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傍晚, 太後一道懿旨傳到了平北王府,召平北王入宮, 旨意卻落了個空。
這會兒人根本不在王府。
南歡恰好醒著, 帶人出府接了這道聖旨,眼見著來送詔書的人是太後身邊的女官承恩,又是一位舊識。
一麵差人去北衙找宋暮, 一麵留了人在府中喝上兩口茶水稍作休息。
此時宋暮正在北衙的內牢之中。
魏玉身上隻剩一條被浸著斑斑血跡的髒褲子,□□著上身,頭發如同蓬草一般,坐在一張凳子上, 雙手雙腳都被鐵具鎖住。
他麵上髒汙,卻仍舊能看出眉眼俊秀, 姿態落拓卻又仍是一身矜貴, 一雙桃花眼含著笑,帶著幾分鄙薄與譏諷看著眼前人。
“這便是平北王您所有的手段了嗎?盛名難副啊,不過爾爾。”
幾步之外的一人立在陰影之中。
一身朱紅的錦袍, 周身煞氣深重, 使得身上的顏色在這暗室之中卻更顯出刺目, 平白讓人生出這一襲錦袍都是鮮血染就的錯覺來。
宋暮抬眸掃過房間中的器物, “聽到了嗎?人家說你們不過爾爾。”
禁軍內牢中無論值班還是用刑的人員都是行伍出身。
負責審訊的吳宜神色憤憤, “殿下, 這幾日能用的刑小臣都用了。這小白臉嘴跟他媽的鐵打一樣,硬是撬不開。您看要不要咱們給他上點厲害的家夥事?”
這牢獄中的刑罰與各種器具自然也有輕重緩急之分,人體的承受能力是有極限的,尤其未曾習武的文人, 身體大多文弱, 有的刑具一上恐怕不死也得殘廢。
行刑是個技術活, 這內牢關的最多的是禁軍內部觸犯軍紀的軍人,人員普遍在行刑方麵不算熟練。
在行刑這項技術上,越恒遙遙領先京城其他同行。
宋暮麵上瞧不出波動,不置可否,“哦,厲害的家夥事?”
吳宜惡狠狠的瞪了一眼魏玉,“我聽說越恒弄出了一種新的刑具,是在木條上嵌入小的鋼釘,一條一條的將木板編起來,兩排木板將人呀就這麽夾在中間。一用力,這人便渾身都開了小洞,跟那個野蜂的窩似的。一口氣喘不上來咽不下去,保準伺候的魏公子舒舒服服的。”
這人將話講的繪聲繪色,一雙眼睛跟狼似的盯在魏玉的身上。
魏玉將此話聽在耳中,麵無懼色,倒仍舊是一派譏諷的笑容,“沒想到堂堂平北王也要學起酷吏的做派了。刑不上大夫,您這般對我,就不怕涼了士族的心?寒了肅王的心?”
宋暮道:“那你認為,我應該怎樣對你才不至於涼了士族的心呢?寒了肅王的心?”
魏玉沒想到今日宋暮會這般好說話,他稍微一怔,竟有些看不懂宋暮的來意。
他盯著宋暮,“我本無罪,任殿下怎麽審。一張白紙上也不可能找出點墨來。”
宋暮並不顯露情緒,隻慢慢的說道:“你認為我不敢殺你。是嗎?”
魏玉的身體向後一靠,攤平了雙手,坐的懶散,這一番動作牽動身上的鐵鏈,敲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如今刀在殿下手中,我不過一粒微塵,任由殿下處置。”
若宋暮真的要殺他,應當早都就動手了。
這些天雖上了刑罰,但始終都沒有真如南歡所言那般上宮刑,更沒有重刑。
“好一個任我處置。”宋暮負手而立,長睫低垂,瞥來寒涼一眼,“魏公子是不是以為隻要你一句話不說,我便什麽都查不出來。你魏氏的子弟遲早都會將你救出去?”
“我不懂,殿下究竟是想要查什麽。”
魏玉話音微頓,眯了眯桃花眼,薄唇微勾,“哦,殿下是不是想知道當年我與囡囡年少時曾一起做過些什麽,又互送了些什麽詩詞?還是說,殿下想知道當年囡囡從宮中回來是如何評價你的?”
“你想用這些激怒我。可惜,眼下被南歡所憎惡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以為我會在乎你說的這些嗎?”
魏玉的神色一僵。
宋暮麵上神色很淡,“今日來,我本是想給你一個機會。但你實在是冥頑不靈。”
魏玉定下神來,料定宋暮這話不過是詐他。
他抬眸冷笑一聲,“機會?殿下大可不必給我機會,有什麽要使的,我都接著。”
這麽一句話提高了聲音,想要提振氣勢,但他嗓子卻早已經啞了。
宋暮步伐緩慢的在牢獄內走了兩步,陰影自上而下的將魏玉籠罩其中。
“你們坐罪流放的這幾年,有幾人真正流放到了北州,又有幾人脫逃。你做了什麽,你那位好叔叔又做了什麽,肅王因何而嫁女。魏玉,你以為真的沒人知曉嗎?”
魏玉臉上的冷笑變得僵硬,有些端不住了。
宋暮側眸看著他的眼睛,聲音冷冽如冰,“吳宜,去將門口的人帶進來,也讓魏公子瞧一瞧。”
吳宜領命稱是,轉身離去。
牢房之中便隻剩下魏玉與宋暮兩人。
魏玉聽宋暮將話講到這般地步,又見對方這般從容的態度,心知對方多半是有備而來,隻是他不知到宋暮到底知道多少,一時心中難免敲起鼓來。
要是那些事情全被翻出來,恐怕就不僅僅是流刑這樣簡單了,真要落個身首異處,樁樁件件牽出來他的那些族親也逃不過去。
這一次恐怕是要比幾年前還要嚴重的多,不知多少高門又要家破人亡,血流成河。
他心頭一沉,腦海中卻又想起南歡的麵容,原本沉重的心情又添上幾分苦澀。
他籌謀多年,隱忍了這麽長時間,卻最後因著心愛之人一敗塗地。
這些年,他提防的人太多,就連對她也沒泄露過分毫蹤跡和謀劃。
這一趟回京實在是莽撞,卻也沒什麽可後悔的。
那般情景下,他再來一次恐怕還是會想要趕回來再見她最後一麵。
隻是他想要帶她離開,卻沒想過她對他已經沒了情思。
那一日在望月山上的擲鏡所言,他隻當是她一時氣話,不願意相信她竟然真的要與他恩斷情絕。
他以為她會一直等著他,等到天荒地老。
她對他的情意,就如同磐石,世事變化也無可轉移。
直到在王府見到她與宋暮同塌而眠,才知道那些想法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自欺欺人。
這世上再堅固的情意,也禁不住這般消磨。
他負她良多,又怎能奢求她仍對他心存情意。
囡囡從來都不是溫柔到百依百順沒有任何脾氣的性子,更非受辱也笑著容忍的癡傻之人。
他傾慕於她的風骨凜然,更得意於她對他的情根深種。
她為了他已經改變了很多,是他沒有珍惜。
隻覺得一切都來得及,她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選擇。
皎月獨照,已是令世人豔羨的厚愛。
她原本就是求娶者如過江之鯽的女子,若非一腔真心全給了他,怎麽會沒有第二個選擇呢?
想到她已為他人妻子,他心痛難忍,卻又不免想到當初她得知他另娶時是否是同樣的心情?
負了的情意用命來抵倒還好說,可這事情牽出來要死的絕不止他一人,那些宏圖大誌也隻能轉瞬成空了。
世事弄人,他落進了宋暮的手中,能做的就是咬死不開口。宋暮若是真知道了什麽,隻能說明他早對他們虎視眈眈不止一兩日。
魏玉長歎一口氣,徒生出幾分悲涼,隻能寄希望於事情還沒遭到他所想的那般地步。
牢獄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魏玉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抬眸看去。
陰暗的牢門被獄卒拉開,門上纏繞的鐵鏈互相碰撞,刺耳的聲音在空蕩陰森的監牢裏一圈圈回響。
一個瘦高個的男人從門外走進來,他其貌不揚,穿一身藏藍的袍子,進門便誠惶誠恐的向宋暮行了一禮,“小的見過王爺。”
宋暮,“起來吧。”
魏玉的目光凝在這人的麵上,仿若受到重擊,目光中最後一點藏得很好的銳芒也黯淡下去。
宋暮,“魏公子瞧瞧看,此人你可識得?”
這人轉過身,麵對魏玉,麵上閃過一線愧色,眼見著魏玉的慘狀,神色複雜的低頭低喚了一聲,“大公子。”
魏玉閉了閉眼,“不必再說了。你們走吧。我什麽都不會說的。”
宋暮轉身,衣袖上金線刺繡出的盤蟒流轉著光彩。
“宋暮,我今日並非敗在你手!而是因著我心中對囡囡有情。”
魏玉話音微頓,語氣艱澀,“你娶了她,日後一定要好好待她。”
宋暮停下腳步,“這話用得著你來說?”
他轉過身來,看著魏玉眼神冷的瘮人,“這世上最沒有資格說這話的人就是你魏玉。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樣的男人,裝模作樣自以為是。你以為你算是個什麽東西?
南歡這輩子吃的苦全要算在你頭上。我有時真恨不得殺了你,將你那顆心掏出來瞧一瞧,長得到底是人心還是狗心。”
他冷眼瞧著魏玉那張豐順俊朗的麵容,想起幾年來南歡無數次悲傷落淚,隻覺胸口中燃起一把火,熊熊燃燒直往頭頂躥。
本沒有這般惱火,隻是此刻聽到魏玉竟仍好意思舔著臉說這般話,方才激怒了他。
“她是我的妻子,我若不是想要與她恩愛情長怎會娶她。我會與她白頭偕老,讓她享盡富貴尊榮。你大可放心,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魏玉一樣混賬無情。”
宋暮壓住心頭殺意,甩袖離去。
魏玉看著宋暮逐漸遠去的背影,忽的想起什麽,張開口,不假思索的問道:“囡囡的身體好些了嗎?”
隻是可惜,那人已經走遠,隻剩下他的聲音在空蕩陰森的牢房中激起盤旋的回音。
沒有人會再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