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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顧安從魏大的手裏一把搶過竹筒, 解開竹筒上的紅繩,倒出其中的絲帛。


    展開絲帛, 他盯著小小的一片絲帛看了幾秒。


    魏大激動的問道:“公子, 怎麽樣?”


    顧安抬起頭,抿住唇角,聲音如三月寒風中的冰淩, 泄露了幾分不耐與燥意,“這麽黑,什麽都看不清。你讓我看什麽?”


    魏大聽出顧安聲音中的危險,心頭一慌, 忙道:“小的思慮不周,公子別生氣。我這就把火點上。”


    他著急忙慌的從懷中拿出一支火折子, 使勁一吹。


    嘭——


    小小的火苗提供了一點光線, 手裏的鴿子驟然見光,掙紮著撲騰了兩下翅膀。


    魏大小心翼翼的捧著火苗靠近顧安。


    顧安垂眸,掃過絲帛上的一行小字, 捏著絲帛邊緣的手指不自覺用了力。


    魏大眼見著顧安那雙素來多情瀲灩的桃花眼低垂著, 眼底映著火光, 卻一層又一層的漫上寒霜。


    他心中惴惴不安, 愈發不敢出聲。


    顧安就著一點火光, 反複將絲絹上的小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用針線繡出的朱紅字跡, 規正的小楷,那抹暗紅刺進眼中,說不出的痛。


    每一個字他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 他卻怎麽都無法理解。


    “魏大, 這上麵寫的是什麽?你看清楚了嗎?”


    魏大是魏家的家生子, 說一句看著魏玉長大也不為過。


    他是親眼見過那位南小姐的,見過他家的公子對那位南小姐有多上心,曾經這兩位有多麽要好。


    這位南小姐曾經是魏氏一族從上到下人人看好的主母人選。


    就算是魏家那位最刻薄的老夫人也對著南歡挑不出什麽不是。


    對方的家世無可挑剔,同樣出身四姓高門,而且還是白馬公的獨女。從門第來說與他們魏氏一族門當戶對。


    長相更是一等一的好,說一句豔冠京城都不為過,跟他們家公子站在一起就如同一對金童玉女。


    他們的公子少有才名,而那位南小姐的才學甚至被聖人親口稱讚過,在這方麵也可堪相配。


    更難的是,這兩位還是情投意合。


    從外到內,方方麵麵,這都是一對天作之合的佳偶。


    誰也沒想到就那麽巧,方才下了聘禮,還未及完婚,魏家會突然遭此橫禍。


    這位南小姐在這種情況下,仍然願意等著他家的公子,可以說是癡心一片。


    聽說為了等他家公子,聲名都毀了,被南家趕出來,這幾年過的非常不好。


    但即便如此,這幾年魏玉對那位南小姐的關注其實是越來越少,每每聽到南小姐的近況也難看出什麽特別的動容。


    公子另娶了郡主,成婚後兩個人也算是恩愛。看著公子對郡主的態度也不是不喜歡的樣子。


    他本以為自家公子對那位南小姐沒什麽情意了,卻不想這難道是轉性了不成?


    分明之前,他提出將此事告訴金庭那位求援換南小姐一個平安,公子是一口回絕,沒有分毫猶豫。


    如今都離了京,就算知道消息又有什麽用呢,總不能現在趕回去吧?

    他看著顧安的表情,猶豫了片刻,開口道:“公子。這上麵寫的是‘南歡重病,十日內必卒’。唉,南小姐身體一向不好,早逝是可憐了一些。但您也別太過意不去了。”


    絲絹從手中脫落,顧安站在黑夜中,怔怔的低著頭,久違的感受到一種窒息的感覺,好像一瞬間連心跳都停止了。


    他的眼前一瞬閃過很多很多的畫麵,有年幼時笑著站在花樹下伸著手糯糯的喊著他‘阿兄’要抱的粉白團子,有年少時眉眼尚有幾分青澀,但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


    “好,以後我要做阿兄的新娘子。一輩子跟阿兄在一起。”


    “既然你不是我的阿兄,那我以後就喚你玉郎好不好?”


    “玉郎,我好累。你背我回去好不好嘛?”


    “玉郎,玉郎,你怎麽現在才來?我都要等困了。”


    “玉郎,再過幾日,我便要及笄了。你要記得來。”


    “玉郎,我會等你的。你別忘記我。”


    一聲又一聲的玉郎猶在耳畔,少女的麵貌不斷變化著,卻總是笑著的。


    他的囡囡啊,他精心嗬護著長大的小姑娘,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麽會一下就病了,怎麽就一下病到要死了呢?

    這樣想著,他又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南歡的場景。


    南歡眉眼間是濃妝都掩飾不住的病氣,眼底隻剩一片死灰般的黯淡,“事已至此,郡馬還有什麽話可說?”


    盛裝在身卻格外寬大,她的身形已經單薄得讓人生出憂心。


    顧安的不斷回想著他最後見到南歡那兩次的畫麵,她的傷心,她的瘦弱,她在雨中的哭喊,一顆心像是讓尖刀反複絞碎。


    明明早有端倪了,那時她帶著銀鏡來見他,恐怕就已經病了。


    他明明知道她自小就體弱,他的囡囡就如同一株纖弱的花,需要人照顧,憐惜,格外用心的看顧。怎麽能經得住這樣的打擊?

    是他逼死了她,是他害死了她。


    他渾身無法自控的顫抖,骨髓深處都好像在泛著疼,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半響都無法回過神來。


    不,不是這樣的。


    他們分明約好了,魏玉會回來娶她的,他的囡囡會等著他,好好的等著他。


    她都已經等了那麽多年,怎麽會一下就病了。他的囡囡怎麽會死呢?

    他們分明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她隻需要再給他一些時間。


    等到他恢複舊姓,堂堂正正的做回魏玉,她的魏玉會像他們一早約好的那樣,十裏紅妝,明媒正娶。


    她為什麽不能再等一等他?


    魏大看著顧安不說話,忍不住出聲繼續勸道:“公子。咱們現在陪聖人封禪泰山,離京走到這裏了。您為了這一天做了多少努力。這一次平北王沒有隨聖人封禪,肅王卻陪駕在聖人身側。眼下的情形還不夠分明嗎?聖人更偏愛長子,而不是幼子。


    咱們魏氏滿門的榮辱興衰如今可都指著您呢。到時候肅王繼了大統,將來郡主便是公主,您便是駙馬。您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為了一個女人犯糊塗啊。”


    魏家出事,魏家滿門連帶著數家親朋故舊,魏氏族人上千人被逐出京城,流放到幾千裏之外。


    幾千裏的雲和月讓這些從前養尊處優的高門世家的公子,一路上是吃盡了從前沒吃過的苦頭。


    魏大知道這位南小姐為自家公子付出了很多,這幾年也的確吃了一些苦頭。


    但就算這位南小姐吃了再多的苦頭,她在京城好好的待著,又是南家的親生女兒,白馬公怎麽可能對她真的就棄之不顧。


    若是這位南小姐沒有人護佑,就憑她當年豔冠京城的美貌指定早被人吃的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了。


    她所受的苦,所謂的不好過也不過是沒從前那麽備受嬌寵而已,再苦也不可能與他們魏家這幾年所吃的苦相提並論。


    曾經的南小姐的確是魏家認可的主母人選,但現在她說句不好聽的,不過是個聲名盡毀的女人,門第家世都不如郡主,根本無法為魏玉,為他們魏氏提供多少助力。


    魏大不想看著自家公子為了這樣一個人在這種關鍵時刻犯糊塗,重新再扯上什麽關係,“公子,您別忘了家主病逝前的囑托。這南小姐固然可憐,您若是有心,回京的時候咱們出錢為她好好辦一場喪事,讓她入土為安便也罷了。”


    這話落入耳中,便好似火星落進熱油,在肺腑之間點起一把熊熊烈火


    顧安抬起眼,那雙多情瀲灩的桃花眼裏一片赤紅,他一把拽住了魏大的衣領,“你再說一遍。誰要入土為安?”


    夜色裏,平素風姿卓越的郎君麵目扭曲猙獰得駭人,怒聲質問,周身的氣質前所未有的陰沉而淩厲。


    鴿子驚懼的振翅,撲棱著飛入夜幕之中。


    魏大一怔,他從未見過顧安這樣失態。


    他結結巴巴的說道:“公,公子。我,我胡說的。你也別生氣。南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等你回去,她肯定還活著,好好的活著。咱們現在最重要的還是陪駕——”


    話音未落,遠遠的便傳來婢女呼喚的聲音,“姑爺。”


    顧安的動作一僵。


    鬆香提著燈籠慢慢走過來,“太好了。終於找到你了。姑爺。先下酒宴都散了,小姐在房中等你回去呢。”


    鬆香的聲音入耳,顧安仿佛大夢初醒一般方才回過神來。


    他鬆開魏大的領口,後退了一大步。


    魏大麵色鎮定下來,一雙眼擔憂的凝視著顧安的麵容。


    他壓低聲音,“公子。您快回去吧。這事別想了。郡主等著您呢。”


    ·

    王府。


    宋暮從禁軍校場操練回來,先入浴池洗了一身的汗臭,又從裏到外的換了一身衣物。


    這還不算完,換完衣物,還讓小太監仔仔細細拿著熏香的銅球滾過衣物。


    他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又抬頭把一隻手伸到全安麵前,“你聞聞,我身上現在還有沒有味道了?”


    成婚之前,宋暮洗澡不是說不勤,但大多數時候根本用不上浴池,匆匆衝洗一下便算完了,熏香也不耐煩用,常常嫌麻煩。


    因著這位主子沒耐心站著讓人用銅球熏染衣物,全安往往隻能提前先將衣物熏個幾天,不想這一成婚倒是改性了。


    全安忍著笑,認真聞了聞,“殿下放心吧。您身上現在隻有檀香,什麽味道也聞不出來了。”


    宋暮放下心來,他抬手對著太監手中的鏡子,又正了正發冠。


    對著鏡中人端詳片刻,男人方才滿意的勾起一抹笑,“走。我現在去看看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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