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燭火幽幽, 宋芸懶洋洋的守在床榻上翻著花樣子,打了個哈欠, 強撐著困意坐起身來向著門外張望。
這一路雖然有車坐, 但馬車裏顛簸上這麽一天也不見得好受,若不是想要與顧安同睡,她這會兒早該歇下了。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宋芸神色一喜, 來了精神。
顧安麵無表情的走進門來,那雙桃花眼一片灰敗,直直的走著,看著她也好似沒看到一般。
宋芸立時瞧出不對, 分明下車時顧安的心情還算不錯。
她起身迎上來,伸手一麵為他脫衣服, 一麵關切的柔聲問道:“夫君。可是吃酒了?”
顧安遊魂一般站住腳, 目光總算聚焦在眼前人的笑臉之上。
少女豆蔻正是好年華,一張粉麵顏色正好。
她是他的妻子,是顧安的妻子, 卻不是他的囡囡。
她從來都不是他從心底裏想要娶的妻子, 隻是迫不得已的接受, 他心裏沒有她。
而他真正想要娶的人病的快要死了, 他卻在這裏跟其他女人同床共枕。
囡囡最需要他的時候, 他從來都不在她的身邊, 他在做什麽呢?跟其他女人成婚,同床共枕,日日溫言軟語笑顏如花哄她開心。
為了權勢富貴,虛與委蛇, 連喜笑都不得己心。
這般跟倡伎優伶之流又有區別?!
他的心頭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與痛苦。
宋芸的手落在他的領口上, 被他盯得有幾分忐忑和慌張, 顧安從沒有用這樣陌生而冰冷的目光看過她,那雙一貫脈脈含情的桃花眼裏甚至帶著一種隱隱的嫌惡與憎恨。
她麵上的笑容微僵,“顧郎。你怎麽了?”
顧郎,顧郎,在堂堂郡主眼裏,他永遠隻是一個上不得台麵的顧郎。
顧安猛地拂開她的手,刹那之間,表情變得極為冰冷,“我不是什麽顧郎。”
宋芸一怔,繼而笑了起來,“顧郎你是不是吃酒吃的太多了?這都說起醉話了。”
果然是吃酒了吧,醉的連人都認不出來了。
不得不說,這種樣子的顧郎到也算是別有風情。
她從不知道原來一向溫柔的顧郎也有這樣氣勢淩然,雙目冰冷的時候。
宋芸笑著伸手攙住他的胳膊,將他往床上拉,“顧郎,我可是等你多時了。等得我都要困死了。咱們明日還要趕路,還是早些歇下吧。”
顧安立在原地,看著麵前人的笑容,久久不言。
什麽趕路,什麽歇下,他一想到南歡可能一個人孤零零的在等死,骨髓深處都冒出疼痛。
她等了他那麽多年,他一直在努力,努力的想要重新振興魏氏恢複舊姓,娶她過門。
可若是她死了,他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那他這麽多年的努力又有什麽意義?
這輩子他已經欠她那麽多,讓她等了那麽多年,卻連一個彌補的機會都沒有。
他沉默的時間久到宋芸臉上的笑容無法維持。
顧安看她的眼神一點都不像是醉酒的人滿眼混沌,對視的片刻,他眼底便如同被打翻的朱砂罐,一點點漫開猩紅。
有那麽一個瞬間,宋芸在他眼中看到了殺意,後背激起一片寒顫。
日日共枕的郎君眉目仍舊清雅俊秀,卻又浸足了她所陌生的陰鶩,分明平素是最和善可親不過的人,此時卻讓人覺得那麽難以接近。
她鬆開顧安的袖子,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心頭委屈又不可思議,“你為什麽這樣看我?我堂堂一個郡主為你做的難道不夠多?顧安。你可別忘了我父王是誰!”
她堂堂一個郡主,名副其實的金枝玉葉,嫁給一個寒門小姓的郎君已經是低嫁。
他居然還敢這般待她。
顧安眼神冷漠,口氣卻是難掩譏嘲,“我怎會忘。我一日都不敢忘。郡主乃是肅王的千金,倒也不必日日掛在口上,生怕別人不知!”
朝中宗室女,未有數百也有數十。
肅王膝下十幾個女兒,也不僅僅隻有這一位。
若不是魏家出了事,他怎會娶這樣一個女人為婦。
從前南歡貴為白馬公獨女,論尊貴也不見得不及一個區區郡主,卻從未見她將家世掛在口上。
想到曾經那皎月一般的少女低聲喚他‘玉郎’的場景,顧安心口隱隱作痛。
這樁婚事並非他所願,但看在肅王的份上,他願意給宋芸留幾分情麵,不會為難她,盡力扮演一個好丈夫。
但在他心中,宋芸始終是無法跟南歡相提並論的。
他與南歡不僅有青梅竹馬的那麽多年,還心心相映,誌趣相投。
那是他從小就精心嗬護的姑娘,一點一點看著綻放的花。
南歡能看出他的所有情緒,永遠柔軟的依靠著他,全身心的信任他,能夠理解他的詩文長賦中每一個典故。
她從來不會像宋芸這樣不懂事,不會這樣哭著跟他爭吵。
在她麵前,他可以完全做自己,毫無顧忌。
他們心心相通,有著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企及的默契。
他與南歡可以談詩作畫,琴蕭相合。
但宋芸從來都聽不懂樂聲之中潛藏著的心意與誌趣,更無半分風雅,她隻會執著於一些膚淺的快樂。
雖然他娶了宋芸,但這隻是權宜之計,比起宋芸這個人,他更需要的是‘肅王的乘龍快婿’這個身份,用一樁婚事換得肅王的支持。
宋芸本人對他來說,毫無一點吸引力。
他已經厭煩了她總是盛氣淩人的態度,無禮蠻橫的任性。
宋芸氣得口不擇言,“顧安,你是不是喝酒喝的腦子壞掉了。我哪裏有一點對你不起。你說,不說出一個清清楚楚,你甭想睡了!今天晚上你可休想三言兩語再哄過我!”
顧安低眸,長睫掩住雙眸的猩紅,轉身一言不發往外走去。
宋芸本想著他若是低頭哄上兩句便也就罷了,但他居然一句話不說就往外走,倒搞得她好像在無理取鬧一般。
她上前想拉住他,帶著哭腔的質問道:“這麽晚了你上哪裏去?”
顧安一把抽出袖子,將人甩開。
宋芸跌倒在地,受了痛又受了莫大的委屈,立時哭了起來。
顧安腳步連停頓一下都未曾,反倒越走越快,像是急著擺脫這一切。
這麽一番動靜引來了在外間守著的幾個婢女。
鬆香推開門,站在門口,“郡馬爺,您這是做什麽呀。”
顧安腳步微頓,“滾開。”
鬆香看了一眼大哭的宋芸,本能的把門口堵得更嚴實了,“姑爺。有什麽事咱們都可以坐下來好好說。這一言不合就往外跑可不是好事。”
走廊中的值守的諸衛聽到這番響動也聚了過來。
此次百官隨行,除了聖人帶著容妃暫時落腳在縣衙,條件好些,其他的百官都安置在了鎮上的旅店之中。
他們這一層住的全是宗室王公,宋芸的哭聲太響,已經引得鄰間有人探出頭來查看。
顧安在眾人的目光中,冷靜了些許。
若是鬧大,他一定是無法走脫的。
宋芸挨過陣痛,揉著膝蓋爬了起來,她氣得不輕,抬手一巴掌抽過來。
顧安目光微閃,站在原地受下了這一巴掌。
整條走廊在這一聲巴掌聲落下後都是一靜。
顧安捏了捏眉心,做出一臉的疲憊之色,嗓音嘶啞,“喝了酒,我有些頭疼。鬆香你服侍郡主睡下吧。我另去他處休息。”
宋芸自己這一巴掌落到實處也是一驚,很快聽到顧安這個反應,愈發激動,“讓他走!顧安,你今天出了這個門就別回來了!”
鬆香隻得讓開路,顧安頂著巴掌印,腳步沉重的走了出去。
旁觀的人竊竊私語,皆向顧安投去了憐憫的目光。
除了宋芸,人人都知道這位天之驕子曾經有多傲,如今卻討了這麽一個悍婦,堂堂魏公子日日賠笑,這都哄不好,大半夜的當眾受辱居然還被趕出門去,簡直大丈夫的斯文掃地。
清晨,魏大聽到些消息,心中咯噔一聲響。
他急急跑來旅館找顧安,卻發現不僅人不見蹤影,就連銀錢與過所官印一並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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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軍北衙,一大清早,便見一道朱紅的身影自大門慢悠悠的走進來。
一開始並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宋暮咳嗽了一聲,終於吸引了一個路過的下屬。
都尉李無敵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宋暮唇角微勾,站定腳,彈了彈肩頭上不存在的灰塵。
李無敵震驚的問道:“娘嘞,殿下你是不是穿錯衣服咧?”
宋暮笑容微沉,不悅的瞥了他一眼,“什麽叫做穿錯衣服了。”
李無敵一臉懵逼的撓了撓頭。
他本來是北州人,小時候家裏貧寒,沒得辦法十三四歲就參了軍,起碼混一口飽飯。
沒想到,他是天生神力,幾年下來在戰場上掙下不少軍功,升成了一個北州左衛小小的校尉。
後來趕上宋暮做北州大都督,他因為戰功非常突出被抽調到了宋暮當時臨時組織的前軍中,跟著宋暮立下不少軍功。
宋暮離開北州後,他也跟著直接調到了京城,如今是從四品的禁軍都尉。
官做的這樣大,但他大字不識幾個,在京城裏平常也不敢亂轉,跟人相處總覺得怯場的很。
讓宋暮這麽一反問,他又不敢說話了。
心說,搞不準這就是京城貴人們最愛說的那個什麽風雅呢?
可從前也沒見七皇子這樣穿啊。
他癟了癟嘴,憋不住說了一句,“就是,這衣服怪……怪奇怪的。”
一旁的長史柳圓走過來,隔著老遠就笑盈盈的俯身行禮,“下官拜見殿下。殿下今天可真是容光煥發啊。這成了婚果然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