公府雖子嗣不豐,但南氏一族卻是族人眾多。
她出身主支,輩分高,堂侄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多了去了。
但這位吏部員外郎,她倒是有幾分印象。
因為開酒舍那幾年,偶爾會遇上幾個跑到平樂坊的倡肆中尋歡作樂的舊識。
她從前是白馬公府的大小姐,人人都敬著,許多比她年長的南家族人見到她,哪怕是官身,也要恭恭敬敬的喊一聲姑奶奶,小姑姑。
這一朝被趕出家門,又讓整個南氏一族都丟了臉麵。
過去的舊識再見麵,就少不得要嘲諷戲弄幾句了。這位堂侄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幾個男人去倡肆尋歡作樂,正趕上她傍晚關門收拾東西。
幾個人圍著她指指點點,說盡了刻薄話。
當時她剛開酒舍,麵皮薄,最後一個人哭了大半夜,連著幾天眼睛都是腫的。
不過也就是那麽一次,這一次之後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再見到她都是繞著走,好像是不屑於理睬她一般。
一度南歡都是怕見到舊人的。
這些天南家的人都沒有主動往她麵前湊過。
眼下是她爹按捺不住,拿這麽個貨色跑來投石問路來了?
王鳳珠一進門看見南歡的表情便知道方才的話她都聽見了,“小姐,要不要見?”
南歡起身走下床榻,推開門。
她麵色冷淡,對守在門外的小太監說道:“不論他送什麽禮都扔出去,不見。南家的人,一個都不許進王府。”
小太監得了令要走。
南歡又叫住他,“慢著,將人叫進來,打一頓再扔出去。就說他踩髒了我們王府的地。”
小太監把這話聽在耳中是一個激靈,轉身一五一十的原樣講給了宋暮聽。
宋暮一笑,看向一旁的全安,“愣著幹什麽?王妃有令,還不快去。”
·
白馬公府。
南袤,“他們當真連門都不讓你進?”
中年男人捂著腫的跟豬頭一般的臉,連連抽氣,“可不是嗎,人不讓進,東西也不收。這大庭廣眾的把我是往死裏打呀。”
南袤坐在桌邊,愁眉不展的喃喃道:“看來她果真還在怪我。”
他本來想著肅王與平北王鬥一鬥,南家坐山觀虎鬥,兩麵都不沾,千萬別卷進這麻煩事。
就連肅王府被查封,他也想著事情未必這麽簡單,肅王根基深厚,又是長子,這些年勢力不可小窺。
京中太後下了懿旨不假,但聖人遠在泰山,肅王又陪在聖人身邊。
真正聖人聽到這京中的消息會是什麽反應,中間肅王這邊會不會又出變數,誰也猜不到。
結果這才幾日,陪著聖人離京的羽林軍就壓著肅王回來了。
這說明什麽?
這說明聖人跟太後的意見這一次是一致的。
難道說聖人真的有意讓幼子繼位?
如今南歡這般態度,等到宋暮登上那個位置,他們不說作為外戚沾光,恐怕不被報複都算好的。
這些天因為南歡的原因,從前那些三五時送來的邀請都一下少了不少。
柳夫人很少出門再同那些貴婦人賞花喝茶,他受到的影響比柳夫人小,但也不是沒有。
如今平北王愈發如日中天,他已經聽聞多人想要在聖人回京之後立刻上表,奏請聖人將之立為儲君。
一旦宋暮入主東宮,南歡對宋暮的影響又這般大,她都不用真正做些什麽,隻要表露一二自己的不喜。
上有所好,下必從之,自然有人會盯上白馬公府,盯上南氏一族。
柳夫人說日久天長,水滴石穿,一點點示好,南歡總會有心軟的一日。
那麽他們南氏一族的臉還要伸上去,讓她打多少次才能滿意呢?
南袤根本看不出半點希望。
現下南歡這條路,無論如何也是走不通了。
南袤長歎一口氣,揮退了南光。
他頹喪的一個人坐了很久,看著窗外的天空發呆,想要想出個法子來,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
“囡囡,你要父親怎麽辦呢?”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南袤終於收回視線,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提起筆墨在絹紙上寫下三個字,海鬆子。
南歡剛誕下時,月份不足,因而孱弱了一些。
柳夫人照顧的十分小心,但某一日起,不知怎麽回事咳嗽不止,急得家中所有人都圍著她轉,一個個大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聽說海鬆子能夠止咳,溫腸胃。
他特意尋來一些,讓人切碎成末,混在粥糜中喂著她喝下。
誰想到這麽一碗粥糜幾乎要了她的命,喝下這東西之後,嬰孩本來皮膚就薄,她身上還起了大片大片的紅疹,呼吸困難,倒是不咳嗽了,隻是什麽東西都喂不下去。
他慌得沒有辦法,找來太醫看過也是無用,隻能連夜抱著孩子上山找廟,希望和尚們能有個法子留下這孩子。
後來,總算遇到一個高僧,幾味草藥一劑藥湯灌下去。
她將粥全吐了出來,總算能慢慢吃點東西,稍微好些,送到魏家去養著,這才養大了。
海鬆子無毒,但對南歡來說,就是劇毒之物。
這一點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因為他從未向他人講過,南歡也不會記得那麽小的記憶了。
南袤盯著紙上墨跡未幹的字跡沉默了很久,“囡囡,別怪我。父親是迫不得已。你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與其留著一個根本不會為家族帶來半分助益,甚至於還將他們視作仇人一般的女兒。
倒不如沒了這個女兒。
南歡的身體不好,恐怕很難誕下子嗣。
一個女人不能誕下子嗣,就算一年兩年,宋暮對她情意正濃可以容忍。
日後宋暮登上那個位置,天下美人都是他的,他未必會如此時這般情熱。
南歡死在這感情最好,容色最美的時候,說不準宋暮能記她一輩子。
看在南歡的麵子上,總會對南氏一族有幾分容情。
他將紙疊起來,放進了信封之中,招來一個老仆低語了幾句。
看著仆人離去,他從書架上翻出一本金剛經,鋪開了紙張,一筆一劃的抄起了經文。
生下這個女兒,他為她抄了兩次經文。
一次盼她生,一次盼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